他脑海中千回百转,那头容炀已经把面粉打开了,“我弄,调料有吗?”
“这倒是有,我爸妈回枫江的时候偶尔过来开个火。”傅宁辞指指微波炉旁的几个瓶子。
容炀拿起来看了眼日期,又在厨房里左右看了一圈,弯腰从流理台下找出一个木盆把面粉倒进去,“那你等一会儿吧,很快就好。”
傅宁辞在厨房帮不上忙,也不管是不是有主客颠倒的嫌疑,先把毛巾拿上楼挂了,又记起家里好像还有多余的手机膜,干脆去找出来,拖了张椅子坐在流理台旁边换。
容炀没有问他为什么放着外面的桌子不用,非要来厨房里挤。傅宁辞也不解释,手上仔细地忙活着,间或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
容炀站在他身边,洗了手,把袖子挽手肘处,拿了只碗慢慢加水揉面。傅宁辞换好膜一抬头,正巧看见了他左手小臂上那只红色的蝴蝶。
他记得容炀这块胎记,以前也看见过,当时还以为是纹身,毕竟这只蝴蝶看起来实在太栩栩如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见到,觉得颜色似乎比原来深了不少,艳丽地如同刚刚研磨过的朱砂。
傅宁辞怔怔地看几秒,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探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容炀专心揉着面团根本没注意到他,猛地往旁边一避,傅宁辞的手指就擦着那块胎记滑了过去。他正想解释,却突然觉得眼前有白光闪过,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容炀一把扶住了他的肩,“没事吧?”
“没事。”傅宁辞那一阵缓过来,自己想了个理由,“可能低血糖了。”
容炀不置可否,“你去外面坐着等我吧。”
傅宁辞摇摇头,手伏在流理台上,偏头看他,“你弄你的,别管我,我就在这儿,外面冷得很。干脆一会儿再端把椅子进来,就在厨房里吃饭行不行?”
他话说成这样,容炀当然只能答应。趁着傅宁辞没注意,伸手去拿案板的时候警告般地往那块所谓的胎记处瞪了一眼,又匆匆放下了自己的衣袖。
面做好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容炀把碗放在傅宁辞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筷子。
傅宁辞低下头挑了一夹,“闻着都香。”
“你饿了,当然吃什么都好。”容炀在他身边坐下,慢慢地挑着面吃。傅宁辞也不再说话了,埋头吃着。两个人靠得近,傅宁辞的手肘不小心碰到容炀的小臂——当然,也不一定完全是无意,自己心里不免惊了一下,留心去看容炀的反应,他却是一派自然,好像再正常不过,傅宁辞不自觉微笑了一下,心也安定下来。
旁边锅上的火开到最小,面汤冒着细泡,细密的白色雾气缓缓上升,在厨房里散成一朵小小透明的云,又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让人莫名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傅宁辞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以前,他的PPT总要拖到死线前一天才交,实在赶不齐就去对面找容炀,两个人弄到半夜结束,于是一起坐下来吃夜宵……分离的时光仿佛在这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中消散了。
傅宁辞微微扭头看了眼容炀,忽然感得了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妥帖。
自从杜若恒当年找到他,表面上虽然迅速接受了自己身份特殊这个事实,不动声色地疏远了过去的同学好友,父母那里也瞒的滴水不漏,平日里处理公事毫不含糊,其实心里一直悬吊吊,像在走钢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头。
在局里查案子到夜深人静,透过窗户的反光看见自己的脸,知道那是一张永远也不会苍老的脸,他的人生有开始,却不能有尽头,虽然并不害怕,也难免有一瞬失落。
苏姚姚他们和他不同,从苏醒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灵。偏偏他投胎转世,普通人一样地过了二十年,看遍了红尘事,牵绊太多。世人求长生,他有了长生,却担心和普通的人生比起来,这条路漫漫而孤苦。
他在这样隐秘的情绪里煎熬,无人可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一度也安慰自己,既然注定踏上独木桥,就不必再奢望有同行者。况且他也的确没有真的想要同行的人,直到今天再次见到容炀。
他想自己真是很喜欢他。
原本以为只是年少时一眼惊鸿,因为没有如愿,才耿耿于怀。如今再相逢,才知道情丝早已结成了网,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轻而易举地把他困住了。
傅宁辞忍不住想,这样的感情其实全无道理,他们当年从初相识到容炀离开也不过三年多光景,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他能记起把情书塞进容炀书包的忐忑,却一时不太能确定最初的弦是怎么颤的。
这些事他当年没去想,后来不敢想。人心怯懦,没有蜜在眼前,断不肯忆苦,不到故人重逢谁又敢说想当年。
如今再思索,竟然真的记不起来了。是从早上推门看见的笑意,还是午夜梦回时那张明明模糊却又能清楚明白是谁的脸。抑或是在傅家老房子初相遇,他在灯下一抬眼,就把这个人放进了心里。
傅宁辞顺着记忆摸索回去,甚至可以清晰回忆起初见那天容炀的穿着和神态。他想起一见他就觉得亲近异常,莫名就想靠近他,只是当时不开窍,才会只觉得这个人面善……
傅宁辞一时想得入了迷,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听见极其细微的像水滴的声音,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竟然不自觉掉了一滴泪。
他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道这滴泪从何而来,匆匆抬手抹干净,却发现容炀正在看他,傅宁辞于是掩饰地笑一笑,“面辣了点儿。”
容炀嗯了一声,也没说别的,另拿了只碗站起来给他盛了碗面汤。
傅宁辞支着头看他,心想,不管到底是怎么动心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昨日不可留,现在才是最要紧的。
我是绝对不能再放开他了,哪怕蜉蝣一瞬也得抓着,这一世过完了,我还可以去找他下一世,总之我不负他,几百年,几千年,又有什么可怕的。容炀既然再出现了,这就是命定,是天意。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伸手去接容炀手里的碗。
“小心烫。”容炀避开了他的手,把碗搁在他面前,“你又笑什么?”
“没事。”傅宁辞摇摇头,把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压下去,随口说,“就是想起以前咱俩一块儿吃饭,你也老爱说慢点,小心烫。我就奇怪了,我什么时候又真的烫到过?每次你都要提。”傅宁辞一面说,一面拿勺子搅着汤,眉宇间都还是很愉快的神色。
容炀也跟着笑了声,没搭腔,自然是烫到过的,手掌心一溜的水泡,十来天才消干净,只是那就如很多往事一样,傅宁辞忘了,他也不要他记得。
等傅宁辞把汤都不知不觉喝了个精光。容炀也吃完了,见他放下碗,就起身收拾。
“我来就行。”傅宁辞说着要去拦他,刚好手机又响起来。
容炀趁着他接电话已经把碗送进了洗碗槽里,也没开水,等他挂了电话,问,“局里打来的?”
“嗯。”傅宁辞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博物馆的案子有线索了。”
第11章
老城区本来就偏僻,凌晨时分的街道上,更是人影都难见一个。
道路两旁的路灯用微弱得近乎看不到的光表达着没有及时检修的愤怒,偶尔两只不怕死的野猫轻快地从马路中跳过去,就是这寂静的夜晚唯一的响动了。
“苏姚姚上个月打了搬迁申请报告,速度快的话,估计明年能搬到新市区。”傅宁辞单手扶着方向盘,随口说。
他本来是说让容炀就在家里,自己去就行了。容炀不同意,借口自己报道第一天,大家都在加班,他不去实在不像话,傅宁辞想一想,也就同意了。
容炀原本看着窗外,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想明年这个时候可能自己都不在了。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傅宁辞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才回过头,只是笑一笑,“这边好像是偏了点儿。”
说话间他们已经开到了巷子口,这里太窄,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外面。
“办公楼前两年重新装修过一次,外面跟个鬼屋一样,其实里面环境还行。”傅宁辞一面走一面给容炀指,道路尽头的楼灯火通明,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个楼是两栋楼合在一起的,东楼是原来的老办公楼,现在做了档案室,左边是新修的,其实也不怎么新,反正比我岁数大,是办公区……你注意路,这里暗得很。”
傅宁辞说着把手机的电筒打开,“修的时候也不知道设计师是怎么想的,连在一起修,挑高又不弄成一样,左边是东楼的两倍,只有单数层有门连通。我刚来的时候没留意,跑过去查资料,这边的二楼进去,查完资料想出来,走到二楼发现门不见了,还以为第一天上班就遇见鬼打墙了……”
容炀听他说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走得近了,果然能看见楼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左边三层灯,右边亮着六层。
“副局。”他们进了一楼大厅,正巧碰见一群人乌泱泱从二楼下来,看见傅宁辞纷纷立住了,和他打招呼。
上次容炀来报道的时候有人已经见过他了,又和容炀问好,旁边的听见了也跟着说,“容顾问好。”
“行了,行了。”傅宁辞问,“你们这干嘛呢?”
为首的一个说,“有紧急任务,苏局让立刻去景明山。”
“是博物馆那个案子?那还站在这里慢腾腾地打招呼?该忙忙去。”傅宁辞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又问后面跟着的几个文员,“你们又干嘛?总不能也去出外勤?”
“我们印点资料。”
“印什么资料要四个人?”傅宁辞奇道。
“也不全是。”他们互相看了眼,吞吞吐吐道,“主要苏局在上面发脾气呢,我们下来避避风头。”
“发什么脾气?”
“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也没听清。”
“真是服了你们了。”傅宁辞往上走,路过他们的时候随手点了一个,“你,该印什么印什么去,剩下的去孟豪轩那里看看资料整理完没有,没弄完帮着弄。你们几个专门上晚班的,苏姚姚骂个人你们活都不干了,非得骂到你们身上来才高兴。”
傅宁辞说完也没再看他们,朝容炀示意了一下就匆匆上了楼。
果然,还没到会议室门口就听见苏姚姚怒气腾腾的声音。
“……你爷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是我亲自送出去的,现在好了,倒敢哄起祖宗来了?”
“这在搞什么?”傅宁辞快步往前,刚拉开门,一个文件夹就飞出来,他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容炀已经伸手接住了。
会议室里只剩了苏姚姚一个人,单手叉着腰,拿着电话还在骂人。“我看在你爷娘面上给你留点体面忍着你,倒忍得你不知好歹,越发轻狂。”
傅宁辞听她说话都不文不白起来,明显是气狠了的征兆,再骂下去只怕襟裾牛马,衣冠狗彘都要出来了,轻声叫了她一句。
苏姚姚回过头,脸上的怒气还没消,“现在知道严重了?有你哭的时候。真出了事,这还是少的。我倒敢去总局领罚,只怕你头上乌纱不保,扯着整个茅山都没脸。”
她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勉强平复了一下,“容顾问也来了。”
容炀正要说话,苏姚姚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气死我了。”
傅宁辞失笑,给明显被惊了一下的容炀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到底怎么回事?刚不是还说有线索了?”
“还不是程克那东西不是个货?!”苏姚姚怒道,“本来是有线索了,长溪街安排的那一组巡查看见他了,结果没追上,跟到景明山就跟丢了。我立刻让人去联系景明山的巡查组,那边一共三个路口,每一个我都安排了的,结果全都和我推说没看见。哼,你是没见着那扭扭捏捏的样,要是没鬼才真是见鬼了!”
“什么意思?”傅宁辞皱皱眉,“你别告诉我这三组的阴阳眼……”
苏姚姚一挥手,“全是假的,这都敢来造假,骗kpi骗到我头上来了。”
程克这个人傅宁辞有些印象,当时从茅山下来,原本是想到民研局来的。当时人事这一块是傅宁辞在管,他看这个人法术的确不怎么样,说了两句来年继续努力的客套话就麻溜地让人滚蛋了。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后来傅宁辞却又听说苏姚姚把程克安排进了统计局一个专门负责监察特殊人群的小组。
这种走后门的事,说到底不太光彩,苏姚姚没有主动和他提过,傅宁辞自然也不会去问,而且听说程克去了统计局后工作做得还不错,傅宁辞就彻底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只是没想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了,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出岔子了。
容炀看他神色有异,低声道,“怎么了?"
傅宁辞冲他轻轻摇头,示意回去再说,苏姚姚却已经注意到了,“算了,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他不好开口,容顾问我和你说吧,程克是我当时安排的一个关系户,要不是因为我放水,现在也不至于......"
“行了。”傅宁辞打断她,“刚刚骂了人,现在又自我检讨,你成天真是闲得慌,忏悔就不必了啊,你当初是不是收人家红包了,吐出来就行了,我今晚上一对账,正愁年终奖没着落呢。“
"呸。“苏姚姚啐他一口,也知道傅宁辞是在故意逗她,怕她太过自责,“我收哪门子的红包,要不是他爹妈求到我头上来了,谁管这种事?”
“他爹妈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傅宁辞把桌上的笔电拖过来,一边开机一边问到。
“大哥。”苏姚姚颇为无语地看他一眼,“他是茅山下来的呀。”
苏姚姚这样一讲,容炀心里便明白过来,只是不露声色,偏偏傅宁辞还是一脸的不解,“所以呢?”
“那一片三千年前是我的管辖范围,你不知道?”苏姚姚奇道,当年傅宁辞被找回来之后杜若恒亲自教导了一段时间,这些内容虽然不在现在民研局的岗前培训范围内,但按理说这些应该都会告诉他。
“若恒姐没和我说过。”那边容炀闻言扭头看他一眼,神色微变,傅宁辞倒是没留意,随口又道,“这么说起来你们还真有点关系啊,不过三千年前的事你不是也记不太清了嘛,这种破事你也以后别搭理了,要是不好意思拒绝,你直接让人来找我,我好意思。诶,对了,我以前管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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