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赫蓦地看向他,“先生,您这是……”
“我没事。”容炀神情平静一如往昔,“去吧。”
舒赫只觉得不好,容炀往日离开,无论再久,也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容炀眉头微皱,伸手推了舒赫一把,舒赫立时便化作拇指宽的小蛇,从阳台退了出去。
容炀伸手一挥,空气中的水膜消散,重新凝结成了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很快敲门声响起来,极轻的两下,就像敲门的人其实并不想得到回应一样。
容炀抹了下脸,走过去打开门。傅宁辞正打算离开,见他开门愣了一下,“还没睡?”
容炀刚刚一番话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往事,现在看见傅宁辞,温和平静的表象几乎要维持不足,低头咳嗽了一下才调出一个微笑来,“还没有,怎么了?”
“我……”傅宁辞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地来敲门是抽了什么疯。
今天从见到容炀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其实压根没从这么大的意外中缓过来,所有的行动基本上靠大脑的自动程序在运转。
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有些渴,起来喝了口水正要继续睡,忽然想起来家里多了个人,睡意登时去了大半,那晕得跟浆糊一样的脑子也终于理出了一丝清明。
太扯了吧,这一天过得。傅宁辞想,先碰见多年不见且未遂的初恋,然后发现对方是个身怀捉鬼技能的高人,不但成了同事,自己还成功把人拐回了家。
“真是太牛了,我居然把他带回来了。”傅宁辞靠着床背,“然后呢?我应该干嘛?”
可怜傅宁辞十八岁开了情窦,好不容易告了个白又没了下文,这么多年没再碰见一个动心的人。一个除了品种有点特殊其它都堪称上品的青年才俊,愣是单身到了现在。如今终于梅开二度,还是开给了同一个人。
“我好像还是喜欢他。”傅宁辞仔细想了想,把那个宛如遮羞布一样的词语删掉,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喜欢他。”
他无意识地念出了声,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心虚地往卧室门口看了一眼,欲盖弥彰地又喝了口水,在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搜索页往上面输了几个字。
半小时以后傅宁辞放下手机,捏了捏鼻梁。谈恋爱真是比变脸还要丰富多彩,一百个人能整出一百零一种方法来。那么多答案每一个看起来都头头是道,他尝试着把自己和容炀的情况往里一带,顿时生动又形象地理解了纸上谈兵的深刻含义。
傅宁辞长叹口气,把手机往地毯上一扔,心里更烦了。
他裹着被子跟个蚕似地在床上滚了两圈,睡意全无,索性一口气把剩下的公文全批了,然后啪地把电脑一合,鬼使神差地跑到走廊另一边,敲响了容炀的门。
“那个……,我有点饿了,打算下楼弄个夜宵,你吃吗?”傅宁辞“我”了半天总算找出个借口来。
“哦,好。”容炀愣了下,“但我这里还有点东西要收拾……”
“那我先下去,你收拾完了再过来吧。”傅宁辞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也忘了去想就一个箱子的行李整理到现在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匆匆跑下楼。
容炀倚着栏杆,看着傅宁辞拐进了厨房,回到卧室刚关上门,却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传来,他往前踉跄了几步,撑着书桌勉强站稳,桌角在掌心中硌出一道深深的印记。一道红影闪过,一只蝴蝶停在了他左手的内关穴上,好一会儿,容炀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低声道,“辛苦你了。”
“你先别和我说这些。”那只蝴蝶口吐人言道,它的声音很奇异,像个还没长成的幼童,难辨雌雄,“你刚刚对舒赫说那些做什么?你到底要干嘛?”
“以防万一而已。”容炀道,“我现在的情况指不定还能支持多久,有些事情还是早些交代了好。”
“你上次冒然行事伤了根本,本就该继续静养修炼,非不听。一回来又频繁动用法力,现在知道难以为继了……”那只蝴蝶道,容炀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蝴蝶不住地埋怨着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不对,这不对。你的修为我清楚,就算伤没养好,也顶多像刚刚一样被反噬罢了,休息一阵也能缓过来,怎么会到了‘早些交代’的地步,除非你想……”
容炀终于抬起眼眸扫了它一眼。
“你疯了!”那蝴蝶尖叫道,“你会死的!”
容炀却微笑,“再是祸害遗千年,我也活了三千多年了,还不够吗?”
“你胡说。”蝴蝶猛地飞到容炀眼前,“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你上次明明说,一切只是权益之计,找齐龙脉就没事了。”
“龙脉能不能顺利找齐很难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留给我的时间比预计中的还要少。行了,你别乱飞,晃得我眼睛疼。”容炀脸色还有些苍白,靠着床沿坐下道,“是,你说的不错,我修养一段时间还能缓过来,但宁辞呢?他连着昏迷两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我今天也探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只是在星灵谷养了一阵,面上不显,所以他自己连着其余星君也都没有发现罢了,但真出了事,也就来不及了。”
容炀缓一缓又继续道,“再者,就算找齐了龙脉,是不是真的能成事,我其实也不确定。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了。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有件事,我从来也没正经提过,现在既然话到这里了,就一并说了。这么多年,我翻阅了各种古籍,也没有看见有关你这一类的记载,所以你大概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如今你依附我而活,但从来历看,你的命不止和我有关。我和宁辞,我们俩但凡有一个活着,你应该都能活下去,要是我真死了,你就去跟着宁辞。只有一样,不要告诉他过去的事情,记住了吗?”
“不会的,怎么会弄成这个地步。”蝴蝶却似乎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有翅膀仍然不安地颤动着,喃喃道,“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其他办法……当年出言警示你的是谁?是女娲吗?要不你去找她,说不定……”
容炀打断它,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倒不是冲自己,这只红蝶跟着他三千年,总还是有些不舍,“女娲在我诞世之前就不在了,就算在,她也不可能帮我。警示我的到底是谁,我并不十分清楚。况且那声音的主人,当时也已非活物,三千年前我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尚存的一段灵识,这么久了都没再出现,只怕灵识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容炀说到这里,皱了皱眉,相同的灵力,他也曾在杜若恒的识海中查探到过,当时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细查,如今更是不能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低头看着投在木地板上的月光,月色如洗,像千年前一样沉静,但这些都只是表像,漆黑的天幕之后,或许还藏着更深的秘密,只是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查了。
容炀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三千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旁人可依靠的。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再想其它了,况且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根本就不是个办法。”蝴蝶扑腾着飞起来,声音因为气愤而变得愈发尖细,像一根针刺入耳膜,“你做那么多,不就是想和他长相厮守?你死了连转世投胎都不能,他去和你的尸体守吗?!”
“长相厮守?我是不再求了。”容炀念了一遍那四个字,“当年大战之时,他们桩桩件件数宁辞与我的罪过,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是对的。我与他,生就不是同路人。只是我不信天命所以连累他。”
蝴蝶振动着双翅,在空中刮起细细的风,“你既然知道天命难违,就更不应该……”
“天命不能违,所以才用我的命去换啊。”容炀抬眼看过来,嘲讽地一笑,“两全太难,我不奢望了。但要求他平安顺遂,大约还是能争一争的。”
“什么叫争一争?”,那只蝴蝶像是被霜打了翅膀,直直地掉进容炀手心里,“扪心自问,你到底有多大把握?我只怕你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你也知道,错是我犯的,可教训全都由宁辞担了。”容炀缓缓地说,“所以现在就算押上所有,我也要勉力一试。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不还给他总不心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劝了。”
蝴蝶颤抖着声音,“所有,包括你曾经毁掉的一切吗,你还要再来一遍?”
容炀这次没有立即答话,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蝴蝶,说了句好像不相干的话,“你大概不知道,我时常梦到当年那一幕,但没有一次,我做出过相同的决定,一次都没有。如果我那时候能心狠一些,如今大概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那只蝴蝶却像是受了极大的触动,终于安静下来,“就算我不阻止你。是,我本来也管不了你。那我问你,他就在楼下,你现在要怎么面对他?你这段时间打算怎么和他相处?你到时候如果真的……,就算他不知道以前的事,但你看他今天那个样子,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只怕你当真一去,光是这一世的记忆,也够他难受了。”
“再说吧。”容炀的唇抿成一条缝,似乎有些心烦,这样的情绪让他忽然有了温度,不再像刚刚那样如同雕刻的塑像,“我本来都不该再出现在他面前,可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能先留在这里,看舒赫龙脉找得如何,才能决定下一步。至于我们,顺其自然吧。我的时间大概真的不多了,放纵自己一次,也不算太过分?”
他轻轻笑一笑,声音中却有一丝不易觉的苦涩,“……如果实在到了那一天,我自然会让他把这些都忘掉的。就算我快要死了,也不至于连这个都办不到。”
“我知道你办得到,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蝴蝶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刚刚的情绪中缓过来了,又像是哭泣的前兆,“你会后悔的。”
“只要他可以好好的,我就没什么可后悔的。我要和你说的,都交代完了。你不用太悲观,总还有三四个月,我就算死,也还得先想办法把那位的事情解决了......“
“你要怎么解决?”蝴蝶一凛。
“再拖一拖,实在不行,就只能。”容炀手掌侧着在空中划了一下,“你别怕,更大逆不道的事我也干了,不差这一件。宁辞要紧,总不能我不在了,还留一堆后患给他。”
蝴蝶绕着他飞了两圈,想是知道无用,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容炀伸手轻轻点了下它的翅膀,“行了。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让我觉得留下你是个错误。”
那道红色的影子叹了口气,顺着他衬衣的袖口飞进去,消失不见了。
第10章
傅宁辞本来没什么感觉,说了要吃夜宵以后,还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这么长时间没在家,冰箱里的东西今天打扫卫生的时候一并都扔了,储物柜里只找到一盒过期了两天的饼干。他一个单身汉,过得也不讲究,要是平时,说不定将就着吃了,但是现在容炀也在,想想还是算了。
客厅里挂着的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老城区送外卖的店本来就不多,傅宁辞找了半天愣是没找见一家合适的。
“怎么还没下来?”他站在厨房门边,一边滑着手机,一边往楼梯上瞥。
终于,二楼传来卧室门开的声音,容炀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傅宁辞立时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急急忙忙地转过头往厨房里面走,偏巧扯着了脖子上的筋,又麻又疼。
他龇了口气,一手捏着脖子,另一只手往流理台上一按,只听咔蹦一声,手机的钢化膜碎了。
“靠。”他小声骂了一句,容炀已经进了厨房,见他歪着头,“你怎么了?”
“没事儿。”傅宁辞心道自己好像自从今天见了容炀就老干些丢脸的事,表面还一派镇定地把手机递过去,“自己看,想吃什么?”
“扭着脖子了吗?”容炀没接他的手机,问了一句,没等傅宁辞回话又匆匆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是你的?我没拿错吧。”
“没。”傅宁辞还偏着头,疼得轻声吸气。
容炀皱着眉头,拧开水把毛巾打湿,又对叠了一下按在他脖子上,隔着毛巾轻轻地揉。
掌心的温度透过毛巾贴在他的皮肤上,他余光里看见容炀的脸,灯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幅上好的山水画,他本来浮躁不安的一颗心,竟然慢慢地也平静下来了。
“你动动脖子,看看好点了没……宁辞?”容炀叫了好几声,傅宁辞才回过神,试探着动了动,倒的确没刚刚那么痛了。
“没事了。”他说着顺手把毛巾从容炀手里拿过来,又指了下手机,“你看看点什么?”
容炀手指在蛛网似的手机屏幕上滑了两下,最近的一家送过来也得一个多小时,他顾念着傅宁辞说饿了,抬起头问他,“家里没吃的了?”
“没了。”傅宁辞一摊手,往旁边侧开一点,让他看空荡荡的冰箱和储物柜。
“那是面粉吗?”容炀瞥见柜子角落里有个袋子,往前倾一点,手绕到傅宁辞背后把那袋面粉拿出来,这一下他们靠的极近,几乎是半个拥抱的姿势,傅宁辞甚至能闻见鼻尖淡淡的松木香。
容炀也反应过来,站直身体,咳嗽了一声,“手擀面可以吗?”
“难度太高了。”傅宁辞诚恳道,他虽然独自在外住了这么些年,厨艺也仅限于加工个半成品,不把自己饿死的状态。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玩意儿,仔细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应该是他妈上次过来带的。“你要是愿意吃面糊我还可以给你搅一碗出来。或者,你来?”
他记得容炀是会做饭的,当年他在家养病,容炀每日来陪他,碰上保姆哪顿饭弄得不合他心意,容炀便等保姆走了再自己下厨重新做给他。傅宁辞也曾问他什么时候学的,容炀只说以前家里有小孩子要照顾,孰能生巧。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道要不是容炀当初对他千般好,自己只怕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对他恋恋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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