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活动A班和H班来得人最少,前者是因为很大一部分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后者则是因为一群社会闲散人员浪迹天涯,不屑于参与学校的活动,A班便和H班合成一组同乘大巴,孟肴疑心这是晏斯茶的安排。
孟肴没想到的是,周易也参加了露营。
晏斯茶负责整队,让孟肴先上车占位。孟肴刚找到位置,周易就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他旁边。
孟肴昨天才打过周易,心里有些后怕,便含蓄地提醒道:“抱歉,这个位置上有书包了……”
周易哦了一声,直接提起孟肴的书包扔到一旁。孟肴呼吸一滞,只好说,“我旁边有人。”
“有谁?你同桌不就是我吗?”周易穿着花纹张扬的体恤,上面绘着青面獠牙的鬼脸。他对着孟肴咧嘴笑了下,跟衣服还挺搭。
“这个不是按照班级座位来的……”
“是啊,所以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周易摊进椅子里,双手插裤兜,两腿大咧咧地岔开,孟肴被挤得缩进了角落里,“那你坐吧,我换个位置。”他说着站起身来,却被周易一把拽住手腕,往下用力一扯,“坐着。”
孟肴站立不稳,差点倒在周易的身上,扑鼻又是那种汗与烟交杂的味道,孟肴咳了两声,大巴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了。
晏斯茶还没有上来,孟肴心里有些担心,忙坐回椅子上拉开帘子往外张望。
“看什么呢。”周易从后面压了过来,他生得极其壮实,孟肴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后背和周易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了一起,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大巴上的座位椅很高,旁边座位又是空的,竟没有人发现他们这边的状况。
孟肴一时无法挣脱,心中焦急,干脆抬脚用力踩到周易的脚上。周易痛呼一声,手上松了劲,孟肴立即从位置上弹起来,对着车头大叫道:“老师!我想换座位!”
大巴瞬间安静下来,前排带队的老师转过头,有些不解,“想换就换啊。”
“他不让我换。”孟肴指向周易。他坦荡地迎接着一车人质疑的目光。他承认自己打不过周易,认清时事,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谁不让你换?”老师还没开腔,晏斯茶突然从车门外走了上来,他径直走到周易的座位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让一下,”他向右边指了指,“旁边两个空位,够你横着躺。”
晏斯茶外形出众,今天又穿着常服,衬得气质更加卓然,周易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他两眼,突然扭头问孟肴,“你就是想和他坐在一起?”
孟肴点点头,求助般看向晏斯茶。晏斯茶一来,孟肴就不自觉露出了委屈巴巴的神情,周易气得嗤了一声,竟真的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坐着。
他心里窝火,还有股说不清的挫败,瞥见一旁窗户的投影,便将窗户作为镜子,以手作梳整理了一番头发,摆了几个耍酷的表情。他自顾自欣赏了一会儿,又回头去看晏斯茶,大有种城北徐公与我孰美的较劲。
周易很少来学校,晏斯茶没见过他,坐下了就低声问:“他是谁?”
晏斯茶大概刚洗过澡,身上有股温暖的香气,他跟孟肴凑得那么近,孟肴脸就有些红了,忙抬起脸对着空调吹,“同桌,只是不常来学校。”
“他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普通的同学而已……”孟肴忙摇头,他万万不能让晏斯茶知道自己被人揩油了,丢人。
“嗯。”晏斯茶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易一眼,倒也没有再追问,“昨晚熬夜了吗?黑眼圈这么重。”
孟肴揉了揉眼睛,“对啊,写稿子了。”
“先睡会儿吧,还有一段路。”
晏斯茶要孟肴靠到自己肩膀上,孟肴便乖乖靠了上去。他像个土拨鼠般嗅了嗅鼻子,晏斯茶便问,“怎么了?”
孟肴的脸埋进晏斯茶肩膀里,很小声地说,“你今天很好闻。”
“有吗?”晏斯茶抬起手臂,确认似地轻嗅,“雪松木的味道吧,你喜欢这个?”
孟肴小幅度点了点头,他的脸埋得深深的,只能看见耳根红透了。晏斯茶笑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来我怀里睡,让你闻个够。”
这下孟肴耳根的红蔓延到后颈了,他依旧不抬头,只一个劲地摇脑袋,晏斯茶只好挪开肩膀,把孟肴的脸捧起来,无奈而宠溺地轻笑,“好啦,别弄得缺氧了……”
“听歌吗?”
孟肴老是动,翻来覆去睡不着,晏斯茶突然递来一支耳机。孟肴接过耳机戴进耳朵里,“你要放什么?”
“你想听什么?”
“放你喜欢的歌吧。”
晏斯茶在手机上滑动了一番,“那就这首。”
“坂本龙一的《Forbidden Colours》,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好。”
晏斯茶点开播放键,孟肴闭上了眼睛。
音乐响起,初起是银瓶相碰般的细碎清音,之后潺潺而起,竹节击打。
晏斯茶低沉的声音随着音乐一同流动,“电影讲述了一位日本军官和一位英国战俘的同性之爱。坂本龙一在里面扮演日本军官。”
“虽然若干年后他为《末代皇帝》创作的配乐获得了奥斯卡奖,但我最喜欢的还是《Forbidden Colours》。”
孟肴静静地听着。前调轻盈而温柔,中间却突然乍起浑厚庄重的乐音,那高扬的调子太浓太烈,无处宣泄,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它在心头膨胀,膨胀到极致,膨胀到心碎。
音乐是最快也是最直接触及心灵的事物,孟肴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他屏住呼吸,捏紧了晏斯茶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也是一首很孤单的歌。
晏斯茶见孟肴神色有些凝重,便点开了另一首歌,“换一首吧。”
“不是纯音乐,前奏很长……”晏斯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孟肴面前话不自觉会变多,会想给孟肴倾诉与分享。好一会儿没听见孟肴的回答,晏斯茶侧头一看,孟肴已经靠着他肩膀睡着了。
晏斯茶安静地注视着孟肴的睡颜,忽然低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晏斯茶和孟肴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养眼。周易玩了会儿手机,目光又忍不住飘过去。这一眼,他刚好看见了晏斯茶埋下头凑近孟肴,那个姿势太过令人浮想联翩,他惊得猛然坐直身体,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动。
晏斯茶便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里藏着一丝挑衅般的笑意。他举起修长的食指放在唇上,对着周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41章
说是徒步露营,实际大巴直接把学生拉到了半山腰上。晏斯茶是带队的队长,走在队伍最前面,孟肴排在队尾,只能远远地在蜿蜒山路上墨点大小的人里搜索晏斯茶。山间林密幽凉,孟肴闷头爬山,间或赏两眼山涧巉岩自娱自乐,一鼓作气登上山顶后竟自觉没费多大气力。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夏日黑夜来得晚,孟肴一干人先开始搭建帐篷,H班参与的大多是女生,个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孟肴便在好几处来回转场帮忙,忙完几近虚脱,比登山还疲惫。
今日虽然天气阴凉便于爬山,却不便于观看落日,只得见天边几缕稀稀淡淡的金黄,薄纱似得铺开,像是被云后的太阳披在身上过,只留一层邈邈的余温。一群学生嚷嚷着要搭建篝火,雾山管理人员不同意,最终大家把各自的手电筒贡献出来绑在一起,嵌进地里模拟篝火,围绕着里里外外围坐好几圈人。
暮色过后,夜色深沉。学生们一边拿出干粮吃,一边叫嚷着要玩游戏,人数多游戏的形式也力求简单,老师提议玩击鼓传花。
孟肴孤零零地坐在不认识的人旁边,他扫了一圈没有寻到晏斯茶,也没见到周易之类的熟面孔,便很是不安,忧心刚好传到自己面前。
然而世事向来造化弄人,又一轮传花,孟肴刚把“花”捏在手里,鼓声就停了。
“同学,你是要真心话大冒险还是才艺表演?”裁判是D班的班长,并不认识孟肴。
老师们为了让学生尽兴,都到帐篷里去了,真心话大冒险玩得很刺激,孟肴只好选择才艺表演。他低着头挪到“篝火”旁,感觉四面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像是一圈厚重的铁项圈,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掌声稀稀拉拉,前面好几个人也选择了风险最低的才艺表演,唱歌五音不全魔音入耳。大家见又是一个要污染耳朵的,都没了兴致。
“是一首老歌,叫《恰似你的温柔》。”
70年代末的老歌,隔着遥远的三十年距离,基本没什么共鸣。孟肴小时候爱玩奶奶的老式收音机,有个频道的开场曲就是这首歌,蔡琴版本,久而久之他就学会了。
孟肴几乎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也从不提唱歌的事,连晏斯茶都没听过。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清了清嗓,张口唱道: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他的歌声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干净质朴的嗓音偏向于中性的柔和,就像夏日温良的夜风,分明是如此感伤的歌词,却被孟肴唱出一种清新的年少懵懂。全场都安静下来,上百个学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太静了,孟肴只能听见夜风揉碎叶子的轻响,他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效果,心头无端有了沉重的压力,再唱下一句的时候,便印证了瓦伦达效应般,一开口就破了音。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弹得正好是《恰似你的温柔》的调子,孟肴愣了两秒,便浸入音乐继续唱起来。有了曲调的辅助,他唱起来顺利多了。那钢琴的声音似是流畅自然,实则一直配合着孟肴的歌唱节奏,非常考验技术。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孟肴唱至高潮,情绪也不自觉高涨起来,在这夏日的凉风里,在雾山的山顶上,在几百只眼睛的注视下,他已经跳出了自己的躯体。他融进了夜风,变得很轻很轻,被吹落到一湾无名的港口上,远处雪白的帆船朵朵,他在告别,也在等待。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人群不自觉为他拍手鼓掌打起节拍,孟肴在这气氛中彻底放松下来,他一边唱着一边绕着人群开始走动,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歌声都流淌进土壤里,长出透明而雪白的芽,绮丽而梦幻。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孟肴终于看见了晏斯茶,他站在人群外圈,垂着脑袋正在横屏的手机上不断敲打,许是和孟肴默契地预感了什么,他抬起了头,隔得太远了,孟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孟肴的歌声停止了,晏斯茶的手从屏幕上移开,琴声也停止了。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分明看不清楚,也对着彼此露出一个微笑,一个道尽千言万语的笑。
欢声如雷,全场都轰轰烈烈地炸了。孟肴被人群层层叠叠围得严实,急忙伸长脖子向外望,只看见晏斯茶转身往更外圈的地方走去,他挺拔高瘦的背影很快融进了黑暗里。
孟肴竭力挤出人群往晏斯茶消失的方向跑,然而他寻觅了许久都没能找到晏斯茶,又听见老师集合的哨声,只好匆匆忙忙往回赶。
夜深了,游戏结束,曲终人散。夜间睡觉的帐篷很大,里面铺着大通铺,孟肴和二十几个学生手脚勾连着睡在一起,头对脚、脚对头排了好几列。他没有带手机出来,无法联系晏斯茶,只好等天亮以后再寻人。
孟肴心里挂念着晏斯茶,旁边又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压根睡不着觉。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百无聊赖地混着时间,度日如年,失眠的燥热让他不断翻身。
忽然,帐篷上出现一道晃动的人影,继而门链被轻轻拉开了。
孟肴以为是查岗的老师,一动不动。他紧紧闭着眼睛,细听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他跟前。
一双冰凉的手在孟肴的脸上缓缓摩挲,似乎在确认什么。孟肴睁开了眼,一片浓墨似的黑暗里,他分明什么也看不清,却莫名感到了心安。他回握住那只手,顺势站起身来,紧跟着那人的步子向外迈出去。他们在黑暗里穿越鼾声、梦呓与心跳,穿进门外一地月白清辉。
晏斯茶一直带着孟肴往外走,远离了帐篷区,来到了山崖边上。山崖外圈是一排铁锁链制成的栏杆,挂满了同心锁与姻缘结。夜风从毫无遮挡的山崖上吹来,吹得孟肴衣袂纷飞,在杳然的月光之下,好似即将羽化登仙。
“白天太忙,一直没有机会带你来这儿,”晏斯茶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铜锁,神色温柔,“我临近出发才想起来,在外面只买到了普通锁,没来得及刻名字。”
原来今天晏斯茶差点迟到是去买锁了。
“没事,现在就刻。”孟肴在地上扫了一圈,俯身捡起一块顶部尖锐的小石子,“我试试。”他接过铜锁走到山崖铁栏边,把锁抵在栏杆上借力,用劲画下一竖。
可惜痕迹太浅了,他只能来回反复加深那条痕迹,这不过是“晏”的第一笔,工程委实有些浩大。
“算了,就刻简拼吧。”晏斯茶从孟肴手中接过石子,他看见孟肴指尖压出了一块泛白的凹痕,急忙捧在手心里揉了揉。
晏斯茶个子高,栏杆只到他的膝盖处,弓下身很是吃力,索性蹲在地上举起铜锁刻。他在孟肴刻下的一竖旁边添了一竖,组成“11”,又在另一边刻了个“S”。孟肴也蹲下身来,捧着膝盖安静地看晏斯茶刻字,白玉盘似的月亮下,他们蹲着的身影就像两个月宫中偷溜出来的小童。
“斯茶,你说月老认识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吗?”
“神仙随时关注着人间,也会与时俱进吧,”晏斯茶往铜锁上轻轻吹了口气,把磨下来的铜削细末吹掉,他翻转锁对着月光照了照,语气轻快,“说不定月老精通十八国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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