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划掉划掉划掉划掉划掉划掉)”
本子已经用了一半,后半部分空白页基本都被划破了,但前半部分写满了用心的数学笔记,某些地方还细心地标着注解,似乎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他翻到写名字的扉页,却又不敢看,用手捂住,慢慢、慢慢移开,看到了一个“1”,便砰地合上本子,像烫了手,慌慌张张地扔回晏斯茶的桌上。
唐姣忿忿地剜了他一眼。自从孟肴转来A班,唐姣对他态度大变,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故意冷落,他不是没有看出端倪。
孟肴避开她的目光,假装专心地默写古文,实际心早跟着晏斯茶飞走了,“朝菌不知晦朔”,下一句写成“朝菌不知春秋”,他还全然没有意识到,往下又艰难地写了两个字,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孟肴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回过头,看见佘老师在门外对他招手。
“你跟斯茶怎么回事?”佘老师领着孟肴来到走廊。
孟肴不知从何说起,又听佘老师说,“你也知道他的情况,就不能让着他点吗,何必跟他置气呢?”她叹了一声,神情担忧,“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失控过,难道你希望全班都知道他的病吗?”
孟肴心里委屈,却更着急晏斯茶的情况,“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佘老师复杂地瞅了他一眼,“不太好,你要去看看吗?”
“我不去。”孟肴脱口而出。
“孟肴,他现在不跟任何人交流,”佘老师加重语气,“你去劝劝吧。”
孟肴还是摇了摇头。
“......算我拜托你,”佘老师是特级教师,资历高又备受尊重,平日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现下却诚诚恳恳地放下身段,“就当帮老师一个忙,可以吗?我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我算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能顺顺利利地走到现在,真的不容易......”她望向教室,明亮的空间里一片黑压压的读书脑袋,“那孩子真的是颗好种子,要是不能发芽,做老师的,心上终究抱憾。论情意,我也愧对他母亲。”
佘老师说到这种份上了,孟肴再难开口拒绝。他攀住栏杆,脸朝外,夜风柔柔地吹来。他一会儿感同身受般心疼,一会儿又想,谁没有点不幸呢?他是一颗好种子,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得上什么?
佘老师见孟肴半天不语,忽而和蔼地笑了笑,“说来你是A班的新成员,还没给你办过欢迎会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孟肴,“就明天下午的自习课吧?你回去准备一下,自我介绍不必太长......”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孟肴只觉更加心寒,“不用了,谢谢您。”
佘老师仍是笑,嘴巴抿着往上抬,有些违和,“你不要不好意思。”
孟肴不愿再看她的表情,目光下视,盯着她蹭亮的皮鞋,鞋面模模糊糊透出他的影子,他只能在一双鞋里找到自己。
“老师,我去吧。”
佘老师欣喜地应了一声好,侧身让路,那双皮鞋里的影子摇晃起来,消失了。
“他现在在办公室里,你跟他好好说说话,等他情绪稳定了把他带回来,好么?”
孟肴磨磨蹭蹭地挪到办公室门口,九月的天气开始转凉,办公室里悄无声息,连风扇都陷入了沉睡。
他推开门,看见晏斯茶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捏着一个魔方,却没有动作,好像时间定格了。
孟肴坐到他旁边,他仍在出神。
孟肴只好清了清嗓。
晏斯茶猛地抬起脑袋,似乎没有料到进来的人是孟肴。
“你果然还在乎我。”他又说这句话,自语般喃喃。他望着孟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埋下头,“我身上应该没有烟味了。”
“嗯。”孟肴沉默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回教室学习吧。”
“你原谅我了吗?”晏斯茶小声问,眼里藏着小小的期待。
孟肴没吭声,两手握拳搁在腿上,手攥得发白。晏斯茶扫了一眼,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回去吧。”孟肴又重复了一遍,晏斯茶摇摇头。
“你拿这个威胁我?”孟肴突然站起身。
晏斯茶仰头看他,神色越发哀伤,“我哪有威胁你?你回去吧,王叔已经在路上了,来接我回家休息。”
可是晏斯茶不回去露个脸,孟肴的任务就算没完成,“你要回家,先跟班主任说一声,她很担心你。”
晏斯茶低下头,缓缓转动手里的魔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孟肴俯下身,他听见晏斯茶说,那你抱我一下。
孟肴迅速直起身,气得想走,上身扭过去,脚却还黏在地上。他维持这古怪的姿势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回过身,冷冷地笑,“你还说没有威胁我?”
他这样说着,手臂却揽过去,指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晏斯茶的后背。待撤回身时,晏斯茶突然紧紧回抱住他。
“对不起,肴肴......”
温热的胸膛,孟肴听见两颗心熟悉的跳动。他闭上眼睛,竭力压住一些翻腾而起的记忆,“可以回去了吗?”他用力推开晏斯茶,“我还要赶作业。”
“好,”这个短暂的怀抱似乎给了晏斯茶安慰,他拿出手机,勉强笑了笑,“等我给王叔打个电话,让他晚自习结束了再来。”
晏斯茶在感情上有些可笑的天真,亦或是他自欺欺人,两人回去的路上,他试着去牵孟肴的手。
孟肴用力甩开他,加快脚步,“今晚不是我想来找你,是你班主任要求的。”
身后是久久的沉默,半晌,才听晏斯茶嗯了一声。
这声音像一缕渺渺的烟,从身后飘来,还没靠近,就倏忽消散。
孟肴突然好想失声大哭一场。可是他没有,他的背绷得很直,不曾回头,走得像个战士。
第86章
一路无话,他们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晏斯茶洗漱完出来,正好撞见孟肴提着行李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侧身挡住门。
“去隔壁睡。”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为什么?”孟肴眼里的失望像一把剑,直刺进晏斯茶饱受酷刑的心里,“你今天那样对我,我怎么敢再挨着你睡觉?”
“......肴肴,别这样,”晏斯茶已经无计可施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孟肴颓怠地笑起来,“原谅你又如何?你能让我回去吗?”
“回哪儿去?H班?”晏斯茶脸色一变,“那种集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是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只是不想呆在A班,又回不去H班,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负气的话,无计可消的愁。
晏斯茶见孟肴迟迟不语,忽然问:“你舍不得那个同桌么?”
他一脸理直气壮的冷笑,还带着些许嘲弄般的委屈。孟肴只觉手和脚都凉了,血全涌到胸口,轰地燃起大火,“对,我就是舍不得,我宁愿和他做同桌,也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晏斯茶眸子暗下来,幽幽发光。孟肴心里发怵,却还嘴硬道:“你又想打我了?还是想去收拾别人?”
“我收拾谁?”晏斯茶靠近他。
“......周易。”孟肴一步步后退,腿窝突然撞上床沿,一屁股坐到床上。晏斯茶手撑到他两侧,俯下身,眼圈微红,“那我呢?”
“你能被怎么?”孟肴想起晏斯茶偏激的性子,只觉可笑,“你不害别人就万幸了。”
晏斯茶分明是进攻的姿势,神情却像受了莫大的屈辱,快支撑不住,“......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所谓的气话,都是覆水难收的刀枪。
孟肴不肯坦白,又不忍心再伤他,脸偏向一边。晏斯茶却以为他默认了,不想再看自己一眼。
他忽地站直身子,俯视孟肴,俊脸上扬起懒懒的、有些痞气的笑,似乎有意要扮演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动他。”他顿了顿,又轻声说:“我也动不了他。”
“为什么?”孟肴敏锐地捕捉到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晏斯茶沉默了。孟肴自个琢磨,越想越心惊,周易长相凶神恶煞,长年无视校规,打架、抽烟、逃课,出勤率不足一半还能在三中呆下来,如此反常,倒像是黑道家族的。
“原来是这样,”孟肴嘲弄一笑,笑得像哭,他只觉心里一尊像倒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原来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晏斯茶坐回床上,只是长长的死寂的默然。
孟肴失望至极,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往外继续走,一直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晏斯茶才追上来。孟肴用力推开他,“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不要再来了。”
晏斯茶低着头,递出一支新牙膏,“你那间屋里没有。”
孟肴接过牙膏,晏斯茶没有再跟上来。关门时他还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第二天早上,孟肴洗漱完还是没有见到晏斯茶,他打开房门,晏斯茶居然还在睡。
“都快七点了。”
晏斯茶动了一下,没吭声。
孟肴握住门把的手逐渐收紧,他想进去叫他,又想转身走掉。最后硬邦邦地问了句,“你走不走?”
“你先去吧,九点才开始考试。”晏斯茶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道。
孟肴独自走到公交站牌,面前突然停下一辆熟悉的车。
“小茶让我送你去学校。”司机王叔降下车窗,冲着孟肴和善地笑。
孟肴摇摇头,态度坚决,“谢谢叔叔,我今天想自己去。”
他难得坐公交去学校,此时天色尚早,车上的人寥寥,孟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喂!”身后突然有人捏他的脖子,孟肴回过头,竟是周易。
“被我逮到了吧?你小子,转班也不打声招呼。”
“你...你要去哪儿?”孟肴像见了鬼,他也会起这么早?
“学校啊,”周易抬起屁股往前看,“你那学霸哥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孟肴低头不语,周易起身坐到他旁边,“你怎么突然转到A班了?”
“不是我自己转的......”孟肴含含糊糊地说,周易却领悟过来,有些诧异,“他?诶,对你也太好了吧……”
孟肴自嘲般摇了摇头,“好么?”
周易对他暧昧地笑起来,像揣了什么秘密。孟肴总觉得他有些琢磨不清的变化,便问,“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么早?”周易乐了。
“你......”孟肴一时语塞,他想说,你不是不学无术混社会的吗,话到嘴边,又变得小心翼翼,“周易,你家里,是不是那种......”他斟酌着字句,怎么想都不合适,干脆直接道,“那种混黑道的?”
“啥玩意儿?”周易像听了什么大笑话,“我?”
他似乎把这个当作夸奖,往后惬意一仰,“也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说,”他曲起手臂,鼓起强壮的肱二头肌,满意地拍了拍,“是因为这个吧。”
“我喜欢健身而已。小学的时候我是个豆芽菜,跟谁都干不过,后来看了78版《超人》,就发誓要练成克里斯托弗里夫那种身材,还加了点纹身贴,”他拍着孟肴肩哈哈笑起来,“我跟你说,后来我去参加小学同学会,那群逼都吓傻了,喊我叫哥。再后来越传越神乎,我也懒得去辟谣了。”
孟肴盯着那团比脸还大的肱二头肌,脑子一片空白。他羡慕,却也心酸。
“实话告诉你,我爸妈都是老师,我爷以前也是老师,后来还当了校长。”
这算是福书村了,这样的家庭居然会抚育出周易这样的坏痞?孟肴不知此话真假,定睛观察着周易,不敢做评价。
“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周易坐直身子,“不信可以去问问晏斯茶。”
“啊?”孟肴惊诧。
周易颇为骄傲地扫了他一眼,“我爷是他爸的老师。当年保送T大就一个名额,我爷留给了他爸,到现在他爸还很感激我爷。”
“你以前从没提起过......”
“我也是暑假才知道的。我爷学生那么多,我哪分得清,”周易坐着总不老实,腿缩进缩出,横在过道上,“不过我对他爸印象挺深,人又高又大,老阴着脸,他一来我家,我就不想出卧室门。幸好听说他常在国外,一年也就来个把次。”
“不过今年暑假他来,把晏斯茶带上了,说这是他儿子,今年要高考,”周易夸张地啐了一声,“妈的,活见鬼了。”
孟肴笑起来,周易摆摆手,“还让我俩认识认识,在学校互相有个照应……走了,到站了。”
他们二人一同往学校走,竟是从未有过的和平,孟肴禁不住问他:“你平时也这么早来吗?”
周易手插裤兜里,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心情,”又说,“总之要考个学校。”
孟肴见他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暗自发笑。进入高三,人人都变了,周易也不全是表面那般混蛋。
周易忽然回过头,“对了,再给你讲个好玩的。”
“什么?”孟肴皱起眉,看周易笑得那么恶劣,有些不安。
“开学前,我还跟晏斯茶见过一次,就在这儿校门口。我来消记过处分,”周易打了个响指,“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来帮你转学籍。”
“他叫我离你远点,我当时看见他手上缠了绷带,就跟他开玩笑,听说伤口撒盐很痛,你帮我试试,我就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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