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你的房间吧。”透过被子传出的声音很小,像是哀求。
孟肴不肯走,“你先出来,回答我的问题。”他双手搭在被子上,用尽力气去拽被子,如此拉锯了好几次,才终于掀开被子,晏斯茶又把脸埋进枕头里,依旧不愿意面对孟肴。
“斯茶,你怎么了?”他摸到了一片温凉的湿意,“你哭了?”孟肴大惊失色,忙掰过晏斯茶的肩膀,扶他坐起,“怎么哭了?”
晏斯茶轻轻摇头,“你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我连一道题都做不出来......连这都帮不了你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像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状况,一边哭一边正常地和孟肴说话,诡异又凄凉。
晏斯茶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一直很骄傲,甚至有点矜骄的清高,但并不惹人厌,只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孟肴听了这句话霎时心痛了,抱住晏斯茶,“没关系的,只是一时做不出一道题......”他这会儿只顾着心疼晏斯茶,心头的其他负面情绪倒都烟消云散了,只想代替晏斯茶遭受折磨,“斯茶,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你看,你先前那样对我,我不也扛下来了……”
晏斯茶模模糊糊听见孟肴说的话,像一卷卡带的收音机,信号不良,断断续续。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还是说高三了,你也觉得压力太大?考差一次没关系啊,你看我考得……你得振作起来……”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晏斯茶脑子里依旧回响着这句话。
这句话若是抑郁时听了,也算鼓舞。但抑郁症并不是抑郁,它说来就来,全无道理的。
在孟肴看不见的地方,晏斯茶的眼神像两豆摇摇欲坠的烛火,突然黯然熄灭了。
“嗯,我会好起来。”晏斯茶轻轻推开孟肴,迅速擦去眼泪,自嘲般笑起来,像是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至这种田地,“太晚了,你去睡吧。”
“要我陪你睡觉吗?”孟肴低声问,他看着晏斯茶,就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可是自己不会游泳,只能胡乱丢出各种工具,一根绳子、一块木板,企图有所反馈,“或者......你想做吗?”
可是晏斯茶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好像很愧对孟肴,神情消沉,“我今天不想做......”
“啊,没......没关系。”孟肴顿时羞红了脸,“那我......我先回房间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他把床上的药胡乱收回罐子里,直接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房间。
太丢人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却遭到了晏斯茶的拒绝。自己果然不如从前吸引他了。不,是一点也不吸引他了。
他是对自己彻底心灰意冷了吗?
孟肴抱着罐子跪在地上憋着小声哭了起来。
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瓦力的死他认了,论坛的事已经过去,A班他也勉勉强强撑下来,他只是还在怨他,怪罪他,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他要惩罚晏斯茶这个恶人,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是不要这么重,这太重了,太重了。
仿佛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哭了一阵,又偷偷溜进晏斯茶房里,见他似乎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浑浑噩噩地躺上床,忘了调闹钟,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七点。
孟肴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晏斯茶的房门却依旧紧闭。
“不去学校吗?”
早晨的孟肴少了一些感性的冲动。他推开门,黑暗的房间密不透风,冰冷压抑,叫人不愿走进去。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屋子里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先走吧......我不想去了。”
第89章
晏斯茶没有去上课。
佘老师表示理解,说让他在家休整一天。又特地批准孟肴不用上今天的晚自习。
孟肴一大早就给王妈打了电话,招她去给晏斯茶做饭。孟肴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蒸螃蟹。活蟹入锅,姜丝铺底,竹笼中大火上蒸。咕噜噜,锅中沸水唱得欢快。
“斯茶呢?”他扫了一圈客厅,“还在卧室里?”
“是啊,在睡觉呢。”
“整整一天都在睡觉?”孟肴正准备去叫他,又被王妈拦住,“他说一直睡不着,刚刚吃了点药才睡下的。”
“又吃药?”孟肴急了,去屋里寻找自己藏起来的罐子,果然不见了踪影。
“不是他要吃的,是我找出来让他吃的,”王妈叹了口气,“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至少睡个好觉吧......”
“王妈,这些药是不能乱吃的。他先前吃过治分裂症的药,现在又开始吃抗抑郁和安眠的药,这些精神药物混在一起,很可能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那可怎么办,”王妈不通医理,心下焦急,“要不问问姑奶奶的意见?”
“......不急,”孟肴现在对晏卿的态度很复杂,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拜托晏卿,“我先带他去医院看看医生。”
“小茶不会去的,”王妈摇摇头,似乎从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最讨厌心理医生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依赖药物吧?算了,我先去看看他......他现在睡觉,待会儿晚上又会失眠,昼夜节律得调回来。”
孟肴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晏斯茶却没有在床上。浴室里水声哗哗啦啦,孟肴走过去,看见晏斯茶正跪在地上扶着马桶吐。
“斯茶!”孟肴冲过去,“怎么回事?”晏斯茶摇了摇头,虚弱地站起来,漱口,又洗了把脸。
“怎么吐了,吃药难受吗?”孟肴扶着他坐下,晏斯茶低咳了几声,声音像被厚重的苔藓糊住了,哑得发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担心你啊,我提前请假回来了。”
晏斯茶眼里有了些光,虚虚覆上孟肴的手,“我还好的,不要担心。”他说完这话,又像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融进了枯朽的黑暗。
晏斯茶的手冰得像隆冬的霜雪,孟肴紧紧握住,“要喝点水吗?”
晏斯茶摇摇头。
“那出去吃饭吧。”
晏斯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动作。孟肴给了他一个拥抱,“不吃饭会更不开心的,王妈专门蒸了螃蟹呢。”
晏斯茶这才慢吞吞地下床,他穿着个单薄的睡衣,额发有些长了,快遮住眼睛。孟肴帮他拨向一边,“待会儿出去剪头发吧?”
晏斯茶又摇了摇头。他坐着以后手搁在下面,也不拿起筷子,王妈兴冲冲地催道:“小茶,你不是爱吃螃蟹吗?这是新鲜运来的大闸蟹,我给你挑的全是母蟹,个头这么大,蟹黄肯定多......”
她把蟹八件铺在晏斯茶面前,又倒了一碟蟹醋。螃蟹的鲜味与醋味融合,勾得人垂涎欲滴。孟肴学着王妈的动作掰开壳子,一团金灿灿的蟹黄簇在一起,鲜得流油,像压碎的咸鸭蛋。他笨手笨脚地吃了一只,转头看晏斯茶,他还是愣愣地坐着。
“斯茶,你怎么不吃?”孟肴把手里刚开的蟹递过去,鲜香的热气缓缓腾起,晏斯茶盯着螃蟹出神,没有接。
“斯茶?”
晏斯茶这才伸手接过,目光落在螃蟹上,又像空空茫茫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王妈往碟里又倒了一点醋,“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们又劝了许久,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把螃蟹轻轻放回桌上,“我不想吃......”
孟肴一拍筷子站起来,声音抖着,有些哽咽,“你是得了厌食症还是我们给你下毒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要活活饿死吗?”
“孟肴,快别说了......”
晏斯茶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又缓缓举起冷透的螃蟹,舀出蟹黄塞进嘴里。
“斯茶,打起点精神吧,”孟肴重新坐下,上身斜倾过去,握住他的手背,“你看,王妈专程来给你蒸螃蟹,我也提前回来陪你吃饭了,你多少吃点......”他打量着晏斯茶消瘦的面容,看一眼,不忍地移开,又看过去,泪眼中的面容模模糊糊,似隔着迷濛的雨窗。
“对不起。”晏斯茶扯起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是他的身体太沉重了,扬不起一丝弧度。他剪下一只蟹腿,王妈在一旁活跃气氛,“你瞧好,小茶最会吃蟹了,连蟹爪中的一点肉屑都能弄出来......”
可是晏斯茶迟迟不动弹,他举着签子,好像忘记了接下来的步骤,那雪白的签子像一根拉长的针,他不想刺进蟹腿里,只想扎进柔软的皮肤,整根穿进血管。血管是根神奇的通道,它很有弹性,会被撑到无限大,顽强地不会破裂。
“那一只已经凉了,我去锅里拿新的来......”
“王妈,我去吧......他可能不想吃蟹,我去给他弄点饭......”
晏斯茶看着他们的嘴不停翕动着,却渐渐听不到声音。他们站起身子走远了,像坐着一艘正在远去的船只,他突然感到害怕,像被独自丢下了,搁在茫茫无边的海上。
他想追上他们,可是手肘碰到了碟子,蟹醋翻倒。透明的褐色液体顺着桌布淌下来,滴到他衣服上,滴答、滴答、滴答,纷纷攘攘,没有尽头。
醋味在空气里弥散开,一开始有些刺鼻,后来开始发酸,混着冷蟹的腥气,像臭水沟的味道。
“哎呀,小茶,你怎么不挪一下!醋弄到你衣服上了......”王妈奔过来,拾起碎掉的瓷片,孟肴搁下新添的饭,牵起他的手,“走,先去换衣服。”
“你还在坐着干什么?衣服总要换吧。”
有什么可换的呢。身体太脏了,只会把新衣服弄脏。他能看见自己吐纳间的浊气,把整个屋子逐渐染黑,封闭又沉闷的空间,如同钉死钉子的棺椁。
有过一次逃课,就会有无数次。
晏斯茶开始频繁地缺席。A班的学生和老师都以为他是去上补习班了,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唯有六组的成员,还有佘老师和孟肴,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抑郁的周期会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孟肴不能每天都不上晚自习,他深夜到家晏斯茶已经睡下,出门的时候晏斯茶还没起床。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面。
“叫你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在家里一天到晚做些什么?”
“小茶,出去走走吧,就算在楼下湖边散步也好啊。”
连佘老师也来家里了。
“实在不行,就让他先休学吧......”
一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是高考前第一次诊断性考试,极其重要,有全市排名。孟肴分身乏术,他越来越焦虑,生活两点一线,短暂的午休也要赶回家监督晏斯茶吃饭。严重的缺乏睡眠几乎要击垮他,他每天洗漱时,水池里会出现脱落的头发,像一位饱受折磨的化疗病人。
他甚至偷偷找出晏斯茶的安眠药吃。在这座空寂而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死亡般的压抑。放学回家,他会先在楼下徘徊一阵,绕着爱丽丝花径漫无目的地行走,深秋已至,玫瑰花谢了,换上了大片的秋菊。秋菊的花味是苦的,湖面上的风也吹不散这股清寒。孟肴走了一圈又一圈,连月亮都快睡着了,他才不得不回到那座大房子。
“斯茶,我想搬到学校住。”
一诊的前夕,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了,在路上会浪费太多时间......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搬回来陪你......”他拼命地解释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晏斯茶却摇了摇头,还对孟肴轻轻一笑。
这笑容是透明的白色。他安静的眸子望着孟肴,似乎已经看透人世这片大海之下潜藏的奥秘,露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平淡。
“没关系的,你去吧。”
他已经磨去了身上太多执念与偏激。他每一天的状态,就像一个默然等待终点的人,只剩一个空壳,填满怅惘。
“斯茶,振作一点,好不好?”孟肴蹲在他身前,无助地望着他,“除了我,还有很多人爱你、想念你,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在等你回去,你真的不能放弃......”
晏斯茶埋下头,“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做。”
“怎么不值得?你很优秀,你是最优秀的,现在依旧是!”
“斯茶,呆在家里永远不会好起来的,明天就是一诊了,我们一起去学校考试,去看看那些同学老师,好不好?就当是一个新的起点......”
“嗯,那就去吧。”
那就去吧。
他不忍心拒绝孟肴。
一诊的难度不如平时的月考。孟肴考完数学后松了一口气,他溜溜达达走到第一考场,静候晏斯茶的消息。可是人群逐渐散尽了,他都没有看见晏斯茶。
回去的路上,他听见两个男生在小声议论。
“喂,你知道吗?听说A班的晏斯茶交了白卷。”
“我操!真的假的?”
“真的,他们还说他得了抑郁症,每天寻死寻活的......你说他以前那么风光,所以上帝真是公平的......”
“你们在说什么?”泪水掉下来,孟肴拦住他们,听见自己用一种很可笑的腔调说:“你们不知道真相,就不要乱说。”
两个男生已经忘了孟肴这号人,只诧异地盯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落泪的男生,绕着他走开了,“靠,那谁啊,神经病吧.......”
晏斯茶被迫休学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抑郁症。孟肴所谓新的开始,恰恰为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傍晚的时候,雨水从很深的天上落了下来。这一天气温很低,天空积着灰色的云团,雨水在空中变成冰,落在地上又成了雨水。孟肴到教室里帮晏斯茶收拾东西,把他抽屉里的书和笔记一本又一本装进书包。
然后,他看见了那本没有写完的数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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