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本子,和当初一样,一半写满了用心的笔记,一半是凌乱的划痕。他正准备合上,突然发现最后一页新写了一段字,黑色的墨水,依旧美丽的字体。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
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
红光蓝光,
星子们舞着华尔兹隐去,
马蹄得得,黑暗悍然闯入。
梦中你尽施魔力,诱我同眠,
歌声叫人迷乱,亲吻叫人癫狂。
我曾幻想你会如约归来,
但我老了,淡忘了你的姓名。
我但愿爱上的是一只雷鸟,
至少春回大地,雷鸟也呼啸而返。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
(我想 你只是我脑海里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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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有删减)
评论里发了一段我想说的话,大家愿意看就看吧。
第90章
一诊过后,恰好是圣诞节。
这个西方节日在东方的土地上越长越繁盛,不为信仰,只因为热闹。连A班的教室也挂上了彩铃铛和雪杉枝。A班利用班会的时间举办活动,孟肴被推上去唱了首圣诞歌,戴着红绒绒的圣诞帽。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台下的人都跟着他齐声哼唱。在这样苦中作乐的时光里,一切恩怨都不再是恩怨,每个人心中都被自己远大的梦想填满。一曲终了,他们为孟肴高声喝彩,释放着大考过后酣畅淋漓的快意。
某种意义上,孟肴终于成为了A班的一员。在这沸腾的掌声中,他望向了晏斯茶空空荡荡的位置。如此戏剧又悲剧,他们就像两生花,攫取着同一片土壤的营养,彼此缠绕,此消彼长,幸运建立在不幸之上。
夜深的时候,雪落了下来。这是这一年的初雪,在年末的尾巴上。孟肴站在新宿舍的窗前,隔着防护栏眺望远处的小雪,昏黄的路光下,雪花像万千朝生暮死的蜉蝣,从黑暗里来,又转瞬消失于黑暗。
他给晏斯茶打电话,第一遍没有人接。他早已习以为常,锲而不舍地往下打,终于在第七遍时,晏斯茶接通了。
“斯茶,你在做什么?”孟肴声音很轻,没有一丝被无视的烦躁。
“我在看雪。”晏斯茶的声音也很平静,像是第一遍接起孟肴的电话,而不是第七遍。
“我也在看雪,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然后他们就没有话了。晏斯茶安静地呼吸着,等待孟肴分享这一天的经历。孟肴想告诉他班会的活动,可是热闹只会叫人更孤独。
“斯茶,今天也要早睡,昨天说的冥想练习你试过了吗?”
“......”
“至少保证作息规律,早上也要早起,明早八点我还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是不接,我就给王妈打。”
“......”
“斯茶,你在听吗?斯茶?”
“......嗯。”
孟肴无声地叹了口气,“早点休息,周末我来看你。”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好。”
他答应了,每次都答应,可是他从未主动联系过孟肴。孟肴像拉着一根没有重量的线,线的另一端伸向远方,消失于虚空。
孟肴低下头,额头疲倦地抵住铁栏,一阵风起,雪花从他耳侧掠过,又落进领口。他感觉到寒冷,却一动不动。
周末是元旦节,天还没亮孟肴就起床了,赶上公交车去寺庙里烧香。
年轻一代人很少再信神拜佛,况且中国本就是个缺少信仰的民族。孟肴从前很难理解宗教存在的意义,可是他现在隐隐领悟了。
有些时候,实在走投无路,就只能寄托于神的慰藉。
新年的寺庙很热闹,孟肴往功德箱里捐了一百块钱。他在大雄宝殿中跪拜释迦摩尼,梵音靡靡,香炉沉沉,身着布衣的僧人在一旁为他敲钟。
“咚——”
一愿斯茶能早日回到正轨。
“咚——”
二愿奶奶身体健康。
“咚——”
三愿高考顺利。
浑厚的钟声在大殿中回荡,大殿两侧的十八罗汉尽皆俯视着他,或喜或悲,嗔目獠牙。他刚站起身,后面排着队的人立即扑倒在蒲团上。
一天要听千百万条诉求,孟肴疑心佛祖是否会错过自己的许愿。他想要去别的神殿,又担心显得没有诚意,最后随着人流走到香火商跟前,搜刮出身上所有零钱,买了一根大香。
他剥开红色的薄塑料,引燃那支金黄色的香。香炉中积攒的香灰像一片沙漠,袅袅青烟上腾,有大漠孤烟直的旷意。他在香炉前肃然直立,又躬身遥遥礼佛一次,这才离去。
他似乎被庙中檀香洗涤,又或许有了心里安慰,回去比来时平静很多。冬日的暖阳不刺眼不嚣张,淡淡地罩在人身上,路旁的树叶不至于脱尽,还能听见两三声鸟鸣。他张开手心,指尖沾染了香火上的金粉,在阳光下流转彩光。
孟肴的步子变得轻快起来。仿佛聆听到了神的回应——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还有希望。
他走进湖畔的房子,晏斯茶却不在家。
“我回去了,抱歉。”晏斯茶在电话里说。
他说的回去,大概就是回老宅了。他没有解释,孟肴也没有多问,“没关系,在家里也要注意作息。记得吃饺子哦。”
“好,谢谢。”
这一声“谢谢”刺得耳疼。孟肴想嗔一句“我们俩之间还说什么谢谢”,可是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连说这句话的氛围都没有了。
他用力抓着手机,像害怕什么溜走。他想说今天他去庙里烧香了,又想说自己在学校买了很多饺子,还想说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
那我先挂了。
孟肴划了划手机,翻到他和晏斯茶的短信,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有孟肴单方面的信息。
“在家里做什么?”
“今天早餐吃了吗?”
“出太阳了,外面不是很冷,出去走走吧,湖边种了秋菊。”
“斯茶,暑假你想去旅行吗?你可以先找找你想去的目的地。”
“嘿嘿,今天我可以提前回来 :) ”
孟肴将水饺冻到冰箱里,关掉灯,转身走出了这座寒冷的房子。
高三的寒假很短,只有一周的时间。临近年关,晏家五湖四海的亲戚都开始团聚,晏斯茶走了,孟肴独自回老家和奶奶一起过年。
他们去镇上赶集,买了对联窗花,一副威严的门神画。奶奶还买了不少炒货,香瓜子炒花生,以及她最爱的硬胡豆,她牙齿早已脱尽,只能含在嘴里用舌头磨,过过嘴瘾。
春生和春姨都来孟肴家做客了,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苦命的人总会抱团取暖。春生的父亲原本在珠三角创业,刚赚了点小钱,就开始找小三。事情败露后,春生父亲不堪闲言碎语,直接人间蒸发,留下娘俩相依为命。
年夜饭有烧鸡也有蒸鱼,春姨还卤了鸡脚和鸭掌,春生和孟肴一边啃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噗噗噗吐着细骨头。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笑得满脸褶子,小品的内容与往年大同小异。他们看得兴致缺缺,啃卤味倒是不亦乐乎。
这一天下着大雪,入夜以后雪势才渐弱。春姨坐不住,看了会儿电视就要去街上打牌,奶奶年纪大了,熬不住夜也早早睡下。春生央着孟肴去玩火炮,孟肴非要等跨年结束再去,春生等着等着,渐渐睡着了。
23点55分,距离跨年只有5分钟,屋里屋外却一片阒寂。孟肴俯身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柴火,又把烤熟的地瓜和土豆扒拉出来,放到一边凉冷。他对着电视机呆坐了片刻,再次摸出手机查看,没有任何短信和未接来电。
他打过去,依旧是关机。他今天已经打了接近三十遍,从中午开始,一直关机。
也许晏斯茶在外面团年聚餐,手机没电了——孟肴不断对自己说。今年多灾多难,终究会留下遗憾。一句新年祝福或早或晚,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未来,他们还会有那么多个新年一起度过。
“叩叩叩——”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孟肴以为是春姨去而复返。他走进院里,雪已经停了,地上凝了一层滑滑的薄霜,他有些夜盲,走得很小心。
孟肴拉开门,却看见了晏斯茶。
他穿着一件帅气的黑色工装夹克,领口一直拉到顶,遮住了脖子,瘦削的脸像雪一样干净。这是孟肴第一次看见他穿冬装的模样,记忆中,整个冬天他都待在屋子里。
他好像很冷,手揣在兜里,孟肴打开门的时候他正在小幅度跺脚,把墙边的雪踩得滋滋作响。抬头看见孟肴,便侧身在孟肴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吻很凉,他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寒潮的夜里。
“你怎么来啦?”孟肴面上不显,心中很惊喜,晏斯茶今天状态不错,“不是回老家过年了吗?”晏家枝繁叶茂,团聚一定非常盛大,孟肴很难想象晏斯茶是怎么溜回来的。
晏斯茶没有回答孟肴,只牵起他的手走向门外。孟肴听见身后电视机里传来新年倒计时,“十、九、八、七......”
突然,一颗烟花绽放在天宇中。而后,火炮咻咻冲天而起,夜空盛放出漫天的烟花,照得整个世界晴如白昼。
在这无尽的喧嚣里,晏斯茶低下头,轻声说:“生日快乐。”
孟肴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晏斯茶会记得。他生在除夕夜,与岁同生,倒是别有意义。只是家里人时常忘记给他过生日,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烟花在空中变幻着,组成了“11”,又组成了“Happy Birthday”,照亮地上耀如星河的雪。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走出门外观赏这场盛大的烟火。孟肴看见晏斯茶仰望着夜空低声喃喃,烟花砰砰绽放,听不清声音。
“斯茶!你说什么?”
孟肴大叫道。他握住晏斯茶的手臂,防寒服材质硬挺冰冷,他被冻得又松开手。
晏斯茶摇了摇头,示意孟肴摊开掌心。他把拳头放在上面,缓缓张开,一枚小小的钥匙落了出来,带着点余温。
钥匙有些眼熟,孟肴疑惑地望向晏斯茶。
“傻瓜,雾山那次结缘,你根本没有把钥匙扔远,”人群欢声不断,晏斯茶的笑容在绚丽的烟花下映照出耀眼的光彩,仿佛回到了从前,“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它掉在了山崖边上。”
“我信不过那些山山水水,觉得只有放在自己身上最稳妥。我还以为,我可以藏一辈子。”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斯茶退后了一步,退到拥挤的人群里,面上的笑容很宁静,“你自由了。孟肴,照顾好自己。”
最后一颗烟花在夜空里沉寂下来,化成一点火星子,消陨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新年快乐,再见。”
晏斯茶的脸也隐去了,挺拔的身姿淹没在人群里,四周喧哗不断,可是眼前一片混沌的黑,像落幕后的电影院。孟肴疯狂地拨开人群,大声叫道:“斯茶?斯茶?”
可是不见了,他不见了。
他冲出人潮,往那条乡间小道上跑去,如果晏斯茶是坐车来的,他一定会在路口上车。可是孟肴穿着棉拖鞋,他在被人踩实的雪地上狂奔,很快打滑摔倒。雪浸进膝盖,冻得刺疼,他太心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再次打滑,重重地坐进路缘的雪里。
“斯茶,你等我!!斯茶,斯茶——”
无人回应,烟花过后的尘烟飘散在空气里,孟肴吼得太用力,呛得剧烈发咳。他跌跌撞撞地追到路口,来往车辆的远光灯一晃而过,照亮满地萧索的鞭炮碎片,只剩碎片。
孟肴再也站不住了,他缓缓蹲下,在雪地里蹲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痛哭着,哭出这么多天来所有的委屈、失落、自责、压力、彷徨。
他终于崩溃了。
第91章
孟肴盯着头顶的木板出神,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学校。
已经开学一天了。
一诊孟肴考了第98名。第100名是一个奇妙的分水岭,能进三中前一百名的都有机会上重本,佘老师在班上特地表扬了他,学校也颁发了进步奖。
可是孟肴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晏斯茶一走,他过往坚持了十八年的梦想轰然坍塌,通通失去了意义。他又变回了那副沉默寡言、忍气吞声的模样,课间总是沿着墙根梭行,像一缕飘渺的影子。
第一周的模拟测试,他只考了年级200名。
第二周晚自习的时候,佘老师头一次找到他谈心。他们依旧站在走廊外,昏昏的灯,正月间的风是一年中最冷的。
“孟肴,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很有目标、也很坚强的孩子。我先前没有找过你,也是觉得没必要和你说太多,道理你都懂。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孟肴低着头,嘲讽般轻笑一声。他如果没有考进前一百,可能永远等不到一次谈心。
佘老师瞪了他一眼,抿住嘴唇,“月底就要百日誓师了,现在是纠结感情的时候吗?晏斯茶走了,你就不学习了?”
“你们现在才多大,以为一时片刻的喜欢就是一辈子了?要知道,那些承诺、誓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不会为你的人生带来任何实际的保障。你自己也明白你家的情况,你不努力学习,以后还有什么出路?”
“该是收心的时候了,你的当务之急是努力提升自己,人生还那么长,当你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这些感情的缘分也自然而然地会来。”
“孟肴,你听见了吗?孟肴?孟肴?”
佘老师擎起孟肴的脸,微微一愣。
“老师,我明白,我明白......”孟肴用手臂擦去满脸泪水,“可是我舍不得。”
佘老师正色道:“没有什么舍不得的道理,只要你狠下心,就能忘掉。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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