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肴抬起肿红的眼睛,佘老师心头一软,捏捏他的胳膊,“听我的,脑子里不要胡思乱想,一两周不行,三周,四周,总会好起来的。你们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
“他们为什么分开?”孟肴突然问。
佘老师一噎,“还能是什么?小孩的感情三心二意,要么就是目标差太多......”
孟肴执拗地摇摇头,“那不一样。不一样。”
佘老师不以为意:“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在老师眼里,都是一样的幼稚。你们现在根本不算是爱......”
孟肴凝视着她,突然发现这些经验丰富的大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含泪笑起来,像揣了什么美好的秘密,“老师,如果他做了很多错事,我原谅不了他,但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这算爱吗?”
佘老师皱起眉,似乎孟肴的这番话很拗口,她难以消化。
“看见他生病了,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提起那些事,只要他能恢复健康。这算爱吗?”
佘老师眉头松开又聚起,露出一副苦恼忧虑的神情,她盯着孟肴,像看着一位身患疑难杂症的病人,张了张嘴,还想苦口婆心地说点她的“经验教训”。
可是她没能说出口。孟肴的眼睛太亮了,迷茫不安,又满怀期冀,如此矛盾,让人心疼。
最后,她妥协般叹出一口气,摸了摸孟肴的头,“对,这算是爱。”她忽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盈,仿佛先前一直在扮演着一种棒打鸳鸯的恶人。
何必呢?
她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激励孟肴。
“所以你更要努力学习,斯茶总会好起来的,你要努力追上他。”
孟肴果然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他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怎么办?”他说着垂下脸,在光的阴影下,愈发衬出尖尖的、惹人心疼的下巴,“过年的时候,他来和我告别了。”
佘老师长叹出一口气,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后来你去找过他吗?”
“没有……但我给他发过消息,他一直没回,去过他家,也没有人,”孟肴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如果他已经不喜欢我了,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到处找他。”
佘老师紧皱起眉,“别说这种话,在感情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她搭上孟肴的肩,鼓励般拍了拍,“你也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抑郁时做出的一些行为,是很难理解的。也许那并非他本愿。”
“这样么?”
“是或不是,你得自己去问问。”
佘老师经年严肃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自信点,孟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少了些勇气。而勇气,就是不怕受伤。”
孟肴望着她,怔愣地望了好一会儿,突然破涕为笑。这个他心中冷漠偏心的老师,竟也会说出这番话。哪怕只是一两句真心,他心中的埋怨与彷徨也彻底消泯了。
而勇气,就是不怕受伤。
他不能再当胆小鬼了,一直以来,他逃避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得去找晏斯茶,现在就去。
孟肴一旦有了目标,反而振作起来。
晏斯茶的离开就像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一首戛然而止的歌,太突然,孟肴根本不能接受。
可是晏斯茶仿佛消失了。他更换了手机号,也换了房子的门锁,孟肴去找过他很多遍,他从未在家。从前孟肴自觉足够了解他,现在才发现那都是晏斯茶故意露出软肋亲近自己。他若是想藏起来,孟肴根本找不到他。
孟肴给王妈打过电话,可惜王妈不知道晏斯茶的去向。她的合约已经到了期,再老的长工也有离别的一天。她年前就带着儿子回了冀北的老家,离乡多年,独自拉扯大了孩子,她终于能够回到故乡。
孟肴想问:他现在不是还在生病吗?你走了,谁来给他做饭?谁来照顾他?
可是最后他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普通的道别、挂断。
他没有立场去指责王妈。前一段时间,就连他也被晏斯茶郁郁不振的状态消磨了耐性,更别说王妈。她再如何亲近晏斯茶,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来二去贴冷脸的次数多了,便也有心无力起来。
孟肴也找佘老师要了晏卿的手机号。
然而电话不是晏卿接的,是一个男人,晏卿的丈夫。他低声告诉孟肴,晏卿正在睡觉,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大龄得子,他们都很重视,晏卿早就休假在家静养,日常嗜睡。
原来她不是去英国进修,而是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晏家新的希望。
所以她才不像从前那样关心晏斯茶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她的丈夫将她保护得很好,快乐美满的一家三口,虽然来得太晚,但依旧来之不易,不能被糟心的麻烦打扰。
男人的声音愉悦而温柔,像一个恨不得向全世界分享的父亲,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妻子和胎儿的情况。孟肴礼貌地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那她知道斯茶在哪里吗?”
“他的事,你来问我们做什么?”一提到晏斯茶,男人的热情突然消退了很多,甚至有些怒气,“小卿为他操心这么多年,现在总该过过自己的生活。”
“你去问问他爸吧。”
他只给孟肴留了个晏家的地址。
周末的时候,他寻着男人给的地址找到了晏家的老宅。那是一座中式的别墅,花园很大,围墙是灰瓦白墙的园林风格。
晏家大门紧锁。通过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保姆告诉他主人不在家。她是王妈走后,晏家新找的佣人。
“晏斯茶去哪里了?”
“我也不清楚,他不常回来......”
“那他爸爸呢?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估计要十五以后才回来......我也不大清楚。”
孟肴一听更急了,“斯茶……斯茶都生病了!当父亲的还这么晚才回来?”
“我才来半个月呢……这种事,哪轮得到我来操心......”佣人被说得委屈,匆匆挂断来电。
孟肴呆立在晏家门口。他突然意识到,在更早之前,在他未发觉之前,晏斯茶一直是孤零零一人。他在人前有多光鲜,也不过是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现在他生了病,一切开始迅速暴露出衰态,一片残垣断壁。
在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提出去学校住。他没有拒绝。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心灰意冷了。
傍晚的时候,孟肴再次去了湖畔的房子。他蹲在地上给晏斯茶留便条:
【斯茶,对不起,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啪嗒砸下来,晕开了字迹。
【他们不爱你,我来爱你。】
第92章
高三下学期是最后的冲刺阶段,成王败寇还未一局定盘,谁都想打个超常发挥的翻身仗,竞争空前激烈,学习任务也暴增。在这种情况下,孟肴仍坚持每天去湖畔的房子留纸条,希望晏斯茶联系他。
【斯茶,我们聊聊吧。你给我回个电话。】
孟肴周末还跑到晏斯茶家门口蹲点,从早等到晚,第二周索性跪在地上写作业磨时间。他夜里就在晏斯茶家门口睡觉,披着一床背过来的小毛毯,运气不错,连睡两天也没有发烧。
等——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法。他只盼晏斯茶不要做傻事。抑郁症总与自杀挂钩,孟肴每一天早中晚都要神经质地刷遍市内新闻,每一次看见“年轻人”三个字都触目惊心。
【斯茶,联系我一下吧。拜托了,我就只听听你的声音。】
可是纸条只是堆积得越来越多,没有过移动的痕迹。
“你好,今天也没有斯茶的消息吗?”孟肴要了楼下管家的电话,每天晚上都会拨打询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回家?”
“他依旧没有回来……”管家迟疑了一下,“不过今天来了一个年轻人,我看他坐电梯到了五楼,刷着业主卡。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房子一楼一户,晏斯茶就住在五楼。孟肴忙问:“那人长什么模样?”
“嗯……留着寸头,模样挺俊的,有断眉,”管家竭力回忆着,因为是去往五楼,他还特意留心了一下,“个子很高,和小茶差不多高。”
孟肴越听越心惊,眼前浮现出Greydove那张充满攻击性的脸,“是不是还打了耳钉......”
“好像是的。”
“Greydove......你,你认识Greydove吗?斯茶的朋友,好像是一个乐队成员......”
“抱歉,我不太清楚,我没有接触过这些。”
孟肴心慌意乱地挂断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回到教室抓着赵博阳就问,“你认识Greydove吗?是一个乐队成员......”
赵博阳也不知道。他上了高三开始意外滥交,几天换个女友,甚至脚踏几条船,心思根本不在学习和生活上。孟肴正要走,赵博阳拽住他,好奇追问,“你找那个人干嘛?”
孟肴不愿说晏斯茶可能和那个人鬼混,“......斯茶喜欢那个乐队,我想带他去看看表演。”
赵博阳脸上划过一丝凝重。晏斯茶三个字已经成为A班的禁忌,被封存起来,掩盖一切惋惜感伤或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直接问晏少不就行了?”
“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赵博阳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一面嫌弃孟肴,一面又高兴孟肴总算对晏斯茶上了心,“行吧,我帮你问问,Greydove?什么奇怪的名字。你等着。”
赵博阳在晏斯茶的事上办事效率奇高,下午他就找到孟肴,他似乎在逛某个论坛,把页面往下划拉,露出一张照片,“是这个不?”
孟肴眯着眼睛辨认,应该是演出时拍的,画面很糊,灯光迷乱,只能依稀看清台上站了几个人。孟肴细细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目光落在打头的主唱上,最后郑重地点点头,指给赵博阳看,“就是他。”
赵博阳眉头紧锁,“这个乐队就叫‘灰鸽子’,Greydove是他们主唱。最近一次演出是三天前,在M城的Medieval酒吧。”他噼里啪啦在页面上一顿操作,深入粉丝驻地,挖出来Greydove的高清照。赵博阳把他的照片放大,再放大,一直大到屏幕里只有一张嘴。
孟肴仍在走神,赵博阳突然撞了一下他手肘,对着手机屏幕努努嘴,“你瞧这排牙。”
“什么?”
“像不像冰毒牙?长期嗑冰毒的,一口烂牙。”
几个月前见到的Greydove,牙齿分明还没有腐烂,孟肴心中惶然,结结讷讷地嗯了几声。
“你刚刚说找晏少……”
“怎么可能!”孟肴没等他说完,直接怒吼出声。他吼完才感到失态,自己也不知要否认什么,扭头就往外走,“晚上我想请假。”
“做梦吧你,老太那么好请假?缺胳膊断腿再说。”
“要不我直接逃了。”
赵博阳大声笑起来:“大爷牛逼嗷,刚得了点进步奖就飘了?老太凶起来直接能把你说哭的。”
“我得去找斯茶。”孟肴不理他,回到座位上立即开始收拾书本,大冬天的,他开始冒虚汗,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滴,“我得去找斯茶......我,我得去找斯茶......”他像在靠这句话壮胆,又像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啧,行了行了,去去去,我帮你扛着。”赵博阳见不得他这幅模样,赶紧摆摆手。他以为孟肴说的是去晏斯茶家里找他,又小声嘱托,“正好你多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赵博阳也不太了解抑郁症,只道晏斯茶心中有结才不喜欢来学校上课,“学习退步真的是正常操作,我他妈成绩都快和你差不多了,我不也活蹦乱跳的,晏少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
孟肴有片刻的失神。虽然赵博阳出发点不对,但最后一句总结得合理。晏斯茶不就是个太爱钻牛角尖的人吗?常常把自己困于一种极端而悲观的境地。很多事情如果他换一种解决方式,本不会出现后续的矛盾。
晚上不是佘老师守自习,晚自习唐姣清点人数,用目光询问孟肴的去处,赵博阳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晏斯茶”三个字。唐姣眉头一皱,扭头就走,马尾在空中快速挥打,像是一个狠厉的耳光。
可本子上她还是给赵博阳的组写了全勤。然而第二节晚自习佘老师来突击了,她绕着教室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圈,收了一部手机、一个PSP、还有一本漫画和两本小说。孟肴不在座位上,佘老师开口询问,组员都面面相觑,只有赵博阳急吼吼地道:“他、他在厕所里拉肚子!”
佘老师没吭声,只目光如炬地盯着赵博阳,吓得他差点实话实说。最后她还是大发仁慈地移开目光,又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赵博阳长舒出一口气,给孟肴悄悄发短信,“过关!”
另一边,孟肴已经坐上了前往M城的大巴车。寒潮入夜,大巴车的窗户都紧闭着,老旧的空调吹出发霉的暖气,孟肴只觉口鼻都被厚实的尘絮堵住了,呼吸间具是汹涌的反胃感。他的肩颈因为长期埋头写作业落下了毛病,久坐便针扎似得疼,一路硬生生扛到了M城。
分明是临市,M城的气温似乎比Y城更低。孟肴把棉服的领口拉到顶,揣着手大步往前走。泊油路面结了一层薄霜,走起来咔滋咔滋细微作响。他本来想招一辆出租直奔Medieval酒吧,可是在寒风中他的慌乱逐渐冷却,被一种烈酒似的凛然取代。
他转身走进路边的超市,买了一把砍骨刀,用报纸裹紧,哆哆嗦嗦地装进了布袋子里。做这些的时候是情绪主导,他没有想太多,脑子里大片虚白。
他来到酒吧,可惜今天台上只有情绪高涨的DJ和MC,灯光忽明忽暗,像在密闭空间中不断划燃的闪电,孟肴吃力地挤出混乱的人群,找到卡座边的服务员。
“请问‘灰鸽子’今天有演出吗?”
“‘灰鸽子’?”服务员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吧。他们那天是来借场子玩玩儿,业余的,没有和我们长期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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