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的时候,能从顶楼眺望到一条波光粼粼、十分美丽的大河,远处群山环绕,风徐徐吹来,是我放空的时刻。」
他最终来到了那所疗养院。
疗养院在荒僻的郊外。布拉格很美,美得辉煌,可这所疗养院却平凡得有些凄凉。蓊郁的爬山虎覆满了铁锈的大门,连门牌上的字母也半隐半现地被挡住了,只能瞧出“Psychiatrická”几个字。小亭子里守着一位身着旧夹克的垂垂老人,孟肴用英语同他沟通,他始终一脸木然,置若罔闻。这是远离城中的偏远地带,游客不会到达的地方,当地人也许会说德语、波兰语、匈牙利语,但就是不会说英语。孟肴找出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转换出了捷克语,递给老人看,又播放给老人听,老人却仍只是摇摇头,不放孟肴进去。费劲了老半天,孟肴才意识到,这恐怕是个大字不识的聋哑人。
正苦恼间,透过大门花纹的空隙,孟肴突然看见了一个路过的红发女人,急忙冲着她大声喊叫挥手,吸引到了她的注意。
那女人走近眼前,是个中年女性,个子高大,肩宽体阔,披着一头十分蓬松的橘红色卷发,两颧宽耸,两颗眼珠碧青碧青的。
「她个子高大,眼睛碧绿,有一头勇敢传说里梅莉达那样乱蓬蓬的红发,像从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梅莉达......”孟肴失神地望着她。
女人歪了歪头,似乎不解孟肴在说什么,孟肴收回神游的心,用不太连贯的英文表达了自己来意:“我...我是来找一个人的,是个中国男孩,和我岁数差不多......”那女人没说话,孟肴又翻出翻译软件,播放给她看。她仍没说话,只是隔着大门栅栏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孟肴,看他像个小麻雀一样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笨手笨脚地用肢体语言描绘来意。孟肴一路奔跑至此,早已累得大汗淋漓,满身疲惫,心里又很着急,小脸涨得通红,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那女士最终叹出一口气,用流利的中文问道:“你是来找‘Čaj’的吗?”
孟肴惊诧地望着她,忙不迭点点头,“对,应该就是,是的。”捷克语里的“Čaj”就是中文的“茶”,发音非常相似。
那女士定定地注视着孟肴,眼神有些哀凉。她看向老人,比划了几个手势,老人便默默地掏出钥匙,给孟肴打开了大门。大门一开,直直迎来一栋老旧的白色病楼,暗绿色的门和窗都覆上了报纸,雾驳驳的玻璃像常年未曾清洗。孟肴的视线不禁落在了病院背后,从这里看去,能望见一座神圣的清真寺圆顶,美丽的弧形,好像悬挂明空的半轮圆月,两旁各有一栋尖尖细细的宣礼塔,顶稍是一颗金色的星星。
「唯一困扰的是这附近有一座清真寺,这也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早上5:30宣礼塔的大喇叭就会播放祷告的提示音,很吵,堵耳塞也没用,我每天被迫早起。」
“跟我来吧。我是这里的护工,可以叫我翡丽娜。”她领着孟肴向左走去,转过大楼,引入眼帘的是一片葱郁开阔的草坪,其间有几棵高耸擎天的大椴树,病人都穿着蓝白相间的白色病服,三三两两零星分布着,有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人绕着大树跑圈,有人躺在草丛里晒太阳,近处还有一人在捧着盘子吃早午餐,餐盘里盛着金灿灿、松软软的蛋饼,对半折成饺形。
「楼下还有一家夫妻经营的Brunch店,我喜欢吃这家的芝士欧姆蛋,还有橱柜里的所有甜品。」
孟肴觑起眼睛,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没有找到晏斯茶的身影,“他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翡丽娜淡淡地说,“这片区域的病人,都是有自理能力的,不需要人特意照顾。”
什么意思?这话像一个重锤,敲得孟肴震恍了一下,他有好多话想问,可不知怎地,竟没有勇气开口。
「对了,我的抑郁症基本好了,这两年状态稳定,心境也比以前平和很多。」
他跟着翡丽娜走进一个绿意盎然的长廊,头顶藤叶繁茂,十分沁凉,长廊两侧的石头坐凳上,斜倚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位肤色棕红的青年,他虽然坐着,腿上搭了一条薄毯,却仍能看出个子十分高大。他的眉毛很浓,黑发浓密卷曲,面容硬朗而坚毅,可两条手臂却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搭在两侧,脖子略显扭曲地歪着,一旁有个胖胖的黑人女性,正在给他一勺一勺地喂食。
“那曾经是个前途大好的篮球运动员。可惜后来得了渐冻症,永远没有办法再重回球场。”
「队里人很多,有一个来自班加罗尔的,很强,攻防兼备,只打后卫。」
“你看,在我们这里,什么样的病人都有。”
“他在哪里?”孟肴又问,心都悬空了,“他在这里治疗抑郁症吗?”
“抑郁症?”翡丽娜扯出一个笑容,却有种凄怆的意味,“如果是治疗抑郁症倒还好。”
“你知道吧,三年前他跳了楼。”
“......那不是假的吗?”
“真的。他真跳了。只是人没有死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孟肴彻底愣在原地。
翡丽娜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几年间晏斯茶同她提过的事,一一和盘托出:“那时他父亲正好在医院里。他父亲封锁了消息,传出了死讯,背地里还是倾尽全力救回了他。可有时候活着,活着才叫生不如死。”
“他全身多处骨折,这几年间,大大小小经历了三十多次手术,第二年才能下床落地。你能想象出那种痛苦与恐惧吗?每一次手术,也许都将是最后一次手术。倒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很配合医生,做复健也非常努力,他说死过一回,才发现生命的可贵。”
“那时他的右手别说写字,连握笔都困难,他的左手还好,用左手练了一年多的字,练得能有七八成像,就用左右手交替着很艰难地给你完成了那封信,求着我给帮忙带回了国——我老公是中国人,每年我都陪他回去探亲一次。”
「肴肴:好久不见,见字如晤。
太久没有写中文,落笔有些生疏了,有空寻本字帖练习一下。」
“他说如果你还放不下他,一定会看到那封信。如果你放得下,放得下当然最好。那看不看得到那封信,也就不重要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切安好,不要担心。」
起风了,送来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有点像新鲜的橙皮与花揉碎的味道。他们的身后,是另一栋病房。翡丽娜走到其中一间,轻轻推开门,“这就是他的房间。”
那是一间小小的病房,但明丽又清净,正中一张单人病床,一侧是移动输液架,另一侧是床头柜,正对病床有一个长立柜,除此之外就是靠窗的桌椅。阳关正好,从窗外望去,能看见一棵绿树,上面缀着繁繁的白花,随风轻轻摇晃着,忽闪忽暗,像无数天真又哀伤的小星星。
在那书桌上,摆着七个精致的泥塑小矮人。孟肴走近前去,拿起来打量。
第一个小人,穿着魔法师斗篷,屈膝坐在一棵开红花的树下,手捧笔记,神色专注,底部写着"Diary";
第二个小人,穿着蓝条纹的睡衣,躺在一片莹白的月亮上,睡得很香,底部写着"Sleep";
第三个小人,身着白衣唐装,戴着黑幞头,手举酒杯,踏浪而行,底部写着"Cheer";
第四个小人,坐在一架钢琴前,架着一个话筒,似乎在边弹边唱,底部写着"Sing";
第五个小人,白发蓝眼,肩上落着一只鸽子,骑着一匹金属银色的独角兽,底部写着"Blade Runner.11";
第六个小人,皮肤有些黑黑的,弹着一把带着花纹的白吉他,底部写着"Coco.11";
第七个小人,浑身洁白如玉,穿着古希腊天神一般的白袍,"Aphrodite.11"。
尽管每一个小人背景服装、姿态表情不同,但都是同一张面孔,圆眼睛,嘟嘟唇,嘴角小酒窝,虽然是Q版,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的点睛之笔,总之和孟肴的眉眼气质十分神似。
“这是他做的生日礼物,本来打算做11个,可是他的手还没恢复完好,到现在都只做出来7个,最后也没有寄给你,只寄过一张明信片。”翡丽娜走到一旁,“他说,这些娃娃虽然会让你开心,也会让你以后伤心,还是不寄了。”
孟肴很轻地放下小人,在七个泥雕小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丑丑的独角兽小木雕,虽然染了一点深褐色的印迹,但被擦拭得非常光洁。这是当年晏斯茶生日,孟肴送给他的《银翼杀手》里独角兽的木雕,那会儿时间有限,做得仓促又粗糙,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旁,一直记在心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在哪里?”这是孟肴第三次问出这句话,他抑压着,克制着,声音几近颤抖。
可是翡丽娜摇了摇头,“孟肴,”她居然知道孟肴的名字,“不要再往前去了,就让他像信里一样活着吧。让他在你心里的样子,永远停留在雾山最后一面,好吗?”
“这是他教你这样说的?”
翡丽娜沉默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以为他是上了火星月球,没有飞船回不来,才没法来见我。我还以为......以为……”孟肴的眼泪掉了下来,却是笑着,“这算什么?”他把手插进衣服兜里,扬起一个近乎无赖的笑容,故作轻松道,“这一次来,我把我两年打工的钱全花了,这钱赚得可辛苦了,我才不要白跑一趟。”他望向翡丽娜,目光清澈见底,十分坚定,“让我去见他吧,我要见他。”
翡丽娜叹了口气,“好吧,”她也笑起来,眼里闪动出温暖的光芒,“你去吧,”她指了指门外,“出去后向左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底,就是我们这里的图书室,他通常都在那里学习。”她的目光透出欣慰,“不久前,他已经拿到了几所大学的录取名额,现在就差他父亲松口了,要离开这个病院,必须要家属的同意。”
孟肴顺着翡丽娜的指示往前走去,那条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图书室也是静静的,仿佛遗落时光之地。老旧的钢制书架,蒙尘的深色地毯,到处都是灰,阳光透过一栅一栅的书架斜照进来,就像一趟连续穿越隧道的列车,忽明,忽暗,在亮的地方,尘灰清晰如同漂浮的金色小鱼,孟肴走过去,它们就惊散了。孟肴不觉压住脚步,悄然无声地向前继续,他的心里却开着一辆列车,轰咚——轰咚——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走啊走,直到走到了图书室的尽头。那里有扇窗户,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身着蓝白病服,背影挺拔清瘦,正伏在桌前很专注地书写着。
孟肴张了张嘴,悄悄地喊:“斯茶?”
那人身形一滞,却似以为是幻听,不肯回头来看。
孟肴的喉间很干涩,他咽了口唾沫,又大点声喊道:
“斯茶——”
那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如初见的清俊少年。
他最初也是唯一的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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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斯茶和肴肴当然是去布拉格爱情桥挂了同心锁,然后在查理大桥上接吻,永远不分离啦~
解释一下娃娃吧:
第一个:写日记的孟肴;
第二个:睡觉、或说给斯茶讲述《晚安,月亮》睡前故事的孟肴;
第三个:孟肴小时候的座右铭是李白的《将进酒》
第四个:唱歌,还有跟晏斯茶学弹琴的孟肴
第五个:《银翼杀手》
第六个:《寻梦环游记》
第七个: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里代表爱与美的神
虽然写的过程中有很多感想,但此时此刻只想说一句:卧槽,终于写完了!
感谢每一位小读者(有些ID眼熟的老读者真的坚持了好久,超感动)因为有你们,也为了你们,我才得以坚持完成了这篇小说。这小说跨度很长,前面有些地方写得真的很青涩,我都不好意思回头看,想想还是不修了,就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吧,感谢大家的包涵~
接下来我会写一些甜甜的番外,不过会慢慢写,随机掉落啦~十月这段时间正好有空,真是拼了老命地肝完了,之后就会很忙起来了TT
第115章 番外:真实的谎言(True Lies-翡丽娜的笔记)
(本文用捷克语写成,翻译为中文)
笔记(一)
我叫翡丽娜,是伯黑尼精神病院的一名护工。我的丈夫是一个中国人,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在他的影响下,我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不过今天不是要讲述我的故事。我想讲的,是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他是个来自中国的男孩,我们都叫他“Čaj”,捷克语里是“茶”的意思,据说和中文的“茶”发音很像。
他的本名叫晏斯茶。他在这里继续用着他过去的名字,因为这里没有过去的人。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还记得他刚来医院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季的阴雨天,护送他来的人离开以后,就孤伶伶留他一个人在病床上。那时他还无法下地行走,我替他拿来了新的棉被,他对我说“谢谢”,很标准的捷克语。我很诧异,然后他用英语解释道,他不会说捷克语,只是特意学了这句话,以防需要。他说完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天真又迷人的笑容,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
我有意多关照他,渐渐和他建立了友谊。偶尔,我会把女儿送来给他陪玩,我女儿教他说捷克语,他教我女儿说中文,我女儿非常喜欢他,谁不喜欢帅气又温柔的大哥哥?每次看见他和我女儿玩耍的场景,就感觉很温馨,好像家里多了一位成员。我很爱我的女儿,也爱我的丈夫,即使他是一个乏味的人。年轻的时候,我曾为了追逐他下苦心学习中文,还试着用中文给他写情诗,那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刻。他是一个踏实可靠的人,身上总有股松油的味道,我从未后悔嫁给他。
直到有一天,我来给Čaj换被褥,那时他正靠在床头读书,他从书的间隙抬起头来,微笑着,用一种很悠闲的口吻问我:“翡丽娜女士,你爱你的丈夫吗?”
“当然,”我也微笑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喔,当我看见你和西蒙医生搞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爱你丈夫了。”“搞在一起”——这个词他刻意用了捷克语“kopulace”,是一个非常下流的词汇,更多用来形容动物的交配。我一下子白了脸,他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莉莉知道,该有多伤心?她并不想要一个新爸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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