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佑死死抱着他。
他想起许多年前,有天,阮承青被带出去几日,再送回来,隔着笼木咬断了自己的手筋,他太过决绝,好像对人世间没一点留恋。
眼前全都是血,他在声嘶力竭嘶吼,用头撞着笼门,他撞昏过去,再醒过来,面前就是上官明睿了。
阮承青背后的衣料湿了,朱瞻佑道:“你想死么?”
阮承青不记得这些事,他解释道:“我没有。”
朱瞻佑:“……”
阮承青背后湿的更厉害,他叹了口气,朱瞻佑情绪不稳,惹得他肚子里都一阵发沉。
阮承青转身,安慰道:“就算是过去有,那也是病了。我发誓,我现在一点这种念头都没有。”
朱瞻佑凑过去亲他起誓的手,道:“那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你说愿意给我……”
“停停……”
阮承青头疼。
他想反驳,却不知说什么好。当年他和朱瞻佑关在一起,似乎……确实有过一段共苦的日子。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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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青捂住额头,道:“算了吧,那时都不太清醒。”
朱瞻佑:“我是清醒的。”
黑夜里,二人贴的极近,气息交缠,鼻腔中全是朱瞻佑身上沉稳的青叶味,他不动声色侧过脸,问:“我一直想不明白,朱瞻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朱瞻佑:“有些人,第一眼见到,就同别人不一样。”
“是么?”
阮承青想起他和朱瞻佑初次见面,十四爷满脸泥土,像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野狗,只一双眼睛如同曜日,灼灼明亮。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他,阮承青的心跳了一下。
阮承青不能理解这点莫名其妙的心动,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难以自控的情绪使他困惑,最初他选择回避,后来他归结为信香使然。
朱瞻佑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阮承青就笑了笑。
朱瞻佑道:“爱应该是头脑发热,不顾一切,随心而已。”
阮承青道:“那是你的爱。”
“可我爱你。”
“……”
黑夜之中,阮承青没有看着朱瞻佑,却又知道,朱瞻佑在看着他。他们之间,说爱算不上,说恨又不彻底,朱瞻佑害过他,也救过他。
阮承青说:“人这辈子,并不只有情爱。”
朱瞻佑道:“有不是更好?”
半晌,阮承青才叹了口气。
这天夜里,阮承青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还能活多久。
阮承青问:“若我不答应,我可以走么?”
朱瞻佑火热的身体贴着他:“我陪着你。”
“……”
阮承青静默许久,久到朱瞻佑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一句:“随你吧。”
朱瞻佑心脏猛的一跳,一下子清醒了。他霎时出了一身细汗,酒劲全冲散了,他等这天等了很久,本以为会冲过去狠狠亲他一口,给他一个最紧的拥抱。
可月色太安静了。
他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他睁了半夜眼,天亮前,贴在阮承青身边紧紧攥着手心睡着了。
第二日,明睿从房里出来,朱瞻佑陪阮承青在晒太阳。阮承青这个人总显得精神不济,他的头往前点了一下,被朱瞻佑搂着,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明睿看着朱瞻佑,心里涌出来一种说不出的酸胀,朱瞻佑把话说的很清楚,他也知道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但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完全习惯。
朱瞻佑在这个人身边,和与自己相处时天差地别,好像一下子小了十几岁,他对阮承青有种十分自在的讨好。
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一箭惊绝的人越来越淡。
明睿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朱瞻佑像是换了个人,他每天抱着阮承青出来晒太阳,会给阮承青每寸裸露出的皮肤涂防冻膏,会在草原上弯弓射箭,像只开屏的孔雀。
明睿问:“你看他箭射的好不好?”
一个月过去,阮承青圆润了些,他的脸裹在厚重的羊毛毯子里,衬得格外的小,肤若凝脂,细腻莹白。
他打了个哈欠:“我看不懂。”
可等朱瞻佑提着射中的鹰鸟,快步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我厉不厉害?”
阮承青又会十分捧场:“很棒。”
明睿:“……”
朱瞻佑兴致上来,当天就挑了几个有根骨的坤泽小孩骑马射箭。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迷惑,朱瞻佑走后,阮承青解释道:“何必较真,大家都能开心就好。”
晚上,重明和几个小孩生了火,围着阮承青说话。明睿也在旁边,阮承青给小孩讲最简单的三字经,如此无聊的事,阮承青却兴致勃勃,火光之下,总是睡不醒似的眼睛睁开了,瞳仁漆黑明亮。
明睿怔住了。
他看不懂他。
阮承青懒散又活泼,冷漠又温和。似乎视人命如草芥,却又像是心怀善意悲悯。
他的身上有种诡异的矛盾感,也是致命的吸引力。
重明听的最为认真,他离的阮承青最近。
有人笑他:“听这些有什么用,学的再好,也不能考功名。”
重明被挤兑的说不出话。
阮承青摸了下他的头,道:“那也未必。”
“许多年前,我书读的很好,还参加过春闱殿试呢……”
几个小孩一下子就来了兴致:“那然后呢?”
上官明睿看过来,他听阮承青道:“嗯……之后就得了十四爷赏识,再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了。”
“哦……”重明羡慕道,“原来如此,你的命可真是好。”
朱瞻佑嘴唇抿的很紧。
阮承青拍了下他的头:“所以,好好学吧你。”
天色太晚,阮承青眼皮刚有些沉,朱瞻佑就开始轰人。
火焰熄灭了,明亮的火星散在漆黑的碳木里。
朱瞻佑抱着阮承青回去,怀里小小的一团,加上肚子也没多少重量。
一路上,朱瞻佑都没有说话,阮承青看他一眼,揉了下他发红的眼角:“怎么了?”
朱瞻佑道:“当年殿试,不遗憾么?”
阮承青想了想,道:“当年陛下出的题,我答的很好。”
后两个月里,阮承青的肚子充气似的大起来,腿上浮肿,下不来床。
朱瞻佑也不再出门,坐在床边伺候。
阮承青的肚皮时不时会顶起一块,阮承青让他摸摸,朱瞻佑不敢,初为人父的喜悦被懊悔和恐惧冲淡,他害怕里头的东西会戳破阮承青的肚皮。
上官明睿过来探望,看到阮承青后,倒抽了口气,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想要一个孩子了。
多好的补药灌着,阮承青的身体也没能撑到把肚子里的东西留到足月,有天夜里,朱瞻佑听到阮承青急促的喘息。
他扶了他一把,摸到满手冷汗。
朱瞻佑心里猛的一跳,点起灯才看到阮承青腿间湿了大片。
朱瞻佑朝门外大吼一声,叫人过来。
他搂着阮承青,哑声道:“你不舒服,怎么不叫我啊!”
阮承青小声道:“对不起……”
他捂着头,脑袋里如同被铜钟敲撞,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疼。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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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肚子,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涌出来,阮承青咬着牙发抖,用力攥了下朱瞻佑的手腕,等他喘过气,又很快松开。
他看了眼朱瞻佑手腕上的红印。
“对不起……”
朱瞻佑脸上像被扇了重重一个巴掌。
阮承青收敛脾气,不再尖锐娇气,只是因为把他当做一个不愿意给他添麻烦的生人。
越发剧烈的疼痛让阮承青眼神混沌,身体战栗发抖,他的下身开始出血,却捂着头,道:“你先出去吧,我能……能处理好。”
朱瞻佑一下子流出眼泪,说别逞强了,你要是疼就咬住我,他把阮承青抱住,亲吻他额头上的冷汗,尝试用信香安抚他。
屋外很快来了人,朱瞻佑在这里不方便,被请出去。
上官明睿急匆匆赶过来,他跑的太快,额头上全都是汗,他想问朱瞻佑里面怎么样。
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他从未见过朱瞻佑这种表情,眼睛里爬满血丝,身上沾了血,他一动不动,只有手不自觉在打哆嗦。
上官明睿陪他一起等。
阮承青实在忍过头了,这种时候都没听到什么叫声,反而是来回出入的人神色惊慌,明睿心跳的很快,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掌心越攥越紧,捏出了一大把汗。
明睿算不清过了几个时辰,营帐中终于传来一声难以忍受的痛呼,朱瞻佑跪下了,乞求老天不要把阮承青带走。
上官明睿喉咙发哽,他和朱瞻佑在一起这么久,记得十四爷不信天命,更不信神佛。
他看不了朱瞻佑这样,侧过了头。
半晌,稳婆匆匆走出来,她满身是汗,急切道,不行,大人已经没有力气,肯定保不住了,不如现在把孩子取出来,还能活下小的。
朱瞻佑问,怎么取?
稳婆告诉他,把肚皮剖开。
朱瞻佑眼睛血红:“不行!”
“你还是再想一想,里头大人是同意的。”
朱瞻佑不可能同意,这是要阮承青的命。
他闯进营帐时,阮承青还睁着眼,肚皮依旧发硬隆起。朱瞻佑跪在阮承青床前,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他用一种极其嘶哑的声音恳求他:“求求你……求你活着……”
“你还年轻,有太多事还没有做……”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以后可以不再出现……”
朱瞻佑第一次不敢亲吻他的手,他怕阮承青厌恶,只能跪在床边,用头一下下砸在地上,血水顺着脸往下淌,也没有停下。
那天,从阮承青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伙全身红紫,被红布裹着。先出来还有力气细弱的哭,另一个紧紧闭着眼睛,全身冰凉。
朱瞻佑没有往这边看,他的眼里只有躺在床上惨白枯槁的阮承青。
稳婆说这个小的保不住了。
上官明睿抱着那个孩子,解开腰带,毫不在乎孩子身上的粘液血污,抱着他,贴着自己的皮肉暖。
许久,终于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哭啼。
明睿用力揉了下眼。
他想,阮承青若是能醒过来,会高兴的。
……
太子病了。
口鼻出血,昏厥,太医院令张丰远这日并不当值,被急召入宫,当天夜里,太子被断为头痛症。
此症忌情绪波折,郁结于心,会使人惊厥昏迷,若久疾不医,会成脑岩,但在当下并不严重。
太子问:“脑岩?”
赵常来说:“脑中生出硬块,表面粗糙不堪,像岩石表面坑坑洼洼的样子,取名为岩。”
“……”
赵常来看他发怔,安慰道:“殿下不必害怕,这病看似险恶,却并非无药可治。再说了,谁能让您出事呢。”
朱景禹道:“我不害怕。”
他见过阮承青鼻腔出血,也见过他喝过那么多无用的汤药。
“我只是想,在哥哥身上,那么多人都没瞧出来的病,原来是一夜就能确诊的。”
赵常来叹了口气:“那不一样,您是太子。”
一位年轻的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只要他想,可以有数不清的孩子。
但盛清帝登基多年,只有这么一位皇子。
赵常来安慰道:“已经走了的人,您应该放下了。”
朱景禹放不下。
一个平凡不过的冬日,阮承青微笑着说,他要偷偷跟出宫去,不要太早让人发现他跑出去了。
那夜他睡得晚,十分困倦,甚至没和他说句再见。
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入夜,赵常来走后,朱景禹去了阮承青的住处。阮承青不止住过那间偏殿,他还住过清乾宫中的一间小屋。
朱景禹推门进来,这里什么都没有人动,他抽了下鼻子。
朱景禹想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带走,忽然听到一点声响,扭过头才发现床上有人,心里猛的一跳。
床上的人起身,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太子看到一张矜贵冷傲的脸,他的父王坐在那里。
盛清帝朝他招手:“景禹,过来。”
太子走过去。
“父皇怎么……”
盛清帝抱他起来,冰冷的指腹揉了下他发红眼睛,道:“这里安静。”
盛清帝经常哄太子睡觉,哪怕他公事繁忙,总有数不完的事情要做,却能抽出时间照顾他。
已经入夏,屋中却门窗紧闭,闷热的房间里,似乎还能闻到一点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朱景禹问:“父皇会想念他么?”
盛清帝前些日子染了风寒,瘦了一些,眼窝微微凹陷,像是很久都没睡好的样子。
“谁?”
“哥哥。”
半晌,盛清帝才亲吻了下他的眼睛。
“不会。”
天刚一亮,盛清帝就走了。
房门关上,朱景禹下床,打开了阮承青的衣橱,却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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