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丞相便带着吵嚷不休的西戎人进了房内,西戎人一看到盛琉公主的尸体就哭天抢地,根本没人注意角落里穿得灰不溜秋的仵作,他干脆趁乱溜走了,跟着阿盛来到了丞相的住所,在书房中等待。
徐京墨这头被这一大屋子人哭得心烦,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脱身,赶忙回了住所。书房之中,仵作已写好一份文书,恭敬地呈给了徐京墨。徐京墨一边翻看,一边听仵作开口道:“大人,勒死贵人之人下手狠辣,处理得极为干净,但小的在贵人背上发现了一处痕迹,其呈圆球形,中间有一小孔……这痕迹若是活人大抵是不会出现的,只是人死后血液不通,身上的印子颜色就会变深,显现出来。”
“公主是被人先勒死后,在挂到房梁上的,这痕迹极可能凶手是在搬动尸体时,佩戴在身上的饰物印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本就肌肤娇嫩,当时显现不出来,死后过了段时间才显露出来也是有可能的。”
徐京墨看到文书上画着的痕迹模样,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于是叫仵作下去领赏:“做得不错。为本相做事,嘴要闭紧。”
说罢,他不再分神,低头凝视着文书上的图案,沉默不语。
……
西戎的公主在大衍行宫中身亡了,西戎的使臣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闹着皇帝要给个说法。萧谙也被这群人吵得头大,只说一定给西戎一个说法。
然而当夜,停放公主尸体的厢房便意外走了水,大火照亮了行宫的半边天空,将夜空都染成了一种诡谲的艳色,那生下来便满室馨香的姝丽,终是在这场无妄之火中化成了一捧香灰。
这下,塔日哈连尸首都带不回西戎了。他带着盛琉来到大衍,可走时却只能捧着一白瓷罐回去,塔日哈受不了这种刺激,当下也要自刎谢罪,却敌不过众人被拦下了。萧谙看够了这一场闹剧,觉得没意思透了,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找了个合适的时机离开了这充满鬼哭狼嚎的地方。
公主所住的地方被烧了个干净,火是熄了,但到处都是烧毁的痕迹,说得上是一片狼藉。行宫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是西戎公主因不检点触怒了上天,这才遭到了天惩。谁料这话传来传去,竟传到丞相耳朵里去了,徐京墨听后动了大怒,将传过这流言的宫人们统统赏了板子,又特地找了几个得道高僧过来,为盛琉做法超度。
超度时徐京墨就在一旁看了全程,直到超度结束,他拈了几根香在佛灯上燃了,盯着那瓷罐许久,才将香上在了瓷罐前。明净大师静静地看着徐京墨的举动,等他上完香后,才朝徐京墨合手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大人,斯人已逝,已去往生……还请保重身体,勿要忧思过多。”
徐京墨也还了一礼,满院的香烟熏得他声音有些嘶哑:“大师说得是,可我……始终无法静心。”
“慧极必伤,大人要学会放手才是。”明净大师用一双慈悲的眼看着面前的男子,“三年前老衲帮大人曾卜过卦,那卦中之象大人想必还记得吧?”
徐京墨听了这话,眉心也起了几道褶皱,他深深叹息,满目无奈之色:“记得,明净大师那时的劝诫也还记得。只是徐某身上担的是整个大衍的江山社稷,又如何说放下便放下呢?大衍还需要我……时至今日,去与留,都已非是由我决定了。”
三年前,明净大师曾被皇帝请到宫中参与祭祖大典,为大衍皇室与国祚祈福,两人便是在那时相识的。彼时徐京墨正为南部寒灾冻死数千人发愁,日夜操劳,连饭都顾不上吃,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徐京墨听明净大师有出世之能,于是私下请了大师为他卜卦,算算那年的寒灾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料明净大师推说国运之事非他能预见的,无法推算这么多人的天机,但作为补偿,明净大师为徐京墨推算了一卦,那卦象险象环生,看得明净大师也为难了起来。
明净大师是这样与他说的:“大人这一生,端是玉叶金柯,老衲见到,一只九天之凤落在大人肩上,其之尊贵非是我等之辈可言说的……不过,大人命中最重要的折点在三年后,卦象显示,大人有一从前种下的因造出了孽果,此孽果会使大人日落千丈,饱受其苦。大人若是不愿遭此一劫,急流勇退才是当务之急。”
徐京墨从记忆中回神,也不由苦笑起来。明净大师见他这般,也不由生出几分惋惜来,他从袖中摸出一串菩提手串,恭敬地呈给了徐京墨,缓缓说道:“大人之事,老衲帮不上什么忙,但菩提为觉悟之意,亦有静心的作用,大人若是实在烦闷,便手持菩提数诵一遍即可。愿它能带给大人无量福气,佑护大人平安无虞。”
“多谢大师。”
将那菩提手串拿来过来,菩提子触手生温,徐京墨看着那圆珠状的褐色菩提,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衍景一年时,曾有西方藩国前来进贡,贡品中有一批罕见的星月菩提。这种菩提被打磨成圆珠状,中间均有一个圆形孔洞,周围黑点如繁星密布,呈众星捧月之势,故名星月菩提。
那一年皇帝刚登基,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尚不知道珍惜这两个字该怎么写。萧谙拿那一盒子星月菩提没当回事,随手便赏了身边侍卫几颗,等徐京墨看到的时候就只剩半盒了,徐京墨说了他两句,叫人将那剩下的半盒收了起来。
这是件很小的事,也许萧谙自己都早已不记得了……但关于萧谙的事,徐京墨向来是没有遗漏的,因此当他在记忆里将这件事捞了起来,一切便愈发荒谬起来了。
徐京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紧紧攥着手里的菩提,用力地闭了闭眼,极力遏制住那汹涌的情绪。
也许只是巧合……徐京墨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当他环顾四周,见到焦黑的墙壁、烧断的横梁时,以及已经变成了一捧灰的盛琉,他又很难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天底下的巧合,真的有这么多吗?
徐京墨命阿盛暗中调查这件事,有了大致的方向,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当年皇帝曾赏了五颗星月菩提出去,其中有两颗随手给了荣钟,余下三颗给了三个侍卫,其中有一名侍卫已出宫,一名侍卫还在宫中当值,还有一个名叫乌舟的,因身手极好,两年后就被皇帝收入了暗卫营。
阿盛再向下追查,却也无法再查到有关乌舟的事情了,只知道他是尹昭的手下。他本想向尹昭打探下有关乌舟的事情,但一想到那冰块脸肯定不会泄露有关的消息,旋即又按下了这个念头。调查便卡在了这个乌舟身上,正当阿盛急得每天抓脑袋时,终于柳暗花明,他又寻到了另一个受害者的消息——
此人便是凤九娘。
凤九娘是风雨楼的花魁,还曾到丞相府上献曲,但她也正是死在献曲的当夜。然而,她身为花魁,投井死了这事却处理的极为潦草,捞出来席子一卷便随处找了个地方埋了。风雨楼也是怪极了,花魁出了这么大的事,竟不报官也不请仵作,丝毫没有声张,就这样悄悄将事情按下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凤九娘一个好端端的美娘子,平素里往来也无仇敌,怎么会突然想不开投井呢?阿盛在风雨楼待了整整三天,最后干脆将凤九娘的侍女绑了,半是威胁半是哄着,终于问出了实情。
凤九娘被捞出来时,身子被泡的肿胀,但却能看到她脖子上有道细细的痕迹,颜色发紫。
这下,事情终于串了起来。
事关重大,阿盛不敢有耽搁,回去将查到的事情一一向徐京墨讲明,徐京墨支着头,没什么反应,目光一直停留在桌上那颗夜明珠上。
那是萧谙送给他的一颗星星。
他曾以为他很了解萧谙,可现在看来,这应当只是他的错觉。与萧谙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君臣这层关系,徐京墨也在早在心中认定,萧谙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人了。萧谙在他面前,似乎总是那样天真烂漫、乖巧伶俐的,可他竟忘了,萧谙也是一个执掌天下足有六年的皇帝了。
徐京墨不曾怀疑皇帝的真心,却也不得不为这份帝王的猜忌所心凉,他有些自嘲地想,会不会有一天,这帝王的猜忌就会轮到自己了?
凤九娘与盛琉公主的身份天差地别,也从不曾有过接触,她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接触了徐京墨……凤九娘是倒霉,在屏风后撞见了一同躲藏的皇帝,于是当夜便殒命于井中;盛琉则是对他下了药,求皇帝赐婚给二人,触怒了皇帝,于是事了之后便被勒死,最后化作一捧飞灰。
看手法,应当都是那位名为乌舟的暗卫所为……那么幕后主使,应该就是皇帝了。
徐京墨倒不认为这样做是大错特错,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杀伐果决的人,若非要深究起来,恐怕萧谙的狠戾还有大半是跟他学的。只是萧谙对这两人下手的原因实在令徐京墨琢磨不透,盛琉还好说点,毕竟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但凤九娘不过是个乐姬,到底有什么能惹得皇帝如此不快?
心里惦记着这事,徐京墨难免有些魂不守舍,用晚膳的时候也不慎将勺子打碎了。容音唤人来收拾干净,又为徐京墨取来新的瓷勺,观察着徐京墨的神色,小声地问道:“主子,可是遇到烦心事了?”
徐京墨思衬许久才开口问道:“容音,若是有一人欲对近你身之人都除之而后快,他会是为了什么?”
容音一听就笑了,她摇摇头,叹道:“我们相爷聪明一世,却怎么也看不透情之一字啊。”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近身之人,他统统都不能忍受,那便是在吃醋啊!”容音悄悄地看了眼徐京墨,只见那人摸着耳朵上的小痣,颇有些不自在,“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有些醋意大的,是不能忍受心爱之人被他人觊觎一点儿的……别说是在身边有他人也起了那样的心思,有时候,便是叫旁人多看了一眼,也想挖出那人的眼珠子,叫他吃个教训。”
“主子可听说过恶龙守着财宝的模样?大抵被情爱迷了眼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那模样吧。”
第十九章 ·比试
这一年的秋狩出了这样大的事,自然只能草草收尾,萧谙为了安抚西戎,不仅答应与西戎合盟,还免了西戎五年除战马外的进贡,又差季珩亲自陪着西戎那群人。季珩虽是武将世家的出身,却生了一副好相貌,随他娘亲生得唇红齿白,一张娃娃脸看上去烂漫可爱,自然就让人先卸下三分心防……再加上他那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若是愿意,绝对能将对方哄得服服帖帖的。
在皇帝拿出如此诚意后,加之季珩的周旋安抚,局面总算是暂时稳下了,西戎使臣也不再发难,只塔日哈精神受了刺激,竟是疯了,整日吵着要保护公主。季珩将他那模样回来学了,萧谙眉头都未动一下,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自作自受”,便是对这件事最后的判词了。
公主仍在丧期,这时便不适合出门狩猎作娱了,萧谙想了想,差人将季珩叫了来。季珩刚进门,就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细长黑影,他反应极快,一伸手就抓住了,定睛一看——是一把长剑。
“阿珩,你的反应总那么快。”
院中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季珩正四下寻找那人,就见萧谙笑着从一根朱红廊柱后走出来,他手里也拿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剑。萧谙拎着那剑大步流星地走到季珩面前,口气中俱是按耐不住的兴奋,“快,拔出剑,来走两招。”
“铮——”
两剑相交,发出凤鸣般清脆的响声,季珩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声音里都不自觉带了三分笑意:“斗胆一问,是陛下要走招,还是谙哥要同我比试?”
“有何不同?”
“若是陛下,自然重势不重输赢,无论如何,以陛下的安危为先。”季珩一顿,手中的剑向下刮擦着发出尖锐的嘶鸣,“但若是萧谙,那自然是要全力以赴,一定要在今日比出高下才罢休。”
萧谙闻言大笑起来,笑意方收,眉眼间便尽是肃杀的冷意,他手中使了力气,向前压了一步:“那便来一分胜负吧!”
别看季珩私下里总是一副骄纵模样,实际他武功极高,毕竟他是季将军独子,从小便随季将军在关外驻扎,手上功夫都是季将军亲手教授。季将军从小就骄纵着儿子,唯有练武一事上,无论小季珩怎样哭闹,都绝不肯懈怠分毫。也正因为季将军的严格,季珩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身过硬的本领,他在军营里找人比武,而后竟是打遍军营中所有将领,无一败绩。
按常理讲,萧谙在宫中同武学师傅学的那两下是决计打不过季珩的,可妙就妙在他师从徐京墨,武学也是徐京墨亲自教的。徐京墨年少时,是全然凭借自己的好身手在军中立足,而萧谙正是将这番功夫学了来。不过近两年来,徐京墨身子不大好,便不怎么轻易动剑了。
现下,季珩回京了,萧谙终于逮到人能与自己痛快比一场了,他使出全力,与季珩打得难舍难分。两人正是少年意气,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自然越战越酣畅,刀光剑影中,竟品出几分高山流水之意。最后,就在萧谙心神微松之际,季珩借用一个巧力挑飞了萧谙的剑,而后一线寒气逼近喉咙——季珩的剑,已然轻轻贴上了萧谙的喉咙。
烈阳下,娃娃脸的少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而后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将剑收回了背后:“承让。”
萧谙捡起自己的剑,哼了一声,颇有几分不服气地嚷嚷道:“下次朕必定不会让着你了!”
比试过后,萧谙留下季珩一起用膳。刚消耗了一番体力,萧谙饿得不行,拾起筷子便要开动,却被季珩一手压住了,季珩冲他摇了摇头。萧谙一开始还不解,直到见到季珩叫人拿来一副银筷子,他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季珩的意思。
季珩这是要替他试毒。
萧谙有些哑然:“季珩,朕的膳食都是由宫人试过毒,才能呈上来的……不必如此担心。”
季珩闻言一顿,将口中的菜咽了,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萧谙,半晌才说道:“陛下,我一直都无比庆幸……那年宫宴里,喝下那壶酒的人是我。”
七岁那年,季珩终于让父亲松了口,让季将军在返程之时把他也带了去。在那之前,他在上京最好的玩伴便是皇子萧谙,两人年岁相仿、家世般配,从小便厮混在一起,无话不谈。然而,这一次分别,两人都没想过会那么久,再见已是五年之后的年宴,两人隔着万水千山般的距离,季珩想多瞧瞧萧谙,还要抻着脖子费力地找寻。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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