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跟个物件似的——好像盖了个印,就成为乾元的东西了。如此看来,这世上的事情,果然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喝了这样多的酒,徐京墨不多时便感到一股尿意,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准备到官房解决一下。走出大殿时,徐京墨打了个冷颤,尽管白日那大到有些邪门的风已经停了,深冬腊月的寒意仍是不容小觑,冷风也将他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些。
官房离大殿有些距离,需拐入一条幽长的宫道,尽头才是官房。原本这条小路沿路是有侍卫看守的,但年宴已行至末尾,又赶上冬夜寒凉,侍卫们大多都去喝酒暖身了。因此这条路漆黑幽长,显得阴风阵阵,徐京墨鬼使神差地想起季珩说过的那句“宫中进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由皱了皱眉,不知这说的是天灾还是人祸。
徐京墨在官房完事后,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之上,忽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极轻且极快的步伐,紧接着一阵疾风袭来,他下意识偏头一躲,冷光掠过,将他的发冠打偏,挣动之间有大半乌发散落下来。
徐京墨喉间一紧,全身爬上一股危险的凉意,他抬手利落地将摇摇欲坠的发冠扯下,转身借月光看清了来人——一身黑色潜行衣,脸上还盖着一个银面具。此时不好判断是否是杀手,但明显此人是有备而来。
这位神秘的黑衣人看起来身量比他还高些,一击不成正谋划着再次动手,可奇怪的是,他手中所持不是什么正经的武器,而是一根锐利的金簪。须臾之间,黑衣人便再次扑来,徐京墨只能矮身躲过,与他缠斗在一起。
黑衣人身法诡异、下手狠辣,徐京墨吃了赤手的亏,尽管他身手灵活,却不得不一边防守一边寻找机会,两人一时间打得难分上下。
徐京墨一时不查,被黑衣人拧住了手腕,他屈膝顶在黑衣人腹部,想要迫使黑衣人松手,没成想黑衣人闷哼一声,吃了痛也不松手,扭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压去,将徐京墨扑倒在地上。
这一下让徐京墨后脑着地,一时间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直响,可黑衣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时间,立刻翻身起来,骑坐在徐京墨身上,向下压低身子,用身体的重量死死钳制住徐京墨,接着,抬起金簪便对准徐京墨左眼刺下!
眼见那簪尖都快落到他眼珠上了,徐京墨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胳膊,同时大喊:“季统领,你怎么来了——”
黑衣人听了这话,果然下意识停了动作,徐京墨抓住他这一刻的愣神,向右一挣,紧接着用力咬在了黑衣人的肩上。黑衣人吃痛,手中金簪失了准头,划破了徐京墨身上厚重的冬衣,刺入皮肉,在他左肩上划下一道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不难想象,若是这力道的金簪扎进他的眼睛里,他的左眼大抵就保不住了。
即便如此,徐京墨也没有松口,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在黑衣人肩上,是奔着势必要撕下一块血肉的心思,口中很快也尝到了咸腥的血味。
他的右手还在被拧着,抬膝狠狠向上一顶,只听手腕处伴随着剧痛传来“咔嚓”一声,他的手被掰成一种非常诡异的姿势,但同时他也成功脱离了黑衣人的桎梏,从黑衣人身下挣脱出来。
“来人——有刺客!”徐京墨大喊道。
他一边喊着,一边迅速爬了起来,急步退至墙根下。冷白的月光下,他的面色如常,若是不细看他肩头的衣服被血染红的一片,以及汗湿的额发,还真会叫人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受伤。
徐京墨眉头都没动一下,利落地将自己脱臼的右手接了回去,那人静静看向徐京墨,意外的没有再发起进攻,而是飞身掠过徐京墨,翻过一道高墙,彻底消失在徐京墨的视野中。
徐京墨这才懈了心神,他靠在墙上,咬牙调整了两下右手的骨节,冷风一吹,他身上被汗打湿的里衣黏在身上,更添几分冷意,他捡起发冠收入袖中,而后才继续迈开步子朝大殿走去。
这些年虽想杀他之人数不胜数,他也遇到过无数次暗杀,但遇到这种生死之搏,就算是他也难免有些心悸,而且此处偏僻,往来无人,他喊的那几声也只是虚张声势,若是真继续缠斗下去,也说不好谁能占上风。
他又想到此处原本看守的侍卫都去喝酒了,心中便陡生不满,这季珩到底做什么吃的,驭下无能、管教无方,竟就让下属真的喝酒去了,他明天非要写道折子参季统领玩忽职守不可。
这般想着,徐京墨不知不觉已走回了大殿,他一回到宴会之上,众人哗然。
毕竟他的模样属实太狼狈了,衣衫凌乱、乌发散乱,左肩上还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衣服破口处已濡湿一片,只是黑色看不出流了多少血……这模样,就好似刚刚才与人搏斗过。
徐京墨却摆了摆手,只说无事,是遇上一只野猫,而后便落座,叫人取来大氅披在肩上。
他并非是大发善心要放过那个刺客,只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想通了一件事:宫中年宴,所有的大臣都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在入宴前都会由专人查验,任何人都躲不过。而刚刚那个黑衣人攻击他的“武器”,却只是一把金簪,而且下手虽狠,想来招式却不像是要取他性命的,这就非常奇怪了——黑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杀手必不可能只用一根金簪,这说明黑衣人很有可能这个人正是一位大臣,甚至此时正躲在人群中,静静观察着他的反应。
越是如此,徐京墨便越不能如他的愿,若是这场宴会中止、大肆搜捕刺客,不正是着了这位的道?
徐京墨飞快地在脑子里过着清流中的武将,发现人选实在太多了,他很难迅速锁定黑衣人到底是谁,此事还需回去命人再三查验,搜集证据,此时不是鲁莽的时机。
这场小插曲在当夜无声地消弭了,碍于丞相冷淡处理的态度,这事并未能引起轩然大波,只是众人心中都难免有了诸多猜测,直到第二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顷刻之间便搅乱了上京的风云——
羽林军统领季珩,于年宴之夜,惨死长寂宫。
第四十四章 ·下狱
这一夜其实徐京墨睡得并不安稳,直到很晚他才有了睡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肩上的伤太过磨人,也许是因为他上药之人不断入梦来,搅得他连睡觉都不安宁。
年宴结束后,徐京墨本打算随人流离开宫中,有个太监拦了他的路,对他道:“陛下请丞相至殿后一叙。”
徐京墨虽不想去,但犯不上为这事违抗皇命,他跟着太监来到殿后,果然看着黑着一张脸的萧谙坐在一方矮几后等他,那矮几上摆着一只药箱,一坛酒。
太监将他送进去后就退了出来,偌大的后殿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人,没有前殿半分热闹繁华,显出几分落寞空寂来。
最终还是萧谙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必了,臣回去……”
“过来。”萧谙的语气更沉了,因着压着一股火气,他的眉目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阴沉,“朕不想说第三遍。”
徐京墨厌倦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慢慢走到了萧谙身旁。还不待徐京墨有什么动作,忽然他被扯着左手跌坐下去,这下扯动了伤口,徐京墨不由“嘶”地吸了口气。紧接着,他身上的大氅和冬衣被人用力扯开,布料撕开发出尖利的声响,濡湿的中衣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胸腹之间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
由于刚刚距离不近,徐京墨又穿着墨色衣裳,年宴上乍一看伤势好像并不重,所以大部分人都信了那是野猫挠出来的伤口。现在两人面对面,是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的距离,萧谙才看清楚了徐京墨伤得有多重。
徐京墨听着萧谙的呼吸渐重,他奇怪地看向萧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萧谙的眼眶都红了,抿着唇欲哭不哭地盯着他左肩的伤口,这下倒叫他责备的话噎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萧谙被那抹红刺痛了眼,他双拳攥紧,忽地站了起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低吼道:“是谁伤了你……我要杀了他!”
眼见萧谙就要往外走,徐京墨也顾不上肩膀的伤了,连忙伸手将人拉住:“不许去!”
“为什么?”
“敢在宫中动手之人……事出蹊跷,不可打草惊蛇。”徐京墨垂下眼,不经意地松开了拽着萧谙袖子的手,“今夜的事你不必再问了,我也给对方留下了一点痕迹,我有引蛇出洞的办法。待我查明一切后,再由陛下为我做主吧。”
还没等萧谙说话,徐京墨又放软了声音说:“我的肩膀很痛,你帮我上药吧。”
萧谙压抑着火气,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打开了药箱挑选着合适的伤药。
“哥哥刚刚说只是被野猫挠伤,我猜到你不想被人知道伤口的事,所以只命人将药箱拿来,没有宣召太医。从宫中回相府的路程太远,若是中途起了热就糟糕了,所以我先简单给你处理下,你忍着些。”
萧谙抬手将烈酒浇在徐京墨的肩膀上,徐京墨痛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没敢骂出声——萧谙的面色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差,显然心情已差到极点。今夜已经够乱的了,他不想这时候触了皇帝的霉头。
酒将伤口冲干净了不少,徐京墨这才发现肩伤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印子,看起来像是什么坚硬的物品压在肌肤上留下的,隐约能看出是羽翅的图案。
显然,萧谙也看见了这印子,他怔愣一瞬,取药粉的手都停了一下。徐京墨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萧谙问他:“你的伤,到底是用什么划的?伤口这么深,又窄得很……”
“一根金簪。”药粉撒在伤口上,痛得徐京墨眼前一白,呼吸跟着错乱起来,“那人蒙了脸,我没见到他的模样。”
“……是吗?”
萧谙这样说着,神色晦暗不明,在烛火下,他的睫毛似乎抖得厉害,在脸上投下一片颤颤的残影。
徐京墨被肩上一阵刺痛唤回了心神,有些发怔地看着床顶。他回到府中后,大夫为他缝合了伤口,虽撒了止血镇痛的药粉,可这疼痛绵绵不绝,扰得他心生烦乱。他心道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要离开上京是真,但至少他此刻还是大衍的丞相,这都被人用利器抵着喉咙了,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就寝前他已经与阿盛说过了年宴上的事情,又凭借记忆大致画了一张金簪的图,要阿盛明日一早就去盘查左肩靠颈子处带有牙印的臣子,动作务必要快。
这一夜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徐京墨心神俱疲,过了一会睡意上涌,他便轻轻合了眼,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这时尚不知道,上京已悄悄掀起一场惊涛怒浪,而他,不知不觉中已然站在了这场风波的中心。
隔日卯时,天还未全亮,徐京墨的房门便被敲响了,阿盛带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闯入了他的卧房——
羽林军统领、衍景第一位武科状元、季大将军之子季珩,在年宴之夜死在了冷宫之中!
比这更渗人的是,宫中传来眼线的消息,说他死状极其凄惨,尸首惨不忍睹。死后还被百般凌辱,可见凶手对其之痛恨。
徐京墨听到这个消息,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惊愕,徐府的门便被撞开,一队带刀禁卫鱼涌而入,将徐府里里外外包围了起来。带头的是羽林军副统领,他站在内院中,向徐京墨行了礼,一身甲胄撞得叮咣乱响,“陛下传召丞相进宫觐见,还请丞相随我们立即进宫!”
这位副统领看向徐京墨的目光充满愤恨,好似恨不得剐掉他一层皮,徐京墨心下微微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开口问道:“陛下传召所为何事?”
“陛下未向在下说明。”副统领微微侧了侧身,露出他身后缄默不语的尹昭,“丞相大人,请。”
阿盛先反应了过来,他带着徐府侍卫护在了徐京墨身前,防备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尹昭的身上,他用目光警告着尹昭,似乎大有立刻要拼命之意。
徐京墨也看到了尹昭,他明白副统领的用意——去与不去,此事由不得他做主。既然如此,何必再为难办差的人,于是他朝阿盛摇头,又对着副统领说:“带路吧。”
“不行!”阿盛抓着徐京墨的衣角,急得快哭出来了,“主子,别去……”
徐京墨一根根掰开了阿盛的手指,朝阿盛露出一个短暂的笑,若无其事地嘱咐着他:“陛下传召,哪有不去道理,放心,不会有什么事。若是……我暂时回不来,你要照顾好容音和相府,记好我昨夜吩咐你的事,明白了吗?”
说罢,不等阿盛回答,徐京墨转身向门外走去,禁军立刻围拥在他身旁,他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徐京墨跟着副统领刚进宫门时,一点凉意落在徐京墨的额心,他抬头望去,发现天上酝酿一夜的阴云,在此刻化作点点细雪坠落人间。此时无人为他撑伞,雪落在身上很快将他的单衣打透了,徐京墨感到有些冷,他也分不清,这冷意究竟是自身上来,还是从心间传来的。
进了宫,羽林军便将徐京墨带往长寂宫,徐京墨远远便见着长寂宫门前的夹道上列着两排禁军,这些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复杂——痛恨的、恐惧的、好奇的,甚至还有几道是同情的。
离长寂宫大门越近,血腥味越是明显,还掺杂着一股浅淡的橘香……那是季珩的信香。
徐京墨顿时心下一沉,他前几日才被乾元打过印记,照理来说,其他乾元的信香是影响不到他的,但若是连此时的他都能闻得到,那么这信香必定是逸散过多了。浓郁到几乎刺鼻的信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乾元生前曾遇到非人的折磨,只有极为痛苦的情绪下,信香才会如此不受控的外泄。
踏进长寂宫的大门,徐京墨才发现这里竟然站了许多人,有禁军,也有臣子,还有跪了一地的宫人,可长寂宫却静得仿佛一座坟茔,除了风声,一点其他的声音都没有。
随着徐京墨的走近,人群逐渐分开,如劈半的浪潮般为徐京墨让出一条路来,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寂寥孤立的背影。那人背手而立,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就连发上都沾了不少雪,也不知是在此站了多久。
徐京墨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陛下,萧谙没回头。
“丞相来了。”萧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要瞧瞧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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