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清水河镇,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便要送你定情信物,说不定黑龙残存的魂魄里,也有对你的喜欢。”
有温热的水珠落下来,砸在秦沧的脸上。
秦沧的身体开始慢慢地透明。
他落下去的血肉在大地上化作新的草木河山,枯败的土壤开始重新肥沃。
曾经血流成河的雪山上,一颗上古之龙的内丹破碎,里面散落出许多透明的魂灵,狐狸们仰起头,天空中掉落的淡金色碎片落在魂灵上,变成鲜活的血肉。
他抬起手,摸了摸白涯的脸:“别哭了。”
白涯紧紧抓着他的手:“别走……”他几近哽咽:“求你了……”
秦沧轻声道:“带我去看看世间。”
“好,好,去看,我带你去看。”白涯抱着秦沧,从白玉京落下。
风呼啸过耳边,自由的飞鸟为前所未有的碧蓝天空欣喜地啼鸣。
他们落在一处悬崖上,脚下便是无尽海的滩涂,悬崖上长满嫩绿的青草,相接的山谷中开着无数鲜花。
秦沧的身体已经完全近乎透明了。
他躺在白涯的怀里,疯狂生长的草木穿破他的身体,万物新生的蓬勃喜悦充盈他的胸膛,他半弯着眼睛笑,显得很幸福:“别哭了白涯,我这一生……还有遗憾,但也不后悔。”
所有生灵的一生都会走向归途,哪怕成仙成神,成精成怪,他在这一刻,看着白涯的眼睛,微笑着明白了。
死亡是宇宙中最平等之物,站在一切结束的终点之前,孑然独立,看不见别人,只看见自己,然后问出那句最后的留言。
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他看着天帝。
无法再控制的内景中,天帝同样在消散,他惊恐万状,悔恨万分。
鎏金双瞳注视着他。
你生于白玉京,贵为神明,高天之上,操控一切。我是生在苦海的弃儿,曾在尘世之中,贱若薪柴。
我曾经听无数人说,万般苦痛,都是命运。
但我没有相信。
果真如此,原来命运,是一只藏在云雾之后操控的手,是一双不怀好意而贪婪的眼睛。
秦沧看着天穹。
战胜了天帝,就结束了吗?
或许他们都是某人的棋子,苍穹之上,会不会有更大的,更不可知的,称为命运的东西。
或许我的一生,也没有穷尽对抗的路途。
但有那对“命运”唯一的回答——勇气,决心,别后退,就能在浩瀚寰宇中孤舟一系,就能长夜星火,烧到漫野开春。
秦沧弯起嘴角,闭上双眼。
春风吹又生,这世间其实很好。
是我赢了。
白涯痛哭着嘶吼一声,天上的白玉京彻底破碎,秦沧带上白玉京的所有兵刃都通通消散,只有来自清水河镇的一颗小石子,重新从九天之上落下。
人间某个山脚下,村民们看着天地异象,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
“快,请大祭司来!”
衰朽的老人颤颤巍巍道:“这是神明震怒,要降下天罚。”他想到那百年惯用的法子:“找一对童男童女来祭祀,神明大人的怒火才会平息,快。”
很快,几个壮汉便从祭童中挑出一对兄妹带上来。
兄妹两被押在神像前,冰冷的匕首搭在他们脖子上。
老祭司正准备开始吟唱祈文,突然,神庙天花板被什么东西砸穿,老祭司头顶流下鲜血,双目圆睁,僵硬地倒下。
众人皆惊,男孩看了一眼神庙的破口,拉起小女孩:“快跑!”
他们身后,一颗小石子深深嵌在老祭司的头颅中。
新世界来了。
白涯活了下来。
他知道雪山已经重建,但他并没有回去。秦沧那天在他怀里消散,宛如露珠蒸发,什么都没有剩下。他手中空空如也,看着脚下的无尽海,心里也空茫一片。
那里是你初生的地方吗,你刚睁眼时,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他几乎想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他抬起头,看着海面上的太阳。金色的,漂亮得炫目,像那双鎏金色的眼睛。
白涯心想,他真的找不出比秦沧更狠心的一条龙。他用那个玉镯,用那句“或许我的魂魄里也有对你的喜欢”诅咒他,诅咒他活下去。
九尾天狐的名号也消失在了三界中。
他在世间徘徊,企图寻找关于秦沧的任何一点痕迹。小黑被他接到身边,他想,既然秦沧的宠物,一定能更容易找到秦沧的气息。
他忘记了时间,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海边。
无尽海一望无边,他总是想起秦沧和他交换名字的时候。
沧,意为无边之海。涯,为水边之岸。
他沉默地看着无尽海。
问君何时还,数尽千万次惊涛拍岸。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人世间已经改朝换代许多次。
某一天,小黑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拖着他来到岸边。
一个英气俊美的少年拖着渔网从渔船上走下来,穿着短袖短裤,肌肉匀称,身上冒着热气。
他赤脚走在沙滩,跟着爷爷把渔网收好,慈祥的老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一个温柔的女人从岸边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孩。
小孩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开心道:“大哥!今天打到鱼了吗?”
少年捏了一下小女孩的脸:“当然了,你哥是什么人?”
小男孩骄傲道:“大哥可是号称我们秦港小沧龙!”
少年龇牙咧嘴地笑开。
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衣角,往远处指了指:“大哥你看,那边那个人好奇怪哦,怎么穿的一身纯白色,还一直看我们。“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一愣。
白涯心绪涌动,天边云如火烧,金黄的阳光勾勒着少年的侧脸,他带着草帽,眼瞳并未被光照到,却跃动着夕阳一般的鎏金色。
少年看他的眼神有些疑惑,又有些奇怪。
白涯扯了扯嘴角,试图用僵硬的面孔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少年似乎看到了,像是确认了他并非恶意,于是热情的咧开嘴,朝他挥挥手:“喂,大狐狸!你吃鱼吗?”
在温柔自由的海风中,他们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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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宝贝们!休息两天然后更新甜甜番外!想看什么可以评论告诉我!
第57章 番外1
1
秦家港外夕阳照着海浪,远处小木屋里,白衣人正烤着一条鱼。
“喂,白涯,我来了。”
秦沧掀开门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立刻抽了抽鼻子:“你又烤鱼,你们狐狸这么爱吃鱼吗?”
白涯看他一眼,无奈地道:“不是我们狐狸爱吃,是你爱吃。”
秦沧笑嘻嘻地坐在他面前:“那你快点烤,饿死我了。”
他把头上的草帽摘了拿在手里扇风:“你不知道今天我帮爷爷拉了多少鱼,说真的,你就不能上我家去吗?每次还得大老远跑过来找你.....私会!我都快化在太阳底下了!”
白涯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连睫毛上都挂着汗,便抬抬手,木屋里顿时凉快不少。
秦沧舒爽地往席子上一倒,歪头看白涯:“怎么不说话?”
白涯顿了顿:“我毕竟是妖,恐怕不好打扰。”
秦沧奇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是妖?我自小就有异瞳,家人都知道我能辨妖族,你是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毫无形象地从凉席一端滚到另一端,道:“来呗,最近天热得人都睡不着觉,你像今天这样挥挥手,让屋里凉快凉快,我保证全家人对你跟亲人一样。”
白涯自上而下,看见他眼巴巴的样子,只好道:“那……好吧。”
2
他那日见着秦沧,神思恍惚,只浅浅交谈了几句,便逃跑似的离开了。
后来忍不住又去看他,秦沧眼尖,一眼看见他,过来攀谈,他踌躇许久,依旧不知道怎么同秦沧说起前尘往事,或者,究竟该不该说。
那天白玉京塌陷,秦沧彻底龙骨破碎,那句轻描淡写的喜欢,似乎已经淹没在新世界的晨辉中。
他离去后,大皇子破天荒的为他塑了像。眼见过那日开天门盛景的说书人将白玉京与那位剑指苍天的请神侯代代流传。
他的塑像前不点香,不祭祀,若有瓜果用来祈福,流浪汉与路过歇脚的人皆可吃得。武将出征前来祈福骁勇不退,书生赶考前来许愿贤心不改。
秦沧神魂本该灰烬一般彻底散去,可海风吹来世间生灵的祝愿,他能回来,是轮回送给他的奇迹。
前尘往事,或许真应该烟流云散。
3
“喂,狐狸!你又在想什么!”
秦沧从话本里抬起头,不满地喊了白涯一声。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面就叫白涯大狐狸,白涯曾好好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平日里也以名字相称,只是气恼嘴快时仍旧叫他狐狸。
秦沧理直气壮辩解道,有何不可,我本来也只认识你一只狐狸。
白涯听这话眸光微动,也就随他去了。
秦沧最近替说书先生誊抄话本挣碎银,打算顺便修一修这错漏不全的故事。这故事是一个上古神话,版本不少,眼下这个版本写,黑龙为夺取狐族宝物屠尽狐族雪山。
秦沧看着总觉得不舒服,扯了扯白涯的袖子,问他:“你活得比我久,你说这故事写的对不对?”
白涯扫了一眼,伸手将话本抽过来,放在一边,把杨梅汤放他面前:“先喝吧,一会儿冰化了。”
“哎——你放那么远干嘛?不看就不看呗。”秦沧伸手去够话本。
他有点莫名其妙,白涯陪他抄了许多话本,唯独对这个故事态度奇怪。
白涯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别闹,当心把汤汁滴到书上去。”
秦沧收回手:“好吧,你总有理。”
他喝了一口杨梅汤,觉得不够爽快,用勺子敲了几块冰下来,在嘴里嚼地嘎嘣响。
白涯劝道:“这样吃冰对身体不好。”
秦沧不以为意:“没那么金贵,我身体好着呢。”
这话倒没错,曾经黑龙魂魄轮回千百年,总是薄命,一点差池也出不得,这一次他是真的没病没灾,让白涯一时都觉得不真实。
他还想着那话本,喋喋不休道:“你也觉得怪怪的,对吧,那你说要怎么改才好?”
白涯突然道:“你真想知道?你真想知道,我就原原本本地同你讲。”
秦沧吓了一跳:“如此郑重?”
白涯顿了顿,没说话。
秦沧看了他一会儿,眯起眼睛:“你也是狐狸,这话本里也是狐狸,该不会……”
白涯呼吸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他的提问。
“该不会那狐狸是你的老祖宗吧!”
“……”
4
“你说吧,我听着!”
秦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道。
他家不大,没有空余的客房给白涯,秦沧也不太在意,抱了一床被褥来,邀请白涯共睡一榻。
白涯在黑暗中躺地板板正正,看着天花板,半晌,秦沧踹了他的小腿一脚:“说呀!”
白涯猛的翻过身来面对着秦沧,黑暗中,妖族的眼瞳莹莹发亮。
秦沧扯过被褥蒙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谨慎道:“干嘛……跟你闹着玩儿呢,总不至于把你踹坏了吧?”
白涯伸出手指,在空中顿了顿,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却又克制地收住了,他手指微动,灯盏熄了,黑暗中指尖蜻蜓点水地碰过秦沧的眉眼。
“那故事很长,若你真想听,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天地初开,盘古的血肉变成大地,手中的斧头掉进了无尽海……”
秦沧虽说要听故事,可一沾枕头立刻涌上困意,没听两段便睡了过去。
白涯停了声音,在黑暗里依旧将他看得很清楚。
秦沧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很久以前雪山桃花林喝醉的模样。
他那时把桃花枝轻手轻脚地插在他发间,怀着自己也不可道破的心思凑近过去。
秦沧的呼吸带着桃花酿的酒气,白涯早已喝惯,那一刻却觉得自己醉得满目眩晕。
如果可以——他对着狐族神圣的雪山许愿——如果可以,我想要时间永恒。
5
时间永恒,千年万年。
天帝消散前白涯听见天帝也这么说。
为了欲望,贪得无厌,丑陋不堪,那么为倾慕、喜欢呢?
该不该在祸乱平息千百年后,又把些被十情八苦浸泡着的记忆再次告诉秦沧?
该不该叫他想起那场雷劫,那日桃花林,那天血染雪山,那天共死铃断,那条黄泉路上他孑然走过的最后一段?
自己带着那些沉甸甸的记忆从过去来,面对如今的秦沧拥有崭新、干净而快乐的灵魂,却不敢伸手去碰了。
是我自私吗?白涯常常想。
是他固执地想要在秦沧眼里找一个栖身之所,是他想要秦沧知道自己与世间别人如何不同。
他如今与当年的黑龙或许都有一战之力,却未能像他一样成神成圣。
他不肯圆满,不肯垂怜,始终放不下,始终求不得。
你愿意吗?他看着秦沧的睡颜,心里默默问道,再看我一次。
6
那话本故事秦沧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却还是每晚要听,美其名曰贵在坚持。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讲到后半段,秦沧睡眼朦胧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那九尾狐从头到尾便被黑龙骗得团团转?”
他又道:“况且,黑龙虽无屠杀之心,也有屠杀之实,九尾狐恐怕很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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