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睦几番张嘴,没能出声。
“我好像到哪里都多余,”吴子裳低下头,用手戳才扎成半个粗略骨架的滚灯,仍旧微微笑着,笑容形容不来的复杂:“怎会有人如我这般样呢,到头来一场笑话似也。”
说着说着,那个眼泪啊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裳……”赵睦嗫嚅,冲动在体内叫嚣着,无比想带吴子裳离开,公家这场“鸿门宴”杀人诛心,她半点不想赴。
“该说的话,公家下午时候皆已说与我知……你不要辞官,也莫要冒险去惹别几个暂时惹不起的大人物,”吴子裳胡乱用手背抹擦眼泪,半低头,笑着:“你娶我吧,我报你当年照顾带养之恩情。”
似乎只有娶的是吴女,是与赵长源青梅竹马的吴女,而非临时找来应付的什么人,秦使团那边才勉强说得过去,赵睦才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保全自己。
借口勉强了些,却是皇帝借与秦和谈之机逼迫赵睦吴子裳,赵新焕也参与其中了的,皇帝需要牢牢攥住赵长源的把柄,赵新焕是要赎多年来对陶夫人的愧疚,待皇帝和开平侯确定赵睦有此心意,所有一切就都由不得人意了。
当长辈决意如此时,赵长源和吴子裳的想法又有何要紧与否?
赵睦却愣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兜头给了一榔头,灵台上混沌不堪,甚至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
阿裳和她,终于只剩下昔日那点照顾的情分了么?
与皇帝一家三口共用饭对赵睦来说是人生第一次,对吴子裳来说,却只盼是人生最后一次。
公主聘莫名很喜欢赵老叔家这位阿裳姐姐,用个饭也要坐在阿裳姐姐身边,吴子裳幸而要忙着应付公主聘,不然恐无法以常态坐在饭桌前与皇帝面对面。
赶在禁卫军入夜要戒严宫城前,赵睦和吴子裳步行走出大内。
“先送你回家吧。”赵睦站在马车旁,朝吴子裳伸手欲扶她登车。
车前挂着照明风灯,照出车旁人模样,吴子裳看着对方,身形颀长,骨架偏细,人//道是书生文弱,却原来锦袍下罩的是个女儿家。
那么这些年来自己承受的痛苦算个什么?一边满心是赵长源,一边又无法接受与男子好,发现自己喜欢和女子亲近时,吴子裳以为自己是病了。
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里是陈知遇陪伴在她左右,为放下赵长源,阿裳曾和陈知遇在一起过,可是后来又分开,因为阿裳放不下赵长源,陈知遇接受不了。
“不知可否送我去三思苑?”吴子裳低声表达想法,小心翼翼起来。
“三思苑?”赵睦一时疑惑。
吴子裳低着头不与赵睦有任何目光接触,却清楚感觉两道视线带刺般落在自己身上,嗫嚅道:“康万青下台后,三思苑不是被你收到麾下?”
“……王静女此时不在汴都,”赵睦解释了,微顿,说明道:“若母亲见你回来,必定高兴万分,那厢林郡王府事未罢,三两日内我不会回家去,你尽管放心。”
吴子裳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明言表示反对,沉默着提裙子自己登车。
不听按公子示意来收登车凳,目光询问公子怎么走,被赵睦摆了下手,让他不要操心。
待马车发轫而去,不多时融进车水马龙中,赵睦独个步行,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往前眺望看不到尽头的繁华大明街,她忽又转回身看向柴周帝国的心脏周皇宫。
庄严肃穆的建筑群伏在穹顶夜幕下,无数火把和灯笼给这个过于庞大的宫城笼罩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弱化了它食人肉骨的狰狞面目。
那里面住的是柴周皇族,而这座宫城的主人,是披着温顺绵羊皮欺骗了所有的狼,一只忍辱负重的头狼,一只可以牺牲自己女儿也要维护他狼群利益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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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郡王府丧葬事毕,爵位继承顺理成章落在林祝禺头上,林祝禺袭爵时,秦国使团为表对煌煌五百年林氏家族的尊敬,由正使秦东宫之弟秦王携秦公主亲自登门贺。
然而令谁也没想到,这一贺不打紧,在皇帝为赵睦吴子裳定下亲事隔天,秦使团来与周皇帝禀,秦公主看上了林郡王府上十六郎。
故老郡王子息单薄,传至重孙辈,嫡庶共只有林祝禺林星禺“兄弟”二人,之所以称呼为“十二郎”和“十六郎”,不过把他们同林鹤几位手足之膝下那二十来位重孙们放在一起序列,十二,十六,至少听起来林鹤这脉不是太凋零。
皇帝柴贞大喜,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林家虽然名声在外,今朝有实权者只剩林四平拜开山军大帅,新袭郡王爵的林祝禺重伤后弱不禁风,日后在汴都明显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林星禺看起来更只是在他父亲和“堂兄”光环笼罩下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寻常世家子。
他娶秦公主成为秦驸马,既能给足姬秦国面子,又不会对柴周朝廷任何一方势力造成威胁。柴周和姬秦朝廷需求基本得到满足,各退一步获得双赢,何乐而不为。
最高兴是刘启文,不知使了甚广大神通,竟把近年来因各自忙碌而愈发难聚齐的旧友们,再度齐整团做一处。
不聚不知道,人人都成了拖家带口的,只剩刘启文抱着肖九两个孤家寡人相依为命。
“连长源也要娶妻成家弃我而去了,”刘启文假装娇小靠在肖九肩头抹泪,一手朝这边举来酒碗,“这碗你得喝干净,不然我可实在太伤心。”
“喝喝喝,他们都放不开喝,我可不能也让你伤心!”赵睦心里也许是高兴的,酒盅换成酒盏,酒盏换成酒碗,对刘启文的起哄照单全收。
只闹腾赵睦也没意思,刘启文和肖九一唱一和又捉弄别人去,赵睦再度被满屋子跑耍的小孩儿们围起来,最后甚至被胡韵白儿子拉着去了屋子那边和他们一起玩。
不知是何原因,赵睦走哪都尤其招小娃娃喜欢,她自己也非常喜欢小孩子,与小娃娃们在一处时总能见到赵长源脸上梨窝深深,温柔眉眼里有溢彩的流光。
可是吴子裳不喜欢小孩子。
“长源今岁也老大不小了,”凌粟妻潘夫人抱着女儿碰了碰吴子裳胳膊,凑近低语着:“待你们明年办了事,抓点紧,争取后年让长源抱上胖娃娃,他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抱着自己孩子时得高兴成啥样?”
吴子裳笑了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潘夫人怀里粉嫩嫩的小丫头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她即刻转移话题和潘夫人围着这个小丫头聊起来。
因着都拖家带口,宴散较早,刘启文从头欢闹到尾,却是最沉默寡言的高仲日酒喝得最多,大伙儿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子升心里大约还在念着那个董之仪,”把人都送走后,刘启文手搭着肖九肩膀站稳,另只手用力拍赵睦肩膀,大舌头道:“人都贱的很,得不到的永远意难平,在身边的又不懂去珍惜,长源呐,长源兄弟,你绝对不能学高子升!”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是让赵睦珍惜眼前人,不要总惦记已经不在的。
“不会。”也喝不少的赵睦轻声应他,眼神有些迷离,下意识看向吴子裳,后者站在马车旁低着头安静等待。
“我要回家去了,”赵睦推开肩膀上的熊掌,摆了摆手踉跄朝车去:“我先回家啰。”
“有家真了不起嗷,”刘启文用胳膊圈住肖九脖子,酸酸道:“走,咱个也回家!”
肖九哭笑不得,推他:“谁跟你是‘咱个’啊,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走吧……”
马车从四面八方来此,又重新散向四面八方,有聚,有散,有离,有合,似如人生,正是人生。
赵睦吃不少酒,人正红着脸往体外散热,不能吹风,吴子裳喊她坐进车里来。
不听心无旁骛驾车,固定在车内的风灯光影安静。赵睦靠缩在车门旁角落里犯困,身子坐不稳,脑袋一栽一点。
怕她睡着磕碰,吴子裳开口道:“为何那样喜欢小孩子?”
“……唔,”赵睦将散的意识疯狂凝聚,两手撑住膝盖,身子不晃了,眼气却仍旧沉得睁不开,带着鼻音道:“并没有多喜欢,只是遇见了而已。”
吴子裳无话可接,顿了顿,努力语气如常道:“我不喜欢小孩。”
“我知,”赵睦半低着头,似乎真的很困,努力强撑着在应话,逻辑和条理倒是清晰:“以后家里不会有,也不会过继,你放心。”
“凭你做主。”吴子裳仍旧温声细语,嘴边挂着得体微笑。
从那日去过大内见皇帝,吴子裳答应嫁赵长源,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变得端庄,得体,温顺,甚至是娴静,寡言。
往昔热烈诚挚的阿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似乎连赵睦都半点不认识的人。
111、第百十一章
熙宁二十八年后半载,难得四方安定,而且好事连连。
前有周秦恢复邦交开通互市旧茶马道再度连通东西,秦公主嫁林郡王府十六郎而普天同庆;后有大内妃嫔为帝再添柴氏小皇女,庸芦与周边军大帅日荼河会晤谈争端,西南休战;以及年底开平侯府嫡长子娶妻。
区区侯爵子弟娶亲之所以与几件朝廷大事同日而语,乃因其婚礼规模之高几乎比肩嫡亲公主出嫁,更由皇后亲自主持,故此有传闻流出说吴氏女乃柴氏沧海遗珠。
是日,大雪纷纷扬,十里女红妆,迎送亲队伍自大内出而经大明街去往开平侯府,场面盛大熙宁年来无曾有出其右者,时人无不艳羡。
待乱糟糟混沌沌一日结束,华筵散去,宾客尽欢,雪住风停,赵长源不曾醉酒,与吴子裳疲惫不堪分躺卧榻两头。
“结束了。”赵长源嘀咕,眼睛望着床帐顶部精美绝伦镶宝嵌玉的雕绘,有些恍然。
吴子裳已卸下凤冠霞帔,额前一道金凤冠所留红痕又深又长,无气亦无力应声:“嗯。”
自昨日白昼起至现下,她总共只吃了两块点心,尤其今日,天不亮穿上凤冠霞帔,衣装繁复,不便更衣【1】,又因成亲礼繁缛恐出错,心中倍感紧张,不吃东西也恶心想吐,由是滴水未进。
忙糟糟事情结束,她像被抽走骨架的木偶傀儡,软绵绵没有丝毫力气,甚至累到忘记还在和赵长源赌气。
两厢沉默片刻,里外没有丝毫其他声音,吴子裳气声道:“我觉得饥了,你呢?”
“我,我有些困……”赵长源眼睛沉沉睁不开,提在喉咙口的石头落回肚里,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人开始犯困。
自几个月前起至今明,她一直为婚宴成亲之事忙碌,平均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多些,此刻的困倦远远盖过腹中饥饿感。
谁曾想到成个亲能把人累成这狗样?比在衙署连轴当差还要累出百倍,人直接瘦下去两圈。
赵长源忍不住嘀咕:“倘天下人成亲都是小两口亲力亲为而非由他们父母一手操办,则把整场亲事办下来,两年轻人知得其中艰难不易,往后过日子遇见争执和难关时又怎会动辄闹解婚离异。”
“对。”吴子裳深表同意。
因为所有可能发生的矛盾在筹办婚事过程中早就噼里啪啦争吵过了,对,筹办婚事起至今日胧明第一扎爆竹在开平侯府正门外点燃,赵长源和吴子裳耽为那些纷杂头大的事不知争吵过几多回。
有次意见分歧非常大,二人争吵,气到赵长源撂挑子不干,气到吴子裳两日没吃进去饭食。
可最后,大内来人催要具体结果,两人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把问题商议解决,过程中二人还把聊天内容逐字逐句记录下来,怕来日争吵上衙门后没证据,因为此前争吵到扬言这亲不成了的地步,二人嚷嚷要到衙门把钱财分说明白,不结这烦人的亲了。
能把赵长源气到挠头跳脚后还得乖乖坐下继续沟通的,从来只有吴子裳一个人。
开平侯赵新焕教育孩子别有一套,之前次子三子成亲,他便是让二子自行承担相应事宜,事无大小,悉皆自负,轮到“长子”也依旧,因着吴子裳喜轿从大内出,陪嫁数百抬,成亲典礼场面比赵二赵三更加盛大,要赵长源操心劳力事更多。
几日以来,无论白天黑夜,忙碌不住的开平侯府里,到处都是“大公子”、“长源”、“渟奴”等称呼此起彼伏,人人遇事首选都是找长源,找长源,找长源。
天爷,长源好累哦。
“赵长源,”此时,吴子裳摊开手脚躺着,嘴里嘟哝道:“你出去找点吃食呗。”
卧榻另头,赵长源死活不愿动:“我好累,你去,再给带杯水喝。”
“你去。”吴子裳把“球”踢回来,外头好冷,她才不要出屋。
赵长源把头转过另一边,不应。
片刻不闻回答,吴子裳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样磨着身子横过来伸脚蹬在赵长源大腿上,蹬也蹬得无力:“你去嘛,我把收的礼金数一数。”
侯府亲长们给的改口费,皇后给的压箱钱,杂七杂八红包收了满满两个挎包。
赵长源躺着不动,任吴子裳蹬了她好几脚,终于提起一口气努力坐起身,顺手拍了下吴子裳脚板:“吃啥?”
吴子裳被拍,继续拿脚回击蹬她,彻底忘记成亲前她还在和姓赵的赌气:“我要热乎带汤的,吃完我要睡觉,睡到明个下午!”
豪言壮语说完,又立马痛苦哀嚎,两脚倒腾着空蹬:“不行啊,明个还要早起敬茶!”
赵长源挪下卧榻,没吭声,青丝半散,身着寝衣,拔上鞋顺手拽了旁边衣架上的裘袍裹上,大步流星出屋。
喜宴新散,夜渐深,侯府上下得赵新焕吩咐主仆尽皆歇息去,去厨房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赵睦正对着满桌喜宴所剩菜肴不知从何下手时,刚洗干净脸上锅底灰和大红大绿胭脂水粉的赵新焕哈着冷气一头扎进来。
“父子”二人隔着大案板桌四目相对,须臾,赵长源忍笑道:“父亲耳朵没洗干净。”
半只耳朵还是黑的。
儿子娶妻,本地有闹喜姑舅【2】风俗,那些以谢昶为首的和赵新焕同辈的伙计同僚们更是趁此机会放开了戏耍赵新焕陶灼夫妇,女人家还讲究个矜持,赵新焕成了大伙儿头个戏耍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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