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睦内心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可以!
“这个......啊这个......”赵睦两脚在原地转过去半个圈,而后又重新转回来,一手叉起腰,一手抹了把侧颈上的汗。
入夜起微风,较白日里凉快甚多,可吴子裳问题问出来后,赵睦汗倏而起几层,耳后痒痒,是汗沿皮肤流到脖上,有流的快的已经没进衣领,赵睦也没手帕,干脆拿手抹。
夜风过,额角鬓边湿漉漉,是汗,赵睦抹罢脖子屈起指节去刮眉尾和鬓边的湿,吴子裳静看她哥不顾礼仪和教养随意擦汗,即便袖兜里装有干净绣帕。
上回她见她哥这样出汗,是好几年前院试考试放榜,她哥单考第一,两考综合第二,看见榜单第一的姓名后她哥额角鬓边唰然汗下,然见第二是自己,人旋即不动声色放松下来,当时她哥以为自己没考过关,紧张了下。
那时她哥不到十五岁,心思不似现在这样深,过度紧张或者太过出其不意时就会忽然出汗。
此刻天气热没毛病,但她哥突如其来的汗一看就知不是因热,臭丫头给她哥吓到了。
片刻后,赵睦冷静下来,深深吐纳两回,一手叉腰,一手握成拳,拳心朝上抬至胸前,不然会忍不住去拎阿裳后衣领:“传说圣人出生时其父七十,其母正妙龄,二人于丘野合乃得圣人,是故性之事非羞于启齿,若你想体验那般经历,未尝不可。”
这是赵睦头次正经和妹妹说成年人之事,无疑,这是教育的缺失和不足,才导致这臭丫头会有这样问题问出来,阿裳未到出嫁时,陶夫人未曾给她说过交//合事,此事可以理解,赵睦私心不愿阿裳与人怎样,但又无法从私心角度出发去故意缺掉阿裳这堂课。
从来赵睦非善茬,不是善茬带出来的自然也不是善茬,吴子裳曾和如纯一起偷偷看过春色图册,多少知道那是怎么个事,礼义廉耻又教她觉不敢越线半步,此刻所得冲击不算小:“若是可以,那不就成了世人口中所言,无有贞操水性杨花之人?”
赵睦扯起袖子擦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女子贞操从不是放在腹下,所谓不洁,不过是这个烂遭世道逼迫女子不得独立有思想,不得脱离男权掌控,当然,你,那,一切的前提是你要珍爱着自己。”
女子何辜?
勇须眉要女瘦无骨,七尺郎贪女三寸足,新妇入门不敢怠,学蒸煮,勤扫除,又为亲长催大肚,勤劳苦作无日夜,事事亲躬不得误,孝公婆,扶相公,育儿女,守寡五十年才恩赐女进佳妇名录;
女子何苦?
怀孕十月如木蠹,一朝鬼门不得度,坟头三寸草,十丈贞洁碑,女子何其苦,偏桩桩不见血,事事非干戈,便是与人诉酸楚,竟都是不值一提琐碎情。
“贞操”二字,赫然像是男权统治下的天大笑话。
吴子裳脸颊热热,不敢继续与赵睦对视,含糊道:“那我知道了,你没有条件?”
以往哥哥最爱和她讲条件了。
“有,”赵睦道:“第一,不准什么人都敢去试,不干净的容易得病,搞不好会要命;第二,玩归玩,莫真闹出什么要嫁人心思来,那些富家女相中穷小子,不顾父母阻拦也要为爱私奔的事,无疑是那些无能肮脏之人的肮脏想象,就像牛郎织女、田螺姑娘的故事。”
见赵睦松了口,吴子裳故意刺激道:“若是不小心有了孩子呢?”
“......”快看,好脾气的赵睦咬后槽牙啦!
吴子裳赶紧拉她哥手解释:“日前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我有了三个月身孕,不知道谁的,婶母说那就好好生下来吧,咱家养得起,老祖母坚决说不能生,要婶母带我去打掉,我既怕生孩子的痛苦,又怕打胎的痛,跑来问你,你不搭理我,呐。”
她抬手指她哥脸,心虚笑:“梦里你表情正如同现在般,咬着后槽牙握着拳头,一副恨不能吃了我的样。”
“吴子裳,不要一次次试图挑战哥哥底线。”赵睦拍开着臭丫头犯贱的手,努力松开咬紧的后槽牙,也不知多年来是如何修炼的深厚功力,眼睛里咣咣喷火,表情却是淡静温和,沉稳内敛。
“好好好,我错了,咱赶紧回家吧,今个累死了。”吴子裳立马堆起笑脸服软,牵着她哥手往家的方向走,生怕迟一步赵睦就真的一个大巴掌落下来。
面对赵睦的后退,吴子裳从来不逼迫。
别人都看到赵大公子芝兰玉树,处变不惊,可吴子裳最知道,她哥在独个待着的时候,就会去掉所有伪装,变得有些软弱,冷漠,不愿与人接触,甚至话都不愿多说。
你说阿裳怎么知道赵睦这些?自然是阿裳亲眼见过,她哥许多不为人知的暗面,都毫不避讳地在阿裳面前出现过,甚至她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
83、第八十三章
与寻常按部就班点卯放衙的衙署司部不同,在大理寺当差者时常早出晚归,评事与司直官搭档奉命外下办差更是家常便饭,久时一去则需数月,则于赵睦而言,此情况住宿在外比在家方便。
知她具体住处者并不多,她住处寻常更不会待客,那次相亲过后没多久,这日放衙到家时,她对霍闻昔找上门来感觉有些意外,毕竟她二人见面都是暗暗约在外头见,或者书信通讯。
“你请我去吃饭吧,我空等你许久,饿得厉害。”霍闻昔在门前石头阶上坐等一个半时辰,饥肠辘辘。
“为何是我请你?”赵睦也不是啥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哪里说请人吃饭就请人吃饭。
“自然因为我是在这里专等大公子您呀。”霍闻昔还是一身便于行事的男子装束,眼睛把赵睦上下打量着,顺嘴吐槽:“不过实在没想到贵衙官员如此勤恳公务,直让你忙到这个点才回,啧,有公等贤良忠臣在衙,看来我国朝重回景文盛世指日可待喽。”
才走到家门口的赵睦还在腰间蹀躞包里摸找家门钥匙,低着头,声音微哑:“有事?”
“啊,那可不,我找你总不会是单纯来蹭饭,”霍闻昔侧身让开门前路,看赵睦找到钥匙过来开门,嘴叭叭道:“我等你快两个时辰,天都黑透,我还没吃饭,晌午饭都没吃,此刻饿得腿打颤,所以说正事前你先请我吃饭吧,别说着说着事使我饿昏过去。”
赵睦打开锁,推开家门,半转过身来:“那你稍等,我去换身方便衣裳。”
没见过哪个公门人下差后还穿着官袍到处跑的,大理寺等司法官员尤其忌讳,他们常年同各种案件与罪犯打交道,不是不会遭人恶意报复,熙宁初年时,曾有刑狱官被罪徒家属捅死在大理寺门前。
未多久后,街边临水的某家熟食摊上,摊主用一个托盘端四菜一汤给上齐活,赵睦向摊主颔首谢,分俩粗瓷碗倒自己带来的果子酒。
小方桌对面,霍闻昔双手接过赵睦倒的酒,在喧嚷吵杂的街头夜市背景下,稍微往前探身问:“大公子如何发现的这种地方?市场之外摆夜市,街道司不管?”
汴都乃国之元都,各种律法抓的尤其严,就拿街道上立的标杆来说,但凡摊主摆摊位置越过标杆毫厘,街道司差役准能从天而降,每罚必收没摊子带罚金,甚而有时发生冲突导致人命者。
朝廷同样规定不让百姓在规定地点之外经营贩卖,违者鞭二十,或者罚银十两起步,律法都是认罪不认罚而认罚不认罪嘛。
贺氏伏法已有些时日,然则贺党时期所施政令律规涉及方方面面,并且模式已经维持二十载之久,深入百姓认知,即便百姓饱受其害,许多问题却也非是一朝一夕能改正。
这里头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民生、军备等太多方面,甚至有不少皇帝集团也无能为力的事,连他们都只能暂时选择因循守旧,似赵睦这种下层小官员又能说出什么一二三四来。
只能回之以苦笑:“我在大理寺当差,不清楚其他衙署情况,这条街只是舍妹推荐,离我住处近,三餐皆有,往来方便。”
“而且味道也都不错,”赵睦说着执筷示意:“尝尝?”
“每次你嘴里所言妹妹,似乎除了那个吴丫头外没有别人,”霍闻昔调侃着,夹筷子爆炒豆干吃,“跟以前吃的味道没啥不同嘛……不过勉强算是可以。”
赵睦把长凳稍微往后挪,右脚踝搭在左膝盖上低头吃菜,身子也伏得低,随意中显出几分单薄:“不是说有事?”
唔,不接话茬呢。霍闻昔夹片辣凉藕嘀咕:“狮猫儿果然没说错。”
大约是赵睦耳朵尖,听见对面嘀咕的内容,嘴里兜着菜半抬起头瞥过来一眼,没说话,端起碗小小抿了口酒。
“……”霍闻昔觉得有些遭不住赵大公子这种不言不语的目光,看似温和醇静,实则令人心虚。
为掩饰心虚,霍闻昔低头吃菜,片刻,对面无动静,她又活泛起来,不过这回不再扯闲篇,而是开门见山:“其实我小姑姑和令慈,自在襁褓中便相识。”
旧事无人提,后辈丝毫不知,赵睦道:“陶霍两家虽曾经住过前后街,算得上邻里,但实际上并无甚深交情。”
“霍陶没交情不能代表子弟关系差,”霍闻昔把费了牛鼻子老劲才查找出来的线索,大方分享给坐享其成的赵懒公子——顺便暗暗吐槽,他们赵家人都好懒,“我有位远嫁的姑奶奶,她是我祖父庶妹,出嫁前她和你姥姥关系一直特别好,我小姑姑和你老母亲同年出生,我姑奶奶常抱着我小姑姑去找你姥姥和令慈耍,你说巧不巧?”
“所以,你究竟查到什么。”赵睦被藕片里的小辣椒辣到,说话时脸上汗唰地冒出来,她平静地掏出手帕擦神色平静的脸,连脖上都是汗串子。
除非吴子裳在场,否则谁来都不会知道赵睦其实是在紧张,紧张到汗流浃背,片刻湿透身上衣。
对面霍闻昔忽然眯起眼睛往前凑过来些,盯住赵睦狐疑道:“个把时辰前,我坐在你住宅门外等你,心里不由生出个想法,虽有些荒唐,但你的种种表现却唯独在那想法下才解释得通。”
赵睦挽袖到手肘,评价道:“你想法倒挺多。”
“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爱乱琢磨,”霍闻昔道:“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对我小姑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
“还需你帮忙坐实。”赵睦坦荡承认。
在霍闻昔找到自己,想要联合起来弄清楚母亲和霍如晦那些曾经不为人知,但影响绵延余生的事时,赵睦对许多事已经有了自己的掌握,之所以答应霍闻昔的合作想法,不过是有些事情她懦弱无法面对。
无法面对真实的父母与自己多年来了解的并不一样,无法面对那个被亲长努力隐藏的秘密。
试问,便是此事并非发生在赵睦身上,而是世上任意个普通人身上,这人平凡过了二十年,忽有一日发现自己相敬如宾的父母其实貌合神离甚至互相折磨,发现自己母亲曾经与别人有过段不被世俗接纳的感情,并且被那情感千丝万缕影响至今,你说这人会如何?
大抵会崩溃。
父母通过言传身教帮你建立的世界轰然倒塌,所有美好幸福的一切在你面前变得狰狞恐怖,露出血腥獠牙,你不仅会下意识选择逃避,甚至会怀疑自己其实是掉进了什么梦境里,梦里房倒屋塌,大雨倾盆。
赵睦一时无法接受发现的父母辛秘,在家里待着总觉得有些荒唐,遂找借口搬出候府另住,她想给父母个喘息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消化和接受的缓冲。
自少时起父亲就一直告诉赵睦,作为“嫡长子”,她是开平侯府未来顶梁柱,整个开平侯府以及青田赵氏都要落在她肩上,她地位越重,母亲“开平侯爵夫人”的地位越不可动摇,但她想把母亲拽出那个压抑到让人喘不上气的大宅子,更或者说,赵睦想帮助的其实不止是她母亲,还有她自己的灵魂。
对于世间所存差异和多样性,非是人人生来就会持有包容开放的态度,它需要个过程。
赵睦不会被他人干扰态度和价值观,自然也不接受强加,世上每人都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并根据自己的信念去生活,赵睦是个例外,她常跳脱出他人的期待和限制,不愿被标准化的观念束缚,而目前有些事的发生,于她而言确实需要个接受的过程。
她需要时间作为过程。
在赵睦大方承认合作目的后,有所预料的霍闻昔并没像大多数人那样怒火攻心,对赵睦的不老实行为暴跳如雷。丝毫不生气确实是假,说实话,为调查这件事霍闻昔付出很大努力,吃了不少苦头。
为搜集证据上山下村地跑,霍闻昔有次去找位回老家养老的霍府老辈仆妇,走山路时不慎摔下坡,肋骨撞在石头上,裂了,到现在还不能跑跳。
如果霍闻昔此刻暴躁掀桌子,赵睦只能选择道歉。可是没有,霍闻昔没大发雷霆,她甚至笑起来,当然,是被气笑。
扔下手中竹筷捂捂因深呼吸而被牵扯到隐隐作痛的肋骨,霍闻昔轻轻咬牙道:“你们姓赵的是不是都喜欢捉弄人?看我被溜着玩,你很开心是吧?”
赵睦:“……”
听这语气,自己应该能算作是被迁怒了,赵睦古井无波道:“你没什么值得我耍,我也没时间逗别家小孩。”
“……”得亏对面是霍闻昔,换成被人恐怕早一菜盘子招呼赵大公子脑袋上了。
但霍闻昔还是觉得好气哦,到底是谁睁眼说瞎话宣扬赵大公子温文尔雅一等风流的?赵长源这张嘴真正一等气死人好不好!
“您真是给我实力演绎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霍闻昔皮笑肉不笑,道:“真怀疑赵首阳那寸劲入毫针的本事,其实是你教授的。”
赵家四女儿狮猫儿赵首阳,师从霍闻昔祖父母霍起夫妇,但因霍起夫妇年迈,不好直接收年幼小辈为徒,否则很容易出现像赵睦友人谢岍那样人小辈大的情况,不是人人都能如谢岍般压得住大辈分。
寻常人如以年幼身拜高龄师,老习俗说会折寿折福禄,其他年长的师兄师姐师侄师孙也会尴尬,小人儿大尊荣更是可能有碍小孩儿心性健康,所以狮猫儿名义上挂拜在霍如晦跟前。
太医院院首大医官霍如晦擅长诊治杂病与针灸,尤其拿手寸劲入毫针,连其父霍起都叹这个女儿青出于蓝胜于蓝,而霍如晦针灸的本事,赵首阳学去了四五分。
一根软到常力扎不透两张芭蕉扇的毫针,赵首阳能轻松扎针入木,霍如晦更神,能将毫针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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