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叹息的声音好像要消散在江山中,但嬴政听的分明。想起前世自己自封‘皇帝’时的意气风发,又想到看到秦国大厦将倾时的山河动荡。
皇帝,不是自封的吗?
可——若为帝者与天下为帝,又如何让群臣将他捧上皇位?
可能是种族天赋,也可能是嬴政自己的天赋再加上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的经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让百姓和群臣将他捧上高位,和他统治他们将他们视作自己的敌人并不矛盾。电光火石间,嬴政想起了顾衍给他上的第一堂课——那队蚂蚁。
还有顾衍这一年身体力行教他的事情。
迂回,明面上分享力量,可却暗藏自己的目的。明明是想要为黔首争取什么,却一定要包上为他好,为了国家稳定的外皮——重要的是,他的建议真的在某种情况下使秦国可以万代永传。
顾衍曾经说过,他所做所教的,无不是帝王之学。那么,他耗费一年,潜移默化用行动所教会他的,便是阳谋。
只要转换主体,今日顾衍所为,便是明日他之御下之术。
“先生大才,政知矣。”不过是开拓上升渠道,给那些平民一个希望而已,如果通过让渡一部分无关大小的利益就能使百姓听之从之,嬴政觉得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些话顾衍肯定不爱听,所以他只说,“学以治,教为先,与先生弗如是。”
第25章
来时,是初冬;去时,同样是初冬。
寒风凌冽,晨光未露。咸阳城外哒哒的马蹄声响的突然,惊醒在城门口打盹的守卫。即使在咸阳住了一年,可顾衍并没有什么行礼——甚至比来时还要少。
虽然顾衍和嬴政都清楚秦王的安排真正的含义,而秦王也给他留足了脸面,可在大部分人心里他此去不过是被王上厌弃了,自然不能在白天时离开。他还丢不起那个人。
官道宽敞干净,但同样古朴老迈。自孝公时秦人迁都至咸阳,近百年间这条路恐怕都没有大修过。脚下是发滑的石板,幽幽的反射着守卫们的铠甲,马车的轮子在车辙里深深的埋下,为这历史的痕迹增添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
城墙离得很近,高高的耸在车架的旁边,顾衍伸手掀开帷幔,好像都能感受到这如今最强之国的寒意。
窄窄的月光让顾衍的眼睛感受到一丝光亮,只是太过惨淡,酷似远古的记忆。顾衍轻轻的叹了口气,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轻轻的叹慰也消散在寒风中,就像是不愿惊醒打盹的守卫,也不敢惊醒一个古老的国家。
寒风凌冽,难道瑞雪丰年。
一丛马蹄扬起白色的浪花,在顾家宅邸门口停驻。为首的青年,面冠如玉,脸庞无须,气度非凡,翻身下马。随手脱去貂裘,仆从们根本赶不上他干净利索的动作,没有照顾到来者下马,只得慌乱的接过披风和马鞭。
管事匆忙的打开边门,口中道,“君子归家,我等迟来,还请恕罪。”
“无碍,也不必叨扰大家了。”来这朗声道。
“学以治,教为先,与先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啊——”
顾衍倏然惊醒,条件反射似的用手去摸嘴角,确定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血没有喷出来,动作熟练的就像是经过无数回了一样。
窗外大雪纷飞,狂风凌冽,抽打着林叶。漏窗上被细细的覆着白娟和纸,以保证寒风不会吹进来。顾衍没有摸到湿润,暂且放下心来,缓缓地呼气让新鲜的空气再次充盈胸腔,又吐出。
自从离开咸阳,他就大病了一场,身体不复从前,如今已过去数年。冬日里地龙烧的旺,他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可身子又畏寒,万不能开窗通风。
刚刚的梦魇让他浑身发麻,身子半会动不了,只能麻木的瘫在榻上。
手边还有就要寄给嬴政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但从他越来越差的身体来看,恐怕已经为公子的他并不能完全接受远在岐山的曾经的太保的建议。也对,信中根本没办法将很多事情解释清楚,就算嬴政有心践行,可不明白其中原理,改变历史的代价还是需要顾衍背负。
天蒙蒙亮,仆从端着热水已经候在门外,侍女数年如一日的重复着清晨的流程,只等主人清醒。再过一阵子,父亲和母亲就会起床,——兄长,恐怕也要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最近大家都起的格外早,唯恐顾家的嫡长子回来没人招呼。
顾衍深吸一口气,终于拿出勇气从温暖的被衾里出来。
适应了重量后,他像常人一样换下中衣,在侍女的帮助下穿好青色深衣,洗漱后披上厚重的毛披风,任由侍从帮他把头发梳好,最后用玄色的娟将头发包好,最后走出门。
“少主,你起身了。”扎髻的少年快步走趋步从穿廊尽头走来,躬身将手抬起,方便搀扶顾衍。
顾衍轻轻点了点头,韩徒深知他的意思,没等他开口便流畅的说,“主公未起身,女君正在洗漱,郎君今晨已经归家。”今早君子便已经纵马归来,只是时辰尚早他吩咐仆从不必打扰父母兄弟,独自一人在书房静坐读书。
既然时辰还未到,顾衍便让韩徒自去做事,自己也到了书房。
乌黑的鸱鸮手杖被他捏在手里,也不用,就像是精致的装饰品。
微微的呼吸声,自然不是他的,那便只能是独自在书房静坐的长兄了。少时还和长兄有过接触,但随着他年岁的增长,兄长也到了参军的年纪,如今已经过去五年,顾衍难免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亲哥。
“阿衍?”屋里的人倒是没有什么顾虑,看见门口踌躇的少年,猜测道,“是阿衍吧,怎不进屋?”
顾衍只得抬步走进书房,将鸱鸮杖挂在臂弯处,然后端正的行礼。那边好像随意的动了动就算是将礼回了,然后他就听见自己亲哥嬉笑的声音,“快来坐,我在军队也听说你的事情了。”
顾衍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兄长听说的是哪一件。
“这纸可真是良物,军报都轻简不少。”显然,顾家长子顾昭在军队野惯了,根本就是将贵族礼仪丢了个一干二净,说话也爽利,见顾衍没有接话,道,“你我兄弟几年未见,倒是生分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其实几年前顾昭回来过一次,结婚。但顾衍当时在咸阳,便没有赶上。再加上芈氏觉得顾衍身子向来不好,舟车劳顿当然能免则免,也没通知他。
所以兄弟见多年都没见了。
“是衍身子羸弱,让兄长担心了。”顾衍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茬,“阿熙倒是活泼,肖似兄长。”阿熙是顾昭的儿子,娶了临乡的赵氏后顾昭没过几天就回军队,留下赵氏在家。
等到顾衍从咸阳回来,就有了个可爱的侄子。
阿熙也是他一直在教。
“哦?”显然顾昭还没见自己的儿子,听到顾衍提起就被引去注意力,又多问了几句。
等到向父亲母亲问早的时候,兄弟两已经没有什么生分的意思了。
互相问安后,他哥难免会提起早晨的事,“小时阿衍总是不愿早起,还找由头逃避射御之术,如今倒是长大了。”
他含笑戏谑道,也不管自己的妻子暗示的眼神,大大咧咧的说。顾衍自目盲后就再也不接触这种事物了,家中也少有提起,没想到顾昭刚回来就说。
芈氏摇摇头,所以说族中都觉得自己的次子有大才,实在是长子不着调,轻笑着说,“阿衍善思,不喜这些莽夫之物,子明你倒好,在军营里玩疯了也不知归家看看,阿熙多亏你弟弟照顾。不仅不谢,倒是还打趣他。”
阿熙坐在顾衍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叔父的衣摆。顾衍轻轻按住他的手,然后用空蒙的眼睛看向他,“见之闻之,当什么?”
“未目见,未耳闻,不可断!见之闻之,当独断!”
“那你见叔父晨起不勤吗?”顾衍又笑着问。
“未曾——”
显然,对于从来没见过的阿父,还是整日教他的叔父更得小孩子信任,阿熙毫不犹豫的将叔父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又犹豫的看了眼祖父和父亲,“可,未见也不能说叔父便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过。”毕竟他一般都是食过朝食后才去见叔父。
“思则辩,辩则通,通则远,阿熙大才。”顾衍见没办法通过小侄子挽尊,最后放弃道。
“阿衍你都多大了?还耍这种小聪明,刚刚还说你长大了,如今一看倒是还是童子呢!看看哪家贵女能看上你?”顾昭和自己的妻子聊了会,将满地跑的儿子捞过来拍了拍头,状似随口道。
大家长顾悯没有说活,倒是芈氏皱着眉头道,“子明!”她的确是招长子回来一起给次子相看贵女,但忽略了他在军队根本没学好,连贵族特有的委婉都没有了!
虽然顾昭确实很随意了,而对于亲人相当信任的顾衍也没有察觉其中暗含的意思。
母亲对兄长的警告被他听在耳朵里,他很清楚母亲、父亲和兄长的心情。目盲体弱,就是稍微有些身份的家族都不会将自家的贵女嫁过来。
顾衍只是笑笑,“母亲莫要发怒,我如今确实年岁不大,还不必着急吧!”
“阿衍,你如今以过婚时,当择贵女了。莫不是心有所属不肯告诉大家?”兄长惊讶的问。
顾衍心里算着自己,他今年虚十六,确实还早吧!
“非有所属,只是暂时不考虑两姓之好,时间还早吧。”
\&ot;男子身长六尺五寸便可婚配,阿衍如今都是七尺儿郎,如何还算早?\&ot;如今贵族成婚很是麻烦,就算所有礼仪完毕,订婚后也要等吉时。这个吉时很多都是数年后,所以如今为顾衍谈婚事也不算早了。
而且如果在适龄时候不成婚,是需要被罚甲的。
顾衍知道律法,但这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年纪不大还不到时候。往日聪慧的大脑在这种时候却显得不那么灵光了。
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就剩他一个单身汉,这个话题没完没了的在兄长、大嫂、母亲之间流传。顾衍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父亲,可是他家大人竟然无视了他。
看不见几人表情的顾衍有些焦躁的攥了攥衣袖,等大家停止了臆想转而征求他的意见时,才淡淡的说,“大业未成,不敢为家。”
“政公子,岐山来信。”
家仆用托盘托着一封熏过香的信封快步穿过穿廊,跪在书房的门口。每月固定的时候,都会有岐山来信,听闻是政公子曾经的太保所寄。
可,那太保辞任多年,怎还如此关心政公子学业?
家仆想不通,也不需要想通,政公子大才被昭襄王盛赞,是秦王的不二人选,太保估计是想和政公子常联系,好日后重回咸阳吧!作为政公子的家仆,这种事他见多了。
“嗯。”
屋内传来主人的声音,侍女从里面将拉门打开,家仆将托盘从穿廊边推进去就叩首膝形几步离开了。
等嬴政真正打开从岐山寄来的信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萤萤的烛火将屋内照的明亮,自从赢子楚顺利登基后,他的身份水涨船高,曾经在书院那略显清贫的生活早就一去不复返。
用笔刀裁开信封,苍劲的笔记映入眼帘。
“展信佳,不知政公子安否?今强秦疲敝,民生多艰,公子意开疆拓土,以武齐备,今有易法,白身不敢藏私,遂书于公子”
跳过客套的话,嬴政熟练的将信纸翻到最后赫然看到熟悉的图纸。
自从他给先生提过需要军事方面的机械后,先生便时不时的画出奇怪的机械来给他。拿给秦墨后,倒是激发了他们明确图纸的念头,如今只要是工匠都能对照准确的图纸制作那些复杂的军械了。
他事物繁忙,很少再仔细去读先生所写的原理,只是确定一下有价值的东西就会交给自己养着的那些秦墨。至于剩下的事情,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亲自见到先生,到时候有什么需要请教的再说,奇技淫巧他只需知晓就行,不必深究。
作者有话要说:顾·心中只有事业·衍感谢在2021-11-2423:03:29~2021-11-2612: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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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咸阳嬴政还在看顾衍的来信,岐山这边顾悯将顾衍叫到了书房,还有他刚刚归家的兄长。
“我儿大才,相貌俊朗,必有贵女见之心喜,不必妄自菲薄。”闲聊几句,话题又转到了今天早晨的事情上,顾悯以为顾衍早上的推辞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目盲,有些自卑不愿与女子相近罢了。
顾衍拜,冷静的说,“我的确不想结婚。”表情淡漠,神色平静,看着便不像是会对女子动心的样子。
“那阿父可以知道为甚吗?”顾悯对他向来没什么要求,听到次子惊世骇俗的言论也没有着急说什么,只是平静的问。倒是顾昭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的看着自己的兄弟。
顾衍看不到兄长的表情,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亲人的态度。
面对亲人的关切,顾衍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可话还未到嘴边血腥味就已经从喉咙里渗出,堵住了他的声音。最后,那些话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说于自己听。
我该如何和自己的子嗣后代坦然的说,这个世界本可以安宁平和,人人生而平等,不会被任何人、事裹挟,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心中所想的未来。
不必为徭役而苦恼,不必担忧明日无食。
他可以告诉自己的亲人,相信未来一定比如今更好,每一个生命都有值得尊重的价值,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造就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蝇营狗苟只为活着吗?
他心中的世界,不是眼前的世界。
他努力为更多的生命创造美好的未来,那么他必然要为了更多的孩子而放弃自己的孩子,为了更伟大的真理而抛弃自己。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不能强迫陌生的女子和还未存在的生命和他一同承担这样的未来。
在这个时代,没有孩子对一个女性的打击有多大顾衍都不需要看就知道。他不能在明知未来多艰的情况下,依旧自私的将一个美好的女子拉进自己铸造的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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