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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房间的窗户面向中庭，他无法直接眺望议事厅广场，但越过对面建筑的屋顶，可以看到正在风中散开的硝烟。
多少年没有听到过炮声了？
梁渊问自己。
或许有半个世纪那么久。
作为皇室近支家族的三子，他出生时便注定与爵位承袭无缘。
别看他现在混成了史学泰斗、金石大家，但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怀有一个投军从戎、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
年轻时他甚至在金翎军装甲师服役了一段时间。
转折发生于五十年前。
子嗣艰难的先帝终于认命，决定在宗室中寻找继任者。
与先帝血缘关系最近的几个候选人中，他父亲素有仁孝勤勉之名，膝下又有三个很拿得出手的儿子，原本是最被看好的。
可就在皇储之争最激烈的紧要关头，他大哥二哥齐齐意外身亡，那场意外很蹊跷，但先帝并不在意，除了他们家人，没有人在意。
父亲受此打击，变得一蹶不振。
不久，出自皇室远支的梁涵被推到台前，成为了帝国皇权的继承人。
他们家得到了一些恩赏，一些空头虚衔，却实实在在自云端跌落地面。
新皇登基之日，便是他父亲撒手人寰之时，也就是那一天起，他生出了“这个世道腐朽如此，不如彻底埋葬”的念头。
随着时间流逝，年轻气盛时期生出的念头不断演变，最终化为坚定而明确的目标……
广场上的礼炮声停歇很久之后，有人敲响了办公室房门。
脱离久远的回忆，梁渊应了一声，回身看见他的司机兼保镖谭极站在门口。
“馆长，黎议员来了。”
“带他过来吧。”
梁渊缓步走向办公桌，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倒出一杯，端起喝了起来。
几分钟后，谭极领着一名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那人穿了身暗条纹西装，搭配黑白拼接的皮鞋，一副时髦的西洋派头，进门就鞠了一躬道：“梁馆长。”
梁渊放下茶杯，语气冷淡，“黎议员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馆长说笑了。”中年男子上前堆起笑，“既然来了曦曜，寰之自然是要来给您请安的。”
“真难得。”山羊胡动了动，梁渊嗤笑：“还以为你进了帝国议会，就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呢。”
“哪儿能呢。”叫做黎寰之的中年男无视梁渊的冷脸，依旧态度谦恭，“寰之能有今天，离不开您老人家的提携。”
“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梁渊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你现在的靠山是许丞，好好抱紧那位的大腿才是正经。”
黎寰之苦笑：“不瞒您说，那位的大腿可不好抱……”
就在黎议员向梁馆长诉苦的同一时间，与这间办公室直线距离并不远的曦曜议事厅大楼里，叶行言再次以缺觉为由提出要回曦曜基地休息。
李琦的嘴角抽了抽，他已经从他的队副那里得知——
昨日这位同僚说要来值夜，实际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现身，而且来的时候脚步飘忽，一副被掏空了的肾虚样。
“哎，”李少校看看这位素有风流之名的年轻同僚，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八卦之心，“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那就麻烦李队了。”
叶行言拱手致谢，他注意到了李琦的古怪表情，也猜到了对方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以前轮回出现过多次，只不过那些时候他是被误解的，但这次却一点不冤枉。
走出办公室，叶少校不自觉咂了咂嘴，说起来……昨晚确实有些放纵过头了呢。
一刻钟后，叶行言开车来到曦曜城东的一条街道，将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卖本地特产的商店。
“欢迎光临。”一名店员迎上来。
叶行言打量店内展示柜，“我想买点曦曜特产。”
“那您可来对了，长官。”店员笑道：“本店有全城最顶级的花草茶。”
“哦，有曦薇吗？我要最好的，价钱不是问题。”
“有有有，当然是最好的，不如我让茶艺师先给您冲泡一杯。”
跟随店员，叶行言进入店铺后堂，不过他并没有去茶室品茗，而是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几个人，是刘执与他的情报小组成员。
“有什么进展？”叶行言问。
刘执：“梁祺那个控制器已经被我们处理后放回去了，另外我们制作了几个赝品，简新安那边我们也查到一些眉目，几天前，他去邮政局的物品寄存处租了个箱子……”
因为少帅事先吩咐过，刘执没把这位叶少校当外人，不但把刚刚收集到的信息全盘相告，还汇报了霄晖城即将派来更多后援的消息。
信息汇报完毕，刘执又转述了陆少帅的口信，“少帅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叶少校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他中午会过来一趟。”
对于这个要求，叶行言自然没有异议，他从议事厅大楼溜出来，本就不是为了去曦曜基地睡觉。
大白天无法翻墙进入行宫酒店，他想跟陆赫城私下见面，只能在这里。
“请跟我来，”刘执抬手道：“少帅让我们准备了一个房间，他说少校昨晚没睡好，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下。”
听了这话，挂着黑眼圈的叶少校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呃，那就麻烦你们了。”
被刘执带到三楼的一个房间，进屋关门之后，叶行言四下扫视了一番。
这是个很简单的小房间，靠墙一张单人床，旁边一个小柜子，窗台下有副老式木质桌椅。
看得出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床品也刚刚更换过，叶行言觉得不是很困，但又不想去坐那把看起来就硬邦邦的椅子。
现在是10点半，预计陆赫城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解开武装带和配枪挂在床尾，他和衣斜躺在床头，过了一会儿觉得外套绷着不舒服，又脱了盖在身上。
嘀嘀——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汽车鸣笛自楼下街道响起。
叶行言恍然惊醒，睁眼发现床沿坐了一个人。
那人面朝窗台，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天气晴好，秋日阳光照入室内，映出其深邃而锋锐的侧脸线条。
“来了怎么不叫我？”叶行言问。
听到声音，陆赫城转过身，与端庄整肃的肢体动作相反，此刻这人的表情却很有些忐忑和小心。
叶行言用手指戳戳这人的侧腰，“怎么了？”
陆赫城没说话，俯身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和眉心，然后又低头看他。
叶行言被他看得心口痒痒的，仿佛正被个小羽毛刷子不停撩拨着，于是抬手勾住这人脖颈，在其棱角分明的唇上亲了一口。
陆赫城肩颈处的肌肉有一瞬间绷紧，随即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他身侧，把这个温柔克制的吻变成了深入热烈的唇舌纠缠。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击的同时，姜川的声音响起，“少帅。”
正亲得忘我的两人恋恋不舍分开，叶行言拉起军服外套盖住下半张脸，用眼神示意陆赫城去应付他的副官。
姜副官是过来提醒少帅去用餐的。
中午陆少帅没有回行宫酒店，用的是在外面尝试当地特色餐馆的理由。
不管是不是做戏，饭终归是要吃的，打发走自己的副官，陆赫城回到床边，挖出埋在外套下面的人，“要不要我替你把午餐拿过来。”
虽然有些懒得动，但叶行言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起床。
姜川就在外面呢。
昨晚他留在陆赫城房间过夜就挺惹眼了，这回要是连饭都要陆少帅送到床头，不知道会被姜副官脑补出什么内容。
穿上外套，扣扣子的时候，陆赫城帮他拿来了配枪和武装带。
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叶行言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而陆赫城也很自然地开始帮他穿戴，动作流畅，虽是第一次，却好似曾经做过无数遍。
腰带收紧的时候，他顺势往陆赫城身上贴过去，陆赫城就着歪歪倒倒的姿势，替他扎好武装带，别上枪套。
全部做完之后，陆少帅双手扶住他腰身，侧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收拾完毕，出门吃饭。
征原军包场的餐馆就在这家曦曜特产商店隔壁，估计也是他们自己的产业，两间店铺在二楼隐蔽处有小门相连。
姜副官为陆少帅安排了包厢，一起吃饭的除了叶少校，没有别人。
饭刚吃完，刘执就带来了有关梁渊的新情报。
“上午帝国议会的黎寰之去曦曜博物馆拜访了梁渊，他们在馆长办公室谈了半个钟头左右，我们根据窃听到的内容，整理了一份对话记录。”
刘组长递出一份资料，叶行言接过扫一眼，面色微变。
陆赫城：“怎么？”
叶行言放下资料，摇头道：“没事。”
对话记录主要围绕“梁渊指责黎寰之忘恩负义”“黎寰之信誓旦旦表忠心”以及“黎寰之控诉许丞贪得无厌、寡恩薄义”而展开，没有任何关于长华社的内容。
陆赫城接过资料翻了一遍，对刘执道：“梁渊那边继续监听，另外黎寰之的嫌疑也不能轻易排除，派人去查他这几天的活动轨迹。”
刘执走后，陆赫城看向叶行言，“黎寰之有什么问题？”
“不是黎寰之，是许丞。”
没有外人在场，叶行言不再隐瞒：“还记得第十四个轮回我跟你说我很想死吗？”
他闭了一下眼，然后睁开，目光逐渐带上冷意，“因为那次梁渊告诉我……我父亲飞机失事，是许丞做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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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儿子都是讨债的
2469年8月17日，凌晨时分。
叶行言回到望海城，在一片缟素的叶家老宅见到了他父亲的灵柩。
“行言，算了吧。”身为叶氏族长的从祖父道：“飞机坠毁后又起了火，你父亲的遗骸损毁严重……如今你母亲病倒，你不能再有事。”
叶行言摇头：“母亲体弱无法承受，理应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拜别父亲。”
从祖父没有再劝，令人移开了棺椁的盖板。
月华消退，星光寥落。
十五岁的叶行言在明灭的烛影间见了他父亲最后一面。
原本相貌堂堂的白岩军督帅已然面目全非。
他从那只完好的右手上找到了一道熟悉的疤痕，那是当年父亲教他剑术时不慎被他伤到的。
从雁矶山一路兼程，冷静到可怕的表象终于无法继续维持，覆住父亲冰冷的手，他开始泪盈眼眶。
自伏波海而来的潮湿气流，在望海城上空汇聚成连绵的阴云，雨水淅淅沥沥从半夜下到清晨。
天亮的时候，叶行言来到母亲床榻前。
原本优雅美丽的母亲一夕之间枯萎，不得不借助药物才能获得片刻安睡。
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叶初嘉睁眼看他，默默伸出双手。
他弯下腰，将小姑娘从床上抱起，轻拍她的后背，低声保证：“别怕，有哥哥在。”
从那一刻起，叶行言的人生就只剩下保护母亲和妹妹这一件事。
葬礼过后，白岩军内部权力交接的问题开始凸显。
彼时叶训庭升任白岩军督帅不到十年，对这支军队的掌控远不及其曾祖叶邃光，因此叶训庭一死，军团内部便迅速因各种利益争端而分裂。
几番明争暗斗之后，最终被许丞当上了代理军团长。
叶氏一族希望叶行言即刻入伍，以便将来继承其父在军中的威望。
凭借叶家在白岩军中的根基，只要叶行言积攒足够的资历，将来跻身军团高层，甚至竞争督帅之位并非不可能。
这时候帝畿来人了。
周延仲派来特使与许丞谈军团合作，邬家也派人来接叶行言的母亲回娘家休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许丞获得了金翎军的支持，而金翎军的支持就等于帝国上层的支持。
继续与许丞对峙不是明智之举。
叶家选择了退让，这其中叶行言自己的意愿也是重要因素，因为他不想留在望海城了，为他病重的母亲与年幼的妹妹。
他想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会赞同他的决定。
此后十年，叶行言在帝畿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纸醉金迷、浮华光鲜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冒出抑郁与苦闷、怀念与向往的情绪，但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母亲亡故后，他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叶初嘉身上，干涉过多，导致妹妹产生逆反心理。
他喜欢与妹妹斗嘴，生气勃勃的小姑娘能够驱散他心头的抑塞，让他得到些许慰藉。
“原本我觉得这样过完一辈子也不错。”
斜倚窗台，叶行言侧头眺望楼下的街道，“我要看顾叶初嘉长大，看着她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至于其他非人力所及的部分……我不应该在意。”
他垂下眼睫，声音艰涩，“直到我得知我父亲的离世并非意外，所谓的天不假年只是卑劣的阴谋，于是我自认为坚毅隐忍的十年时光就成了彻底的笑话。”
从身后抱住叶行言，陆赫城无声亲吻这人的发梢。
他想道歉，但说不出口。
他想自己过去那十年何尝不是个笑话，因为担心帮不上忙，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做，不联络、不出面，用自认为深情的方式默默注视这人的痛苦与挣扎。
然而此时道歉已经没有意义。
“你想怎么做？”他问。
扭头将目光转移到陆赫城脸上，伸手抚着对方的脸，叶行言淡淡笑了笑，“许丞的事情要排在曦曜城之后，等解决了那颗摩洛弹，我再慢慢跟他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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