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赫城蹙眉:“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沉默片刻,叶行言摇头,“不,轻易践踏他人生命的,也将被他人所践踏。长华社成员死不足惜,谢文杰是,柯坚白也是。
“因为不管拿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使他们的所作所为变得合理。
“我只是想向他们描述核弹爆发后的景象,那个将会被记载于史书上的血色曦曜,然后问他们有何感想。”
卡车通过城东检查站的时候,柯坚白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
半个小时前,他的头被一个黑色布袋套住,一直到进入这个房间才被拿开,根据道路状况与周边动静,他判断这地方并不在曦曜市中心。
这是个大进深高挑空的屋子,内部装饰极其简陋,墙面斑驳,天花板垂下个搪瓷灯罩,有颗老旧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否已进入摩洛弹的杀伤半径?
征原军为什么不带他进城?
27日傍晚,他还能与外界联系,当时听到的消息还一切正常。
到了那天晚上,他就被严凡生限制了自由,从严凡生的表现来看,剧情应该还在轨道上,至少在周令钦的视角里是那样……
外面有些动静,守在门口的征原军士兵去开门。
柯坚白睁开半眯的眼睛,此刻他非常疲惫,以至于思维都变得恍惚。
房门开了,凌晨清冷的空气灌进来,同时还进来好几个人,打头是个身穿灰色工装服的男人。
柯坚白知道这次会谈陆靖忠没来,来的是其长子陆赫城,他见过陆靖忠的照片,因此很容易确定那便是征原军少帅。
陆赫城外貌肖似其父,身形亦高大挺拔,气质却沉静内敛。
这人与柯坚白原本的想象差很多,他原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另一个版本的周令钦。
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周令钦很容易蒙蔽,但这个陆赫城看起来并不好骗。
柯坚白微微眯眼,努力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盘问,然而陆赫城却后退一步,将另一个人让到了他面前。
来人摘掉头上鸭舌帽,露出一张醒目的脸。
这是名相当英俊的青年,尽管也穿着灰扑扑的工装服,却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五官轮廓完美、身姿颀长优雅,与其他征原军官兵的风格截然不同。
柯坚白困惑于这个站在陆赫城前面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而对方也在用评估的眼神打量着他。
短暂对峙期间,其他人悄声后退,将白炽灯的光照范围留给了房间中央的两人。
“柯坚白,2443年7月29日出生于云间省漱州府,17岁以省试头名的身份被帝畿大学物理系录取,因成绩优异,获得全额奖学金。”
年轻人开口了,用的是咬字清晰的帝畿口音,说的却是柯坚白的个人经历。
柯坚白拧起眉头,他是愈发不解了,他以为征原军应该会先问周令钦以及那颗摩洛弹的事情。
“2463年,柯坚白提前完成本科学业,凭借渠伯恩的推荐前往勃铎攻读硕博,毕业后进入诺沃比研究所担任研究员。
“十一年后,也就是2474年,柯坚白回国,同年冬天,渠伯恩病逝,柯坚白接任了渠伯恩的工作,成为金翎军荒原计划的负责人。”
这人说的内容不算太机密,征原军既然已经知道摩洛弹的存在,研发负责人的资料自然不在话下。
但接下来他就话锋一转,直视柯坚白道:“如果昨夜征原军没有出现,严凡生会处决基地里所有的研究员,只有你一人例外。
“天亮后他会遣退其他警卫营士兵,开始准备叛逃去勃铎,而你,柯坚白,你是他逃亡路上的重要一环。”
面对这人居高临下地视线,柯坚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对方知道严凡生的叛逃计划并不意外,毕竟那位严科长已经向征原军投诚。
令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
对方的眼神。
那种高深的、冷漠的、仿佛巨人俯视地面蝼蚁的眼神,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寒意。
“但严凡生算错了。”这人露出一丝冷笑,“你并不同于那些一无所知的研究员,你也不打算去勃铎,你只是假意与他合作,因为你有自己的计划。
“今天午后,也就是大概十个小时后,你趁严凡生不备杀死了他,你拿走了他准备的假身份,然后登上了前往曦曜的火车,晚上七点,你来到曦曜市政府雇员公寓,敲开了简新安家的房门。”
“不!”
当简新安的名字出现时,柯坚白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惊恐,脱口而出,“不可能!”
年轻人嘴角微微上翘,继续冷酷地讲述,“你从简新安那里拿到了一个摩洛弹控制器,你想亲手使用它,而你确实使用了,那是2479年9月30日下午1点55分。
“三十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一人在瞬息间死亡。”
柯坚白犹自沉浸在“简新安已经暴露,是否意味着他们长华社已经暴露”的惶恐中,无暇思考年轻人后面的几句话,但对方更近了一步,同时提高了音量。
“你知道死在辐射波下的人类是什么样的吗?
“皮肤、肌肉、内脏、甚至骨骼,会如同蜡状融化,变成液态的人体组织与血液一起流淌。
“以曦曜议事厅广场为圆心,整个主城区被无数人类残骸所覆盖,那些散发冲天血腥与恶臭的混合物堵塞了街道,被雨水冲刷成褐色的洪流。”
年轻人的音量越来越高,直至振聋发聩。
“这是云汉历史,不,是整个人类历史上都会被记录的一天。而你,柯坚白,作为血色曦曜的缔造者,也将被永远钉死在历史与人性的耻辱柱上!”
“不,不可能——”柯坚白还在摇头,因为无法接受这铺天盖地的压力,他头脑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想要反驳。
“你是不是想说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人嗤笑一声,语气充满鄙夷,“就像谢文杰总是挂在嘴边的为了改变历史走向,运用阴谋是最快捷的方法,三十万人的牺牲,可以换来云汉的新生,未来的新云汉会感谢我们……
“那么,你知道血色曦曜之后的云汉会变成什么样吗?”
“事发之初,举国混乱,接着,各家军阀相互攻讦。
“一年后,云汉内战爆发,第二年,纳鞑大举进攻慕危山,其他国家相继介入。
”风凌军用割让万仞山的代价,请来茨恩做外援。
“白岩军选择与缇顿合作,趁乱宣布独立。
“征原军多线作战,失守半个瀚海高原。
“金翎军为获得军事援助,允许勃铎人在芜洲建立军事基地,后来干脆放弃了天宝三洲的实控权。
“距离血色曦曜不过三年,云汉便如你们所愿天翻地覆。
“付出的代价却不仅限于曦曜的三十万人,而是数以百万、千万计的云汉人流离失所、横尸道旁。
“对于这样的结果,柯坚白,你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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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我保证
“这个叶行言,还真有两把刷子。”郭承林说。
此刻郭营长正通过隐藏麦克风传递的声音,监控着那间临时刑讯室里的状况。
“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李成擎咂嘴,“我听着怎么有点瘆人呢?”
郭承林:“渗不渗人无所谓,有效果就行。”说着他扭头吩咐旁边的军情处长姚述,“你们可要盯紧柯坚白,别被他的伪装给骗了。”
姚述没好气道:“盯着呢,这还用你说。”
从扬声器传出的动静来判断,柯坚白已经崩溃了,他开始哀求叶行言不要再说,但后者完全无视。
年轻人眼神锋利如刀,携着刺骨寒意而来,声音低沉延绵,好似乌云盖压而下。
“2499年,距离你,柯坚白制造血色曦曜不过二十年,云汉就走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国力衰弱、民不聊生,人口锐减,领土四分五裂,边境被邻国蚕食,国家利益被西洋列强瓜分。
“同年12月,末代皇帝梁巡自刎于皇城武灵殿。
“自此,神州陆沉,世上再无云汉。”
柯坚白开始嚎哭起来,好似野兽悲鸣,即使是通过电流转换而来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刺耳至极。
“够了,小心过犹不及。”郭承林道:“让他收敛一点吧。”
这次姚处长没有跟郭营长抬杠,立刻起身离开了房间。
李成擎摸了摸头,“他说的是真的吗?真有这么惨吗?”
郭承林慨叹一声,“如果任由事情发展,云汉落到那步田地并非不可能,毕竟这种事历史上都有。”
临时刑讯室。
柯坚白面色灰败,委顿于地。
叶行言退出白炽灯光照的范围,让位给征原军军情处的调查员。
扭头对上陆赫城的视线,两人交换眼神,接着一起默默走出了房间。
这地方其实是农场外围的一排平房,房间外是封闭的单侧走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边一角已经泛起微光。
走廊两侧的士兵挺身立正,陆赫城微微颔首。
两人继续向前,迈下前廊台阶,然后在水泥硬化过的晒场驻足。
深秋清晨,空气干净而清冷,靠近地平线的天空浸染了鱼肚白,而天穹下的一切都被层薄雾般的苍青色所笼罩。
闭上眼睛,叶行言长长吐出一口气。
向柯坚白描述的云汉末日自然是假的。
他把陆赫城在前几个轮回的经历修改了一番,加重了负面描述,然后捕风捉影、添枝加叶,生生虚构出国家覆灭的未来。
但他在讲述过程中投入的情绪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因为他觉得那是真有可能发生的。
察觉到陆赫城站到自己身旁,他扭头转了个角度,将额头贴在这人左肩上。
陆少帅的斜方肌有一瞬间紧绷,但很快就放松了下去,他抬起手,绕过自己肩膀,轻轻碰了碰叶行言的头顶。
“走吧,我送你回去。”陆赫城说。
回去之前两人换了便装,也不再搭乘农场货车,而是改为普通民用车辆。
上午六点后,入城检查站就会开放,曦曜基地驻军的盘查比较松懈,只要不进入议事厅广场周边,这种程度的伪装已经足够。
“你睡一下吧。”发动汽车的时候,陆赫城对叶行言说。
在他的示意之下,姜副官已经去了另一辆车,所以此刻车上就他们两人。
叶行言摇了摇头,他靠坐在副驾驶位,神情有些恹恹的,似乎仍未从自己所构筑的惨痛历史中走出。
陆赫城单手把握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上叶行言的额头。
“我没事。”叶行言拉下陆赫城的手指,送到面颊边蹭了蹭,温声道:“只是刚刚喊得太大声,喉咙有点疼。”
陆赫城没再说什么,他收回手,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车辆在平坦空旷的郊外道路行驶着。
渐渐的,路旁的建筑多了起来,然后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苍青色的世界一点点显出原本的色彩。
2479年9月29日,新的一天开始了。
上午的曦曜会谈如期举行,中午的时候,周令钦向远在熠州的严凡生下达了火烧研究基地的指令。
电话另一头的严凡生没有片刻犹豫,满口答应下来,并表示完事后,自己可以在当天赶往曦曜“为周营长效力”。
这结果令周令钦相当满意,上午因为《帝畿日报》记者失踪而造成的不安也消失了。
在长华社成员的眼里,一切都正按照计划进行中。
除了柯坚白的失联让部分人感到悲伤,但他们既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自然也不会因为伙伴的生死而停下脚步。
而在曦曜城北的皇家行宫中,梁祺无法遏制内心的激动,天还没黑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不行,我会忍不住笑出来。”二殿下说,他给自己灌了一口烈酒,大着舌头道:“裴显你帮我去跟皇兄说一声,就说我不小心磕了头,无法过去觐见。唔,磕破头这个御医看得出来,就说我头疼吧。”
“殿下早点休息。”裴统领未做劝阻,微微躬身后走出了房间。
来到行宫熠光殿,裴显向皇储禀报了二殿下身体不适的消息。
“头疼?”梁祯面露不悦,“下午见他还好好的呢。”
裴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殿下已经睡下了。”
“好好好。”梁祯连连冷笑。
今日会谈形势对于云汉皇室愈发严峻,说好的君主立宪已经向着改制共和偏过去了,如今想来,他这个好弟弟怕是早就知悉一切。
在皇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裴显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先是在行宫中轴的汉白玉御道上站立了片刻,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彩霞隐入黑暗。
回到揽翠殿之后,他没去向梁祺复命,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临时落脚点位于揽翠殿裙楼一层,推门而入,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书桌前。
桌上有部电话机。
他看了片刻,拿起听筒,复又放下。
该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本想向远在帝畿的家人说几句话,权当告别,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人都死了,有没有留下遗言重要吗?
作为一起伟大历史事件下的小人物,或者说背景板,死得悄无声息才是他的宿命。
“裴显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曦曜城区西北角,距离皇家行宫不远的一处宅邸里,梁渊端着茶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谭极。
铁塔般的大汉跪立着,看起来不比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矮多少。
“他是裴家唯一的男丁,若他死了,裴将军的血脉就会断绝。”谭极有些焦躁,但仍是哀求的语气,“求馆长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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