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回眸,正好瞧见袋子落入一只手掌。
手掌的主人他认识,正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征原军少帅。
这会儿陆赫城没穿军装外套,蓝灰色衬衫扣子解了两颗,衣袖卷起来,露出浅麦色的小臂。
与金翎军精梳棉材质的挺刮衬衫不同,征原军制服衬衫虽是相同颜色和款式,但材质中却添了些羊毛成分,没有那么挺,要更柔软一些,因此也愈发考验穿着者本人的身材。
叶行言前两个轮回见到这人,都是在正式场合,对方衣装得体、无懈可击,如今这随性的样子感觉有些陌生。
“陆上校。”他礼貌微笑。
陆赫城眉峰一挑,“你认得我?”
呃,这个轮回他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叶行言在心里给自己一个脑瓜崩,想办法解释道:“征原军领章,上校肩章,又如此年轻,除了陆上校不会有第二人。”
陆赫城微微颔首,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用右手食指在自己额角虚点了一下,严肃地道:“你这里怎么回事?”
叶行言怔了怔,醒悟过来对方是在说他额头上的伤,自己戴着军帽,帽檐下压,这人居然还能发现伤口,眼神着实了得。
“哦,一场小事故。”
“叫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缝了几针,不碍事。”
这几句回答显然并不能令陆上校满意,他眼眸微眯,看起来不太高兴。
叶行言以前没怎么留意这人长相,如今站得近,光线又不错,倒是看得真切了些。
这人比他高小半个头,脸部轮廓与陆靖忠颇为相像——陆大帅的肖像很常见,他就算没特意去记,也是印象深刻——都是比较深峻硬朗的类型,粗而直的剑眉斜挑向上,乍一看有点凶,眼睛是不明显的内双,但瞳孔很黑,似是深不见底。
此刻这位陆上校神情冷峻,用上级训话下级的架势道:“既然有伤,就不要一直用帽子压着,这样伤口怎么愈合?”
语气如同那个伤口是他的,现下只是暂归叶行言保管一般。
作为伤口的主人,叶少校只能附和:“陆上校说的是。”
两人说话间,那边唐全结完账走出餐馆,见叶行言没走远便过来告别。
叶行言没有为其介绍陆赫城的想法,唐老板知情识趣,也不多话,麻利地告辞了。
“他是谁?”待宝石商人走远,陆上校开启盘查模式。
“曦曜星光石行业协会的副会长,名叫唐全——”说到这里,叶行言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有自我介绍,虽然对方认识他,他也知道对方认识他,但在这个轮回里,他应该是不知道对方认识他的。
“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收腿立正,他冲陆赫城行了个军礼,“下官金翎军翊卫营叶行言,目前负责曦曜议事厅周边的安保工作。”
得到这个迟来的自我介绍,陆上校并没有心情变好,他上下打量他,语意不明地说:“我认得你。”
当然,因为我在娘胎里的时候,咱们差点定亲。
叶少校露出无辜的笑容:“那真是下官的荣幸。”
陆上校似是恍了一下神,随即别开头,将那个袋子丢还给了叶行言。
叶行言捏捏袋子,没话找话:“我刚刚向那位唐老板买了一些星光石,品质不错,陆上校如果对这种宝石感兴趣,下官可以代为联系。”
他记得上个轮回这人显摆自家收藏的样子,估摸着他也许会对这种曦曜特产有想法。
作为宝石“品质不错”的佐证,他从袋子里摸出最大一颗星光石,将其放在右手掌心,举到陆赫城面前。
陆赫城垂眸看了半天,好似真被那颗石头迷住了。
这人的眉目风格原本是比较有攻击性的那种,睫毛并不算长,却很浓密,但在眼睫下垂之后,整个人便柔和了下来。
长得倒也不赖,考虑到家世背景,丢到帝畿婚恋市场上应该会挺受欢迎,叶少校想。
十几秒钟后,陆赫城终于结束了对那颗石头的深情凝望,视线转到叶行言脸上,“你喜欢宝石吗?”
又要重复上个轮回的剧情了?
叶行言将那颗星光石收进袋子,摇头:“没有特别兴趣,这是给家里女眷带的手信。”
深秋时节,来自瀚海高原的西北风顺着东倾的地形呼啸而下,穿过曦曜城,穿过行宫大道,穿过一位征原军上校与一位金翎军少校之间的空隙。
天色到底暗了下去,街灯却还没有全部亮起,陆少帅一张沉静如水的脸在暮光下变得晦暗难明。
“你定亲了吗?”他问,声音有些低哑。
叶行言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这话题跳跃幅度真大,被“定亲”两字所触动,他想起了“指腹为婚”那件事,以为这人要跟自己别苗头,有什么“你居然比我先脱单”之类的胜负心。
“陆上校误会了,在下还是单身,我说的女眷是指舍妹。”作为翊卫营数一数二的咸鱼王,叶行言认输认得非常爽快。
“你妹妹?”陆赫城突然清了清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有点暧昧:“哦,你有个妹妹,很好。”
如果不是自家妹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这辈子都没可能跟这人见过面,叶行言差点要以为这位征原少帅暗恋叶初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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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门亲事我反对
叶行言十五岁丧父,当时他妹妹才七岁,再怎么智商超群,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父亲亡故后,他母亲就一直缠绵病榻,少年叶行言不得不独自担起顶门立户的责任,那责任并不轻松。
三年后,母亲故去,他就彻底给叶初嘉又当爹又当妈了。
表妹邬心逸曾笑说他有妹控倾向,是以后见到叶初嘉带男朋友回家会拔刀的那种,他听了相当不以为然。
叶行言自诩不是那种封建老古板,也不认为他妹妹是那种没脑子的小姑娘。
如果叶初嘉有结婚对象,他这个做哥哥的绝对会举双手欢迎。
当然,适当掂量男方轻重是必需的。
假若未来妹婿是征原军少帅呢?
叶行言认真评估,仔细考量:地域差异、风俗习惯、年龄差距、个人条件……似乎都不是很合适啊。
看着眼前这位来自帝国西北荒原、年纪轻轻官至上校、高大英武的黄金单身汉,叶少校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叉。
想当我叶家的女婿?
抱歉,大舅子这关没通过。
脑子里无中生有地演了段“陆少帅上门求亲,叶少校严词拒绝”的戏码,叶行言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陆赫城轻咳一声,目光侧移,落到他左肩膀那里,“今晚周帅的欢迎宴你会去吗?”
“是的,下官有幸可以参加。”菜单都能背出来了,叶行言在心里吐槽。
“哦,那就好。”陆赫城说,嘴角含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叶行言认为两人话题聊尽,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抬手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下官还要回曦曜基地一趟,陆上校,实在是抱歉。”
陆赫城显然不喜欢这个剧情转折,目光回转,眉心微微蹙起:“你不用总是自称下官,你我皆为帝国军人,应属同袍,不必有什么上下之分。”
又是熟悉的台词。
叶行言知错就改,老实点头:“陆上校说的是。”
回到曦曜基地,叶行言先去了自己宿舍。
简单冲过澡,他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额角的伤口挺显眼,往下,眼窝深陷,眼底有些发青,难道是因为上个轮回没睡好?
上个轮回,他一共度过了二十六个小时,加上这个轮回一开始就是早上起床时间,因此从精神上来说,他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眠了。
如果还有下个轮回的话,他捏着面颊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缺觉而猝死?
“死亡”这个词汇,对于连续两次亲眼看着自己身体化为血沫的叶行言来说,早就褪去了那层神秘凶险的外衣,变得清汤寡水了起来。
无聊的想象过后,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熨烫平整的制服穿好,对着镜子更换额头沾水的胶布,然后戴上军帽,遮住那个人为制造的伤口,也遮住了自己眼眸中的情绪。
这一次,他一定要静静蛰伏、谋定而后动。
十分钟后,叶行言拎着一个行军包离开宿舍,去见了自己手下的官兵。
找来几个人,他询问他们今天排练情况如何、明天的流程是否记牢,最后强调要服从李少校的指挥。
众人齐声应是,他让他们散了,临了又把其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叫了回去。
“莫非,你的工具箱在不在?”
“在的。”
“借我用用,临时指挥室那边有把锁出问题了,我想修修看。”
“队长,让我去修吧。”
“不用,我晚上在那边值夜,找点事情做而已,你顾好明天的阅兵式才是正经。”
“是。”
获得一个小型工具箱,叶少校将其收进自己的行军包,里面已经装了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显然刚刚说的要去议事厅值夜并非虚言。
开车驶出曦曜基地,十几分钟后,抵达行宫酒店停车场。
进入酒店大堂,叶行言径直走向通往花园餐厅的走廊,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脚步。
回头看到二皇子梁祺和他的两名扈从,他迎过去,鞠躬致意:“二殿下。”
“你也来参加晚宴吗?”梁祺笑意盎然地问,说着抬手搭上他的肩,“走走走,一起进去。”
叶行言没有推脱这位皇室活跃分子的亲近,而是笑着道:“殿下心情很好的样子。”
梁祺眉飞色舞,“我当然高兴,这次曦曜会谈,四大军团督帅、哦、除了陆帅,另外三大军团督帅齐聚也是相当难得了!”
叶行言心念一动,上个轮回他在市长官邸遇见梁祺的时候,对方还不知道陆靖忠没来曦曜的消息。
这个轮回没有他的提醒,这人依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或许是某个住在市长官邸的人透露的?
“可惜陆帅没来。”叶行言道:“不过征原军代表是陆帅长子陆赫城上校。”
“我听说过他,那位陆少帅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军功,想必也是个英雄人物。”
“是的,今日下官有幸见到陆上校了。”叶行言点头附和,“确实一表人才、气度非凡。”
此时两人已经走上花园曲径,二皇子收起搭在叶少校肩膀上的胳臂,拍拍这个便宜外甥的背,揶揄道:“你也是金翎军的门面担当,可不能输了气势。”
叶行言直摇头,“殿下不要拿我开玩笑。”
说笑间,他看到侧方另一条路上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位是胡子雪白的风凌军督帅。
“哎呀,是冯大帅。”梁祺撇下叶行言,热络地迎过去,“多年不见,您老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啊。”
冯昕停下脚步,旁边有人凑过去同他耳语,随后他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二殿下,托您的福,某这把老骨头还算挪得动。”
梁祺笑:“大帅老当益壮,实乃云汉之福。”
冯昕摆摆手,“呵呵,不敢当,不敢当。”
双方人马汇聚在一起,沿着园中小路往前方灯火辉煌的餐厅走去,叶行言落在后面,默默观察着前头交谈的两人。
这位冯大帅已经多年未在帝畿政治圈现身,每隔两年的回京述职均已边民作乱或身体抱恙来推脱。
说起来,军团划地自治的做法就是从风凌军开始的,后来陆靖忠有样学样,以致征原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次曦曜会谈其实就两个主旨:
一是废除帝制,即变更国体为君主立宪制;二是加强集权,即废除军团自治,将军权收归中央。
冯昕在云汉西南当了几十年土皇帝,原本应站在反对曦曜会谈的阵营,之所以能被内阁说动,估计与最近几年风凌军境况不佳,以及冯家下一代的各种糟心事有关。
晚间6点45分。
行宫酒店的花园餐厅是栋两层建筑,一楼用以招待各军团随行人员,二楼就是周大帅宴请各军团代表的地方。
二楼餐厅带着个大露台,有造型别致的楼梯直接连通花园。
晚宴尚未开始,次第出现的宾客在露台上三三两两汇聚,各种寒暄和应酬。
叶行言又一次见到了陆赫城,与上两个轮回一样,对方都是换了军礼服出场的。
那张略带凌厉的脸庞与那身板正森严的军装,都非常贴合他“征原军继承人”的标签。
总而言之,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最近十几年,征原军与帝畿的关系比较疏远,陆靖忠自己多年没回过帝畿,也没让他儿子回去。
帝畿上层对于陆赫城了解甚少,只知道其幼时在帝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在瀚海高原长大。
十几岁时,他就加入了征原军青年营,后来又进入征原军的特种空勤营,在几次纳靼人袭扰边境的战斗中立功,甚至擒获了几名敌方高官,渐渐地,征原军中就传出了“少帅”的叫法。
很多人对“陆赫城在征原军中威信极高,被官兵一致推崇为少帅”的说法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是陆靖忠为了将来儿子接班而造的势。
如今陆赫城正式在云汉高层政治圈亮相,所有曾经低估他的人,都需要对自己的判断作出修正。
在叶行言的印象里,陆少帅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
第一个轮回中,他跟这人首次见面就是在宴会开始前,对方表现得并不是很友好,两人也没有深入交流。
起初他看不出对方深浅,只觉得人有些沉默寡言,后来会谈开始,才发现这是位狠角色。
所有与会大佬中,陆赫城是年纪最轻的,但在对上那些多一两个辈分的老资格时,话不多,态度却是一点都不怵。
他确实有资格,也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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