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秉文本身对李漠专业能力是很认可,点头,说:“你们先出去,我和李漠有话要说。”
不是追责,其余谈什么他们便不再关心。脚尖撵后脚跟开溜,一个比一个走得快,生怕再被丁台留下问罪。
会议室空留二人,丁秉文起身,从领导位上出来,随意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满城景色。李漠无声作陪,在领导身后站好,目线同样穿过窗子,飘渺无定,从信号塔到行人,一览无遗,沉默不言。
丁秉文不开口,他很难揣摩台长心思。谁不知道这大楼丁秉文说了算,人老子是京城有头脸的官僚,级别大的吓人,三个儿子大学毕业就安排进重点部门,丁秉文作为老小,管理广电总局信手拈来,平日里那些个大导为了过审,登门送礼都是“千万”起步的级别。
社会最上层的人是高级野兽披人皮,李漠想来不猜领导想法,猜准了掉脑袋,测不准丢饭碗。自古君王多疑心,他在这弱肉强食的广播大楼只想保一个饭碗,有口饭吃的前提下,没必要跟总司令对着干。
丁秉文突然就叹一口气,说:“你呀,还是太沉的住性子。一个播音主持专业出来的高材生,又是硕士文凭,有这个能力,这个平台,别人都四条腿朝天铁了心升职高攀,你这一块肉星就满足了?真拿十一点半的午夜节目当香饽饽死攥不放,没一点上进心?”
李漠一愣,真没听出他这话门道在哪儿:“丁台,干一行爱一行,现在的午夜档挺好的,我想做出点名堂再换。”
“你知道陈尹离职前怎么说你的,”丁秉文插兜,脸上戏谑,“她说要不是年纪大了重起江山太难,她都想撬走你,出去买一栋大楼单干。”
提起陈尹,李漠俯首,不参与任何有关她的讨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他最早毕业进广播大楼就是跟陈尹干,那时候陈尹作为广播大楼一把手,单拉出来这一块电台弄的风生水起,也结交了一批国内互联网资本,想通过有声的方式将实体剧发扬光大,专门开发线上耳朵IP这一块。
那一年网文盛行,男频女频满天飞,且尺度管控不是严丝合缝的细节审。李漠作为项目主开发官,所有企划案、运营方案和推广一手抓,陈尹拨款一举买下三百个最火热的IP,组团对搞配音,专门从海外请互联网策略师,就为了一炮打红有声剧,带领中国电台广播开扩一个新局面。一切都准备好,开工顺利,进行火热朝天,就在最后一个关卡试播出获得一笔天文盈利之后,一道突发的禁制令下来,将所有前期投资、人力劳作打成灰烬。
当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漠记得清楚,那是拿到奖金的第二日,陈尹在晨会上突然宣布停止一切制作,所有人原地待命,等候进一步整改。大家都是互联网行业的佼佼者,头脑聪明,思维敏捷,就算陈尹不说,他们也猜到铁定出了事。
李漠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一边承受大家无助且慌乱的催工压力,一边向陈尹询问内情。那是他进入广播大楼后第一个留下来加班,却无事可做的夜晚,他站在陈尹电脑桌前,陪着她等待。他们始终沉默,并且始终不敢打破这沉默。这把利刃不知先穿透谁的胸膛,李漠只记得自己叹了口气,想要劝陈尹不必焦灼,应当一切释然,陈尹的眼泪却当着他的面流下桌沿。
陈尹说,我没想到,我父亲最后还是重儿轻女,亲手搞碎了我的宏图大业。我们姐弟四人,明明我第一个出生,理应分到最多的商业板块,就为我是个女人,他不愿我从政,也不准我从商,今时今日,连广播这一块他也要收回去,给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秉文。
风云政变,家族争权,李漠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朝臣,侍奉到陈尹王朝分崩离析最后一刻,直到检察官拿走所有文件,说要调查陈尹非法贪污、受贿诸事,他都没说陈尹一句佞语。
那段最艰难的时刻,等待他的是停职,是银监局日复一日的调查,更是刑事科的短暂拘押、审问。
他们永远重复三句话,“对陈尹的事你知道多少?”“你有没有实质性受赃款、参与?”“如果你是清白的,那么你愿不愿意提供证据,明哲保全自己?”
面对审问,李漠持久缄口不言。他非有三寸不烂之舌,大多数问题陷阱重重,这些人等他一句话就给自己定罪,给陈尹判无期徒刑,他说的不是话,是呈堂证供,是保命符,更是摇摇欲坠的良心。
这样痛不欲生的日子,李漠坚持了整整两个星期,十四天。他瘦了二十斤,整个人就是一把撑着皮囊的骨头,眼窝黑青,下巴布满胡茬,眼中严重充血,如果不是他每日把自己掌心掐出血死命靠疼坚持,陈尹这辈子就完了。
当然,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真正出现转机的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四。前一日晚上李漠昨梦,梦到他重回香港圣约翰大教堂,坐在晏辛匀的位置,仰头看黑色铁艺风扇和圣经画壁。晏辛匀对他讲,这是最早的基督教教堂之一,只要静心悔过,上帝也许会宽恕一切。
他想笑,说可惜我不信基督教,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上帝。
那怎么办?晏辛匀戳着眉心,认真思考一番,对他说好,那我来替上帝宽恕你。
第二日他被人保释,出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新任广播大楼台长丁秉文,陈尹亲弟弟。他穿了一套古驰的高定,第二次看表之后终于等到李漠,告诉他高层商讨后,一致决定将你留在台里,继续效力。你站错了阵营,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抉择的机会——但希望你从今日起有一个明确态度,你是谁的狗,在为谁效力。
李漠笑了一下,摇头说谢谢丁台抬爱,自古忠臣不伺二主,我决定辞职。
丁秉文也笑了,说你跟我见个人,再后悔也不迟。李漠问为什么,见谁,丁秉文率先迈步,只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因为是这个人出面保你,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你二十四岁后的每一日也得吃牢饭,在笼子里不见天日。
李漠跟着新皇帝离开拘留所,踏出玻璃门的瞬间,他下意识用手背遮住眼皮,不适应强烈日光。短暂空当,李漠听见一道很有辨识度的低嗓唤他,李指导。那个瞬间李漠至今都觉得恍惚,太像做梦,否则他绝不会前夜梦到晏辛匀,后一日就刚好与他在北京的冬日相逢。
可那不是梦,确确实实是晏辛匀百忙之中抽出一日从香港专门飞京,只因听说苏曼的粤语老师被牵扯进一个金额上亿的刑事案子,他来晚一分钟,恐怕李指导骨头渣都要被火化。
“晏老师给了我一个生机,把我从人生低谷捞起来,吹去灰尘,那日起我便开始惜命。”思绪回魂,李漠开口,拒绝丁秉文好意,“丁台对我高看,是我的荣幸,可我不想再从千尺高空再摔一次。现在很好,现在已经很好,天赋与学历不能证明什么,我甘愿从底层电台主播做起。”
他性子如水,除了真正试探过的人,谁也不知深浅。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丁秉文本就是替人开这个口,得到这样答复不意外:“好,有决心就好。好好预备节目,午夜栏其实也是一个黄金档位,先往前走,等稍微有起色,我会重点考虑提拔你。没事了,你回去吧。”
李漠说过“谢谢丁台”,拿起记录本转身出去。
丁秉文目送他离开,等人走远,掏出手机。
他等晏辛匀开口,对方偏不,僵持小片刻,丁秉文颇为无奈地说:“老晏你听见了,不是我苛待你的人,是李漠不愿意。”他总觉着晏辛匀要发脾气,于是又强调一遍,“是李漠——他自己不愿意。”
晏辛匀直接挂了他电话。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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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会议室出来,正巧碰上余韵诗。
新宠女主播身穿一身古驰高定,黑色卷发大气有范,淡妆相宜,唯独纹出来的韩式平眉太过分明,几乎是这张鹅蛋脸上唯一违和的存在。
李漠本打算绕道而行。新欢旧人必定不一阶层,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不好看。余韵诗眼尖,率先加快脚步过来,熟络称呼人:“李老师,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李漠停下,微笑作答:“我已痊愈,谢谢余主播关心。”
“昨夜你没来参加升职宴。”余韵诗也笑,双手自然垂在腹前,“我知道你可能时间错不开,特意让他们打包了一份。都是招牌菜,助理放你办公桌上了,希望合乎李老师口味。”
李漠没想过余韵诗会这么做,对她不太理解:“为什么专门打包一份?我们好像没熟到那个份。”
余韵诗一愣,为他的直白而笑:“我还以为李老师会因此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看样子你根本就没他们说的那么在意。万幸啊,是我多虑了,否则接下来的几年相处会真的很困难。”
李漠更不明白,眉头微蹙,还是余韵诗解释过台里以为他们始终不对点,他这才舒展开眉头,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没必要理会流言。”
余韵诗以为李漠是客套,广播大楼几乎忍忍皆知他和陈尹的事情,连助理都说李老师被丁台救回来一定有私交成分。如今新人换旧人,余韵诗一度以为李漠和丁秉文是前姘头,升职后格外在意他的动向,怕人给自己穿小鞋。
但是现在看起来——李漠似乎根本没这个打算。
余韵诗心中石头落地,话语轻松不少:“您忙,我待会要准备第二场直播,就先走一步。”
李漠点头,目送这位新任当家花旦踩着细高跟离去,背影如萍,晃而轻稳。
回到办公室,罗小莉和孔慧几个对娱乐新闻议论纷纷。李漠拉开椅子,贴近脚边位置确实有一只高级高温袋,上面贴着贵玉楼专属金签,饭菜隔着保温袋都能触摸到热度,味道严丝合缝,丝毫不泄露丁点。
李漠回头,团队几个人无人留意到他,明显助理送饭菜来时大家不在,他们也没往这边看。
余韵诗的示好没必要,李漠也不打算就此饱餐一顿。他提起保温袋,叫了声“慧姐,”等孔慧过来才说,“你们把这个拿去分,是余韵诗送过来的升职饭。”孔慧等人明显讶异,原想有骨气地拒绝,瞧见贵玉楼标志又咽下去,嚷着不吃白不吃,反正花她的钱,兴高采烈和大家分。
李漠笑笑,打开液晶屏拖出邮箱里的广告合作文件,正解压到今日要录制的节目文件夹,外面有人敲门。他没在意,台里串门的不少,而且这种小事情有罗小莉看着办。然而短暂交涉之后下属还是叫李老师,请他过去亲自验看。
李漠脾气好,台里其余主播找他审个稿是常有的事。
穿过玻璃门出去,对方意料之外的面生眼熟,李漠总觉得在哪见过,等对方交给他一只素雅的打包箱子,说这是晏先生特地吩咐的空运斋饭,他才一拍额头,恍悟地和对方握手,并诚恳致谢:“唔该雷,Kelvin。”
Kelvin也笑着讲港话,道不客气李指导,谢谢您惦念心斋的饭菜,我们期待您来港亲自品尝师傅推出的新菜品。
李漠亲自把人送入电梯,再回来脚步飞快,几乎迫不及待。
罗小莉八卦地凑上来问李老师那帅哥是谁,李漠笑着说是香港花园道心斋餐厅的总经理,小姑娘坏笑嚷有八卦,李漠又一笑,哪有,他过来送食物而已。
八卦肯定有,只是对方身份特殊,李漠不愿将他光明正大分享给旁人。关上内室的门,李漠拉下百叶窗,站在墙角打电话。等待半分钟,晏辛匀接听,好似已经知道Kelvin完成任务,询问李漠品尝未有,空运来的食物和实体吃有何不同?
李漠汹膛内藏了一百句要讲,最后也只是说:“我随口一说,你怎么还特意让Kelvin飞过来送饭。”
晏辛匀笑道:“我只是钱多一些,聘请Kelvin高额小费打飞的送外餐再正常不过,还望李指导不要小题大做,找我麻烦。”
“什么啊,谁小题大做找麻烦?”李漠哼笑,眼角上扬出一丝软,声线如春风过境,轻柔而暖,“你上午怎么解决午饭?”
“在剧组吃便当。”
“就这么简单?”
“那是当然,片场工作者就要有把一切交给片场的觉悟,开小灶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漠又笑起来,这一次走到桌前,美工刀小心翼翼划开盒子,取出几样他说的餐点,随手捏起一块枣绒糕细抿:“这两日天气不错,香港应该正是旅游旺季,会有许多人。”
“确实不少。上午拍摄工作取外景,进行的比较困难,这边才喊过咔警戒线外就有人大声叫女主角名字,让她看镜头,导演险些发飙,还是staff进行了半个小时的街道清场才勉强维持秩序。”晏辛匀叹息,“在香港,拍外景永远是一个挑战,尤其一些年代偏早的戏,但凡镜头内出现一处穿帮,都会成为影响票房的关键。”
李漠点头,无声息聆听,品尝尚有余温的佳肴。
这个时间不是饭点,但让食物错过最佳赏味期实在可惜。他佐以晏辛匀的低音炮细嚼慢咽,对方中场休息许久,聊了半个小时,才被导演重新请过去看样片成品。
李漠抽出湿巾,擦干净手指上残留的渣屑,重返工作。他重新点开广告文件,顺手打开adobe audition将待会备录的干音新建合集,分别掐算好时长命名,进行初版保存。播音主持在大学里的一项内容是编辑自己的声音文件,他跟陈尹做事只实操了小半年就被提拔到项目负责人,负责电台内容的策划与主持筛选,如今重拾旧业,手里的资源还不如余韵诗等女花旦,着实令人唏嘘。
他不是在意爵位的人,底层很好,主播很好,就连深夜电台也很好。——除了昨夜那个不愉快的,让他联想到自己感情问题的小插曲。
录制完三条干音已经临近饭点。李漠保存好剪辑过的版本,配上第一版背景乐听了八遍,确认降噪后的弱声效果不错,这才拿起手机,给赞助商之一发试听音频。信息传过去很快得到回复,对方吹嘘一番,把他的能力夸的天花乱坠,十来字一句的信息条持续了五六秒,才终于结束。
李漠回复对方“合作愉快”,一个握手表情,关掉对话框起身。中午不太饿,他决心在楼下晒几分钟太阳,顺便走一圈,完成每日的健身指标。离开办公室手机震,他拿出来,广播大楼的官网有人向他发送私人信息,很长一封信件,几乎让李漠不得不驻足。
主播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辞去前台工作,并买好了前往基隆的机票。
他们说基隆是太平轮永远到不了的城市,就像我和他,因为有婚姻束缚,所以我们注定饱受恶意与世人议论。我至今记着因为学费缺乏而萌生自杀想法的那个夜晚,是他救了我的生命,也救了我的前程。对我来说,我对他的感情亦生亦友,是他教会我一切,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是他亲手为我开设了一条路,才得以令我认为世界是美好的,是值得留恋的,如果一定要说这份爱教会我什么,我想,那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一种渴望,是绝境逢生时有个人始终在你身边,作为你的底气,告诉你永远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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