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林将军和薛将军,虽都包庇元昭将军,但是非之心仍在,没让元昭将军酿下大错。元昭将军多得的那份致仕金,是林将军添的钱,元昭将军麾下训的,都是新征入伍的将士,没有动东大营的精锐兵将。”
“不如就罚东大营上下将士半月军饷,林将军和薛将军两月,然后罚元昭将军戴罪立功,三月内将他麾下的将士训出来,能上战场杀敌。”
“至于元家众人,如此踩高捧低,看不起戍边卫国后因伤隐退的将士,不如抄了他们的家,将人弄去军营照料伤员,日夜派人监守,终身不得离开。”
说到最后,段书锦声音才彻底冷了下去,心中藏着对元家人的诸多不喜。
“不愧是朕钦点的人,始终公正持礼。当初派你去军营,是朕冤枉你了。”景仁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心痛不已。
他对段书锦心有亏欠,也寄予厚望,如同看待自己的半个孩子。但终究是国重于家,厚望重于亏欠。
他可以给段书锦无限的荣宠,高官厚位,同时不让他牵扯到朝堂的漩涡之中,只做朝臣歆羡而无任何之忧的清官。
但他更希望段书锦身担重任,成为推进文武官融合的最大希望。
“皇上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臣爹娘辈的事,臣无权说原谅,也无权置喙。但臣愿意成为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此生绝无怨言。”段书锦仿佛懂了景仁的未尽之意,走到殿中央,以头贴地跪下。
景仁当初给段成玉和谢安赐婚,也是抱着让文武臣子融合的心思,却忽视了两人的意思,因此酿下悲剧,让他娘谢安郁郁而终,让他外祖父悲急攻心而去。
一代才女,一代忠臣,终殒命皇权之下。
昭明帝并非没有错,但这件错事,同他登基以来便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贤君之举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
一个人的功绩太多,便足以盖过他干过的一两件糊涂事。燕朝的百姓需要昭明帝,所以段成玉和段书锦只能压下心中的那些怨恨,甘心奉国。
“书锦,你后背怎么回事?”景仁声音张皇失措,还带着一丝震怒。
因为段书锦这恭敬跪拜的姿势,身坐高台的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后背的伤势。
青色的衣衫上晕出一团黑红的印记,血迹看起来不多,但触目惊心。景仁再一回想起段书锦深夜造访皇宫的举措,想起他有些苍白的面颊和失去血色的唇瓣,当即心疼起来。
“谁干的!”景仁重重拍桌,亲自走下高台,想要把段书锦从地上扶起来。
段书锦却保持跪拜的姿势不动,认真沉声道:“臣的后背,便是臣进宫的第二个目的。”
“你只管直言,朕自会答应你的。”景仁语气坚定认真,仿佛段书锦提出再大逆不道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他。
“臣想分府。”
这话落下,内殿满堂寂静,只剩下烛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而昭明帝也缓缓收回扶住段书锦双臂的手,在他身侧站直,眸色几经翻涌,显得意味不明。
“书锦,你想分府,那是你们宣平侯府的事,理当由段成玉向朕请奏,而不是你来求朕。”
“天子贸然插手臣子之事,岂非给人留下口舌,供人猜疑。”
景仁眼神犹豫。
段成玉是手握兵权,威名赫赫的侯爷,民间早有传闻说他对段成玉不满,怕他功高盖主,要褫夺他手中的兵权,他若真的下令命段书锦和段成玉分府,岂不是间接坐实了这个传闻。
可段书锦没有求过他什么,唯独今天这一次。骨头硬的人,向他折了脊低了头,那便是真的挺不住了。
“臣父段成玉没有分府的想法,是臣有。皇上应该知道臣在宣平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因明白有皇上您赐婚的纠葛在,他不会真心对臣。”
“臣如今已然看开,什么都不求,只想分府自立。”
段书锦语气诚恳,头贴紧地面,态度恭敬,摆足了祈求的姿态。
他赌景仁对他心存愧疚,赌他会答应他这个请求。
“起来吧。”景仁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再次伸手扶段书锦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和蔼问,“看上上京哪个地段了,真允你在那建府。”
“臣不需要新府。臣只求皇上把我已故外祖父谢苑的太师府赐给臣。”
听到此话,景仁顿时明白段书锦进宫的目的不浅,汇报元昭的事是第一,分府自立是第二,想要已封的太师府才是重中之重。
“你啊你,要朕如何说你是好。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和你爹段成玉闹掰了!”景仁抖着手指头,连连指向段书锦,言语中尽是无奈。
景仁不清楚段成玉和谢安关系如何,只听说谢安对段成玉爱而不得,郁郁而终,想必临死前谢安必定是恨着段成玉的。
而段书锦身为两人的孩子,如今选择太师府做自己的府邸,那就是站在谢安一方,一起痛恨着段成玉了。
“臣心意已决。”段书锦声音决绝坚定,神色坚毅,丝毫不悔。
景仁劝不动他,只好答应:“朕便成全你这一回。只是太师府年久失修,重新修葺少说也要一个半月,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宫中吧,顺便替朕谋划下腊月的文武臣盛宴。”
段书锦正愁没地待,景仁就送来了住处。这个恩情他理应记下,便答应了那桩多派的差事。
司礼太监德全被昭明帝换进来,要他带段书锦去挑一座宫殿住。
宫中女眷众多,段书锦为男子,理应避嫌,住在偏僻的地方。但他身份贵重,又得皇上重用,住得太偏僻也不好,免得有人说他怠慢。
一来二去之下,德全便把他的住处安排在慈恩寺方丈寂空的禅房里。
寂空大师佛法高深,参透因果,常在宫中为昭明帝祈福,为大燕祈福,深得昭明帝看重。因此禅房条件虽然清苦,也算不上怠慢段书锦。
这是段书锦和萧韫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高僧,他身穿百衲衣,披着金色袈裟,脸上已有褐色斑点,显露老态。唯独那双眼清清明明,像是看透世间事。
萧韫看见寂空的一刻便觉得有些躁动不安,身上的血腥气压抑不住地泄露出来,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胁。
头有些眩晕,萧韫皱紧眉,后退两步。段书锦见状赶紧护到他身前,拉住人手腕就要绕着寂空离开。
“段施主,你身边似乎跟了个恶鬼邪祟。”寂空出声叫住他,眸光隐隐扫过他身后,似乎看见了萧韫,但并没有贸然出手驱散。
“大师看错了,我身边并无恶鬼邪祟,乃是至亲至近的人。”段书锦语气毫无停顿,说得坚定,拉着人走得更快。
“若你有朝一日改变主意,我会替你收了他。”寂空并不在意段书锦态度的冷淡,冲他背影继续说话,只是不知这一句有没有被人听进去。
*
车夫听段书锦的话,足足在宫门等了半个时辰,眼见宫门内始终没有动静,他便自己坐上车,调转车头走了。
哪知回到府时,他正巧撞见段成玉在府中发火。
“大世子在何处?可有回府?”段成玉攥紧藏在袖中的拳头,望向方绍元的目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不仅段成玉如此,他身后站立的林花琼和段远青也是这样,三人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听到段书锦的消息。
从前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是突然上新起来,也不怕为时晚矣。
方绍元看着这般焦急的段成玉,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才小心答道:“世子还未归府。”
“这么晚了大哥还未归府,你们都不知道找人吗?宣平侯府这么多下人,对他竟没一个上心的,我爹养你们干什么吃的?”段远青勃然大怒,提着一个下人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瞪大的眼睛凶恶得像是要吃人。
林花琼伸手把失态的段远青拦下,不让他牵涉旁人,侧目问方绍元:“同他随行的车夫呢?”
“夫人,小人在这。”车夫恭恭敬敬回答,主动把段书锦的行踪报上来,“世子去了宫中,叫小人自行回来。小人不知世子要在宫中逗留多久。”
此话一落,在场的段成玉等人神色都不好看,眼中的悔意已经遮掩不住。
“我明天进宫把他接回来。”段成玉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下定决心。
第五十一章 给朕滚
段成玉说是他一人进宫接人,可真正到了第二日,一同前去的还有段远青和林花琼。
段成玉因为要上早朝,可以出入宫中,而段远青和林花琼因为没有昭明帝景仁的诏令,便只能将马车停在宫门附近,坐在马车中等。
许是因为段书锦昨夜进宫已经见过景仁一面,他口上虽然没有指责什么,一举一动间却是把完完全全段成玉参了一本,因此景仁此刻看段成玉分外不快。
虎毒还尚且不食子,段成玉却是比虎还要毒,竟这般苛责漠视自己的孩子。
至于林玄泉,真是为老不尊,可恶至极。他以为他是在他自己的军营中举剑刺伤段书锦,他这个身在皇宫的天子就不知道是吗!
他是天子,天下万民、朝中诸臣皆是他的眼线,他有何不知道的。
抱着替段书锦出头的心思,景仁脸色始终难看,甚至在大殿上驳斥起林玄泉来。
“朕昨日收到段监国密告,检举你包庇昔日旧属,准他捏造身份,制造伤势,利用你的愧疚心重回军营,赶下诸多扰乱军纪的事。林玄泉,你好大的胆子!”景仁从龙椅上缓缓起身,把段书锦今早手书的折子砸在林玄泉身侧。
“你已年过花甲,一大把年纪了,却为老不尊,仗着长辈身份对朕的监国拔剑相向,朕看你这张老脸往哪搁?”
景仁来回走动,声音响彻大殿,话音中全是怒气:“朕还听说,朕的监国初到访你东大营,你便命人准备数盆黑狗血相迎。林玄泉,你是对朕有何不满吗?”
“臣不敢。臣不敢。”林玄泉连忙以头贴地,身影紧紧躬着,吓出了一身冷汗。
上次他对段书锦做的事败露后,他连夜写了数封信送去宣平侯府求和,但都被段成玉和林花琼直接烧掉,没有打开看过一眼。
他好不容易拉下老脸,亲自来宣平侯府见林花琼和段远青,却连面都没看到。
不仅这样,就连他麾下的薛尘霜和元昭两位大将,在得知他对段书锦做的事后,也是一脸不赞同,甚至说出让他同段书锦道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林玄泉生性固执且有些愚昧,直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对段书锦做的事有错,只是因为段书锦,他接连和身边亲近的人有了隔阂摩擦,他如今是对段书锦这个人避之不及。
“罚俸两月,禁足一月,这一个月你就在将军府好好思过,不用来早朝了。”景仁烦躁挥手,同时不往扫视四周,敲打众人,“段书锦是朕亲命的监国,代表朕的脸面,谁与他为难,就是给朕难堪,朕便要他的项上人头。听懂了吗?”
“臣等谨遵圣意。”
大殿内,除了段书锦外,百官朝拜。景仁给足了段书锦面子,撑直了腰板。
燕朝近日并没有什么大事,早朝结束后,包括段书锦在内的所有朝臣都往外面走,殿上仅留下个段成玉。
“段卿,你留下来有何事啊?”景仁摊着手中的奏折看,假装不知道段成玉的来意。
段成玉撩开衣袍,扑通一声跪下,抱拳冲景仁道:“臣的长子段书锦,乃是段家人,有他自己的院子住,实在不宜待在宫中叨扰皇上。臣今日便是来请他回家的。”
“在宫中小住一个半月而已,朕都不嫌麻烦,你倒是替朕担忧上了?”景仁爽朗一笑,还是装作不知道段成玉在说什么,打着马哈。
“臣斗胆问一句,臣的长子段书锦真的只是在宫中小住一段日子?”段成玉抬高头,直视龙椅上的景仁。
“他还想分府自立。”事情到这一步上,景仁索性也不装了,开口坦白。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的缘故,他话刚落的瞬间,他竟看见一向威风凛凛的武侯段成玉,身形剧烈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伤到了。
“你想要接段书锦回府可以,朕今天只在这问你一句话,从此你能不能心无芥蒂对他?若是能,朕立马放手让你把他接走。”景仁连连逼问,只希望段成玉这个榆木脑袋快点开窍,他好欢欢喜喜放人,助这一家重修于好。
只要有心悔过,什么裂缝修不好呢。
可是段成玉犹豫了。
心无芥蒂。
区区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段成玉没由来想到谢安病逝的前几天,他打了胜仗后匆匆赶回京中回到侯府,单膝跪在谢安房中同她赔罪。
“谢姑娘,这辈子是段某牵累你了。”段成玉抱拳埋头,认真悔过。
谢安若是没有被赐婚给他,就不会心生郁结,迅速从一个心高气傲、容貌娇艳的才女,枯萎成风中残柳,丛中落花,病气染身,时命无多。
“段侯爷不用说这种揽错的话,我们都不过是牺牲品而已。你是折翅的鹰,我是缺枝的花,被皇权摆弄罢了。”
这番话太过沉重,两人都不想多谈,很快就闭嘴了。
段成玉受不了房中压抑的气氛,很快找了个借口打算离开:“我去看看书锦。”
“我是要死之人,给小锦的爱纯粹,这份爱不会成为伤他的利刃。但侯爷不同,侯爷长命百岁,注定伴他良久,若侯爷不能做到对你我之事心无芥蒂,一时一刻都不会迁怒于他,就不必去见他了。”
谢安将死,往后不能再为段书锦撑起一片天,便用自己的方式替段书锦谋划。她不想她的儿在她死后,时时刻刻被段成玉微薄的爱伤到。
与其时时受伤,不如决绝断个干净,一次痛彻心扉后,就不会再期待了。
谢安的话如警钟般敲响了段成玉,段成玉在走出谢安的房门后,犹豫了一刻还是没去见段书锦。
他做不到心无芥蒂,段书锦的存在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出,就只能刻意忽视,不去探听。
可段书锦是个人,不是物件,他有手有脚,会自己走到段成玉面前,他便更加苛刻看他。
发现段书锦只爱舞文弄墨,从不沾武,他便说段书锦不像他,难承侯府大业,不堪一用。
可当段书锦隐忍多年,用自己的本事,凭借策论一事翻身,为自己讨了个官时,他又觉得他不知朝堂水深,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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