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前我还未断手,为人聪慧,又小有天资,文武通习。”
“幼时我爱射箭,次次射中靶心,便去求她夸耀。她也总是摸我的头,笑着夸我,可是手中的经书没有放下过。”
“但倘若我背经文给她听,写诗给她看,她就会笑得分外开心。兴致到时,她还会用孱弱的手臂把我抱进怀中,附在我耳边念诗,或是握着我的手写字。”
“她那时已经病得很重了,玉润的脸颊变得尖削,衣裳拢在身上总是过分肥大,还会时不时吐血,但都被她有意隐瞒过去。”
“她不爱段成玉,也打心底瞧不上舞刀弄枪的蛮野事,她爱舞文弄墨,策论经文。”
“她满身才气,世人称她才女,燕朝众多才俊爱慕倾心她,可她却被指派给一个武侯,在忧愤郁郁中,溘然长逝。”
“谢安死了,外祖父也死了,我的天便塌了,唯一的倚仗也没了。那时的我唯一期望的是,在外行军打仗的段成玉能早日归朝,把我从西苑接出去,给我撑腰,整治那些恶奴。”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他回府的消息,可是他没有来西苑,我便自己跑出去找他,但总寻不到人。”
“后来有一天,嬷嬷突然把西苑的门锁了,恶声警告我,不准跑出去。我惶惶地等着,忽然听到了零星传来的奏乐声,像是有人在成亲拜堂。”
“林玄泉有一句倒说得对,我才三岁就心思深沉。门被锁了,我不顾手掌被划伤,拿着瓷片也要撬开。”
“所有人都不告诉我正院在做什么,我偏要跑去看。”
……
“你们是谁?你们来做什么?谁牵的红绸,谁请的喜婆,谁奏的喜乐?”
热热闹闹的正院中,忽然闯进一个瘦削的孩子,他懵懂又害怕地打量四周,忽然在婚宴上大吵大闹。
成串的红绸被扯下,奏乐的琴和鼓被推到地上,年仅三岁的段书锦烧红了眼,恶意满满望向每一个来的宾客。
“新郎新娘到!”方才离席的喜婆并不知道亲典发生了什么,喜气洋洋说出吉祥的话。
段书锦霎时把目光转向了她,看到了她身后缓缓走来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剑眉星目,面容俊逸,身形高大孔武,挺拔有力,穿着绣工精致的喜服,正是段书锦数月未见的爹。
他此时的眉目间藏了喜色,伸手挽着旁侧的新娘子,缓步走来,举手投足间都是对那人的珍视之意。
新娘子盖着盖头,段书锦看不清盖头下的人是谁,有何种面容,能让段成玉倾心。
他只庞然生出恐慌害怕——他已经没有娘了,什么仅剩的亲人也要被人抢走。
段书锦猛地攥紧手中的瓷片,哪怕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一直往下流血都不曾注意到。
恐慌最终冲昏他的头脑,他把手中的瓷片狠狠往地上掷去,跟疯掉的畜牲似的,游走在宴席间,掀翻桌上的东西。
段成玉终于注意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正院的段书锦,他下意识蹙眉,没有同段书锦解释,也没有斥责他在亲典上发疯的行为,只是命人召来照顾段书锦的嬷嬷,让她把人弄回西苑。
“小畜生,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出来吗,居然让你给跑出来了。”
段成玉本来就没有多少心思放在段书锦身上,今日他大婚,一颗心更是在新娘林花琼上,哪里会注意到嬷嬷粗暴地捂住了段书锦的嘴,硬生生把他往西苑拖。
看着仍旧要去成亲的段成玉,段书锦发疯地咬着嬷嬷的手掌,眼角流出绝望的泪花。
在场的宾客倒是看到了段书锦在嬷嬷手上吃的亏,只是他们都不以为意,看段书锦的目光如视微尘,冷漠地看着他的笑话。
没谁注意到,神色阴沉的林玄泉在这时起身,从席间离开,在后门处招了五六个小厮,拦在嬷嬷去往西苑的路上。
“把人给我。”林玄泉冷冷开口,看向段书锦的目光满是寒意。
“林将军?”嬷嬷认出林玄泉的身份,略微犹豫后,就殷勤地把人交到他手上。
“林将军小心,这小畜生野得狠,小心伤了你。”嬷嬷一边说话,一边看自己虎口上被咬出的伤口,恶狠狠瞪向段书锦。
“本将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林玄泉不以为意。
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他们便立刻心领神会地揪住段书锦的头发,从袖口掏出一块布硬塞到他嘴里,拖着他往偏僻无人的后门走。
林玄泉没让人把段书锦带得太远,走到一条宣平侯府附近的小巷就停下了。
砰。
段书锦被人粗暴地摔在地上,后脑正磕到青石板上,让他生出微眩。还没等他缓过来,粗暴的拳打脚踢就如密集的雨点般,纷纷落下。
小小的身躯被痛意笼罩,身上每一处都疼,躺在地上蜷缩身体的段书锦感觉喉头一痒,吐了一口血出来。
刺目的红意刺激到他,段书锦用尽力气,仇视地看向林玄泉,恨不得冲上去在他脖颈咬一口。
这个人是坏人,所有的人都是坏人,他们都要把段成玉抢走。
被恨意驱使的段书锦抓住机会,在一个小厮的手背上,抓出三道深深的血痕,让小厮下意识痛叫出声。
“还有力气抓人?真是给你吃的苦头太少了。”林玄泉冷哼,眸光锐利似刀,“给我把他的手废了,看他以后还怎么抓人。”
尚在挨打的段书锦听到这句话,拼命想爬起来逃走,却被人踩住脚腕手腕。在他惊恐的目光中,被抓的小厮缓缓蹲身,抓住他右手狠狠一折。
“啊!”
段书锦惨叫出声,疼得泪珠成串滚落,在脸上糊出花花的痕迹。无数的痛意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发抖,而远处还隐隐有重新弹奏的喜乐传来。
此刻的段书锦就是巷里等死的野狗,草丛间枯萎的花,林玄泉高高在上地俯视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视。
“把他关进去。”林玄泉抬手叫停,扫视四周后,他看到不远处停着的一口棺材,瞬间有了主意。
沉重的棺材板被推开,全身都是伤,毫无力气的段书锦被丢进去。
林玄泉和小厮并不想让他死,因此棺材留了一道缝隙,透进些许光亮。
林玄泉和小厮已经走了,四周静寂下来,死一般的静寂折磨人心,让人生出无限的害怕。
段书锦听着隐隐的喜乐,固执地望着那道光,渴望逃脱,渴望出去,渴望有人救他,却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在棺材中待了一夜。
“这些都不是最令人绝望的,你知道最令绝望的是什么吗?是第二日林玄泉终于舍得让人把我从棺材中放出来,我忍着满身的伤痛回府,却发现侯府昨夜没有人找我。”
段书锦的声音带上哭腔,窝在萧韫怀中的身形一颤一颤,泪珠逐渐从眼角滚落。
“萧大哥,没有人找我,没人发现我不见了……”
“他们都不喜欢我,段成玉也不喜欢我,他们都想让我去死!”
被触到伤心事,段书锦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起初他还很隐忍,在察觉到萧韫无时无刻的包容后,终于敢哭出声。
萧韫藏下眼中的杀意,紧紧握住段书锦的手,认真道:“小锦六亲缘薄,从前无人可依,往后定能依我。”
第四十九章 夜访皇宫
段书锦好像听见了这句话,勾住萧韫脖子的手搂得更紧了,想要把整个人揉进他骨血去。
大抵是觉得不好意思,又或是段书锦心性本就坚毅,放声哭了一会儿他就缓缓停了下来,迅速从萧韫怀中抽身,远远坐到一边,头也扭到一边。
“眼睛哭肿没?”萧韫看出他的别扭,也不强迫人把头转过来,只淡淡问了这么一句。
“才没有。”段书锦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眼圈,发觉这样萧韫看不见之后,就仰头把眼睛露给萧韫看。
眸光从段书锦泛红的眼睛和鼻尖滑过,萧韫轻笑一声:“哭包。”
段书锦倏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萧韫会这样说自己,又忿忿不平地把头埋回去,不再搭理人。
马车内安静了许久,车夫忍住内心的寒意,终于敢弱弱出声询问:“世子,我们回侯府还是去哪?”
“去皇宫。”同萧韫闲聊的快意因这句话烟消云散,段书锦神色冷下来,声音也像凝了一层冰霜。
车夫并不敢跟看起来就神神叨叨,好像中邪的段书锦辩驳,直接听了他的话,把马车往宫城驶。
他只是个下人,不敢置喙主人家,段书锦能不能在夜里进皇宫,那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无须他这个下人多言。
宫门有宵禁,车夫把马车驶到皇宫的时候,高大威严的宫门已经关闭,直接把段书锦的马车拦在外面。
段书锦走下马车,侧头吩咐车夫:“你等在这,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没从宫里出来,你就自行回府,不用管我。”
说完,段书锦在萧韫的陪同下,上前去扣宫门的角门。
拉着铜环敲了数下后,一个提灯笼的侍卫打开角门,凶巴巴质问:“什么人?不想活了吗,敢深夜扣宫门。”
昏黄的灯笼光映在段书锦的脸庞,侍卫眯了眯眼,仔细辨认,忽然觉得段书锦很眼熟。
没等他认出自己,段书锦便先自报名号:“陛下亲命监国段书锦,求见陛下,烦大人通报一声。”
段书锦摘下腰间象征世子身份的白玉佩,递到侍卫手中。
“世子,使不得使不得。”侍卫赶紧把玉佩推回去。
若来的人是个小官,身份微贱,侍卫或许就收了这玉佩。但来的人是近日风声正盛的段世子,陛下亲命的监国大人,侍卫便觉得手中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变得烫手起来,随时都能叫他丢了身家性命。
段世子如今有权有势,精于谋算,连昔日的宋丞相和户部宋侍郎都能拉下马,想整治他这个贪财的侍卫岂不是小事一桩。
况且世子得皇上看重,将来前程必定更加如花似锦,他若是能卖他一个人情,岂不是多了保障。
稍一犹豫后,侍卫心中便有了裁决,不过他也没把话说得太满:“世子放心,我这就找人替你通报,不过皇上会不会让你进宫,那就是圣意了。”
“劳烦。”段书锦把玉佩攥在手中,点头冲侍卫致谢。
段书锦神色看起来并不担忧,似乎料到昭明帝会召见他,侍卫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心中更加佩服。
不愧是皇上亲封的监国,连圣意都可以揣测。
段书锦这一趟果然没等多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侍卫便领着御前伺候的司礼太监匆匆赶来。
“哎呦,段世子,您怎么夜里来宫里了?”司礼太监满脸恭迎地笑着,尖着嗓子说话。
司礼太监是个人精,不动声色把段书锦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注意到了他眼中的血丝,身上较凌乱的衣襟,似乎是出了什么急事。
“不过正好,皇上正念叨着你呢,你就来了。你与皇上果真心意相通。”司礼太监笑着把话圆了过去,并未追究段书锦深夜闯宫门的罪责,“世子,这边请,皇上现在在养心殿,我领你过去。”
养心殿烛光满堂,亮得像是白日,不过殿中似乎静谧,似乎没有人在。
司礼太监悄声推开门让段书锦进去,随后自己躬身退出去,关上了门。
一同留在殿外的,还有无人能看见的萧韫。
萧韫可以陪段书锦踏足任何地方,却唯独不想靠近皇宫。
高大的宫墙和殿宇会勾起他不想回忆的脏秽事,激起他的杀意,所以还是让段书锦独自进去才好。
*
“书锦,到朕这来。”
走进殿中,内殿内忽然传来昭明帝景仁声音。
段书锦寻声走进去,看在景仁正端坐在案台前,用朱笔批改奏折。有帝勤勉至此,这是燕朝的幸事。
算起来,他进宫的次数虽然寥寥,却每次都能撞见景仁励精图治的场景,怪不得如今燕朝的百姓都称当今陛下是个明君。
“愣着做什么,坐。今夜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用讲那些虚礼。”
段书锦还在走神,景仁就先放下朱笔,把折子搁到一边。
“说吧,你夜间进宫找朕,又所谓何事?”景仁笑着开口,同段书锦说话的态度像极了寻常人家的长辈。
“臣为东大营的元昭将军而来。”
“他怎么了?”景仁显然对元昭印象深刻,段书锦一提,他就立刻想了起来。
“他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当年林玄泉莽撞,中了敌人奸计,害他折了双腿。”
“朕记得他有情有义,为了不让林玄泉过多自责,还隐瞒了一条腿的伤势。你怎么突然提到他?”
“臣奉命去东大营巡查的时候,发现军营中一人十分熟悉,一番探查下来,臣发现他正是十年前隐退的元昭将军。”段书锦果真向他同元昭承诺的那样,把事情一五一十禀来,没有隐瞒。
“他肯放下心防,重回军营效力,这是好事。”景仁敏锐察觉到段书锦还有别的话要说,先端起参茶喝了口压惊。
“错就错在元昭没有放下心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回来的,而是化名赵渠,用军师的身份待在营中。”
“他没放下过去,接受自己,自然会做下一些错事。”
“说来听听。”昭明帝的声音已经沉下去。
“臣查到元昭将军纵容麾下的兵士扰乱军纪,从没有好好操练过。至于另一条腿,那是他自己生生砸断的。”
第五十章 臣想分府
“捏造身份,扰乱军纪,还敢骗我朝的致仕金,他元昭好大的胆子!”景仁怒而拍桌,眼睛瞪大,胸膛起伏,“林玄泉、薛尘霜等人都是死的吗,这都没发现,还是他们在刻意包庇?”
段书锦埋头不言,景仁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气得抬手把整盏参茶喝完。
“书锦认为,朕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罚,还是念在他们功绩的份上放过?”景仁放下茶盏,有意考验段书锦。
“臣认为该罚,但罚也应罚对人,罚对方法。元昭将军重情重义,既戍国,又守家,奈何元家一家子就是吸血的血蛭,不知珍惜感恩,他们看重的始终是元昭将军带给元家的荣耀,元昭将军腿断隐退军营后,他们竟干出五百两银子将他卖人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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