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薛尘霜和小兵士一个比一个着急的样子,段书锦隐约猜到元昭砸断腿骗人的事大抵是东大营上下都知道。
都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直到元昭遇到危难时才暴露马脚,想来元昭即便双腿残废,堕落至此,依旧得东大营大多数看重。
“苏大人,辛苦你连夜跑一趟。”薛尘霜恶狠狠瞪了小兵士一眼,低声骂了句好心办坏事,才殷切地上前同苏拯攀谈。
薛尘霜生得浓眉大眼,一看便是粗犷豪野之人,再加上他性子直来自去,爱恨都表现在脸上,从未做过阿谀奉承之事,所以此刻薛尘霜的刻意殷勤显得有些古怪。
可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绞尽脑汁想着引开苏拯的话,没注意到苏拯快要笑僵的嘴角。
苏拯被小兵士以林玄泉的名头抓来东大营前就心生不妙,赶紧托人给至今仍住在宣平侯府的林玄泉递了一封信去。直到此刻在东大营看见段书锦,他才想明白那丝不妙从何而来。
他至今记得段书锦当初被初命为官,负责彻查程如墨科考卷消失一案。
当时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人,可是很快段书锦就查清了案情,还把位高权重,几乎无人能撼动的宋氏父子拉下官位,震惊朝野。
至今他再也不敢轻瞧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了。
今夜他被小兵士拉来东大营是个意外,他为文官,本不该同武官有所牵扯,以免被武官参一本。
可这小兵士着实固执,大有他不来,就用剑抵着他按一下走的意味,这才被逼无奈来了,结果一来就见到段书锦这个瘟神。
苏拯隐隐之中觉得段书锦在的地方就无小事、好事。
“苏大人。”还在段书锦身体里的萧韫替段书锦行礼,接着趁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强硬揽着苏拯肩膀走出营帐,“苏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借一步说话?”
他此举并无多的深意,只是想把段书锦房中那万两银子解释清楚,免得又有像薛尘霜这样不长眼的人,借此来威胁指责段书锦。
薛尘霜不知道萧韫的想法,误以为他要趁机向苏拯呈明有关元昭的事,不禁心中一慌,下意识跟了上去。
过了七年浑浑噩噩,骗人为生的日子,元昭本以为自己会在真相被戳破的时候,感到心慌,想逃离,可当一切真正被段书锦看穿的时候,他心中竟只有平静和坦然。
压在心上的重石被卸下,哪怕迎接他的将是严惩,他也由衷感到轻松。
想清楚这些后,元昭稍作犹豫就穿上鞋袜,整理好衣裳,也推着活椅追了上去。
萧韫早已看到了身后跟着的亦步亦趋的三个人,他虽心中不快,但毕竟没有出声赶人,想让他们留下做个见证。
被萧韫一路请到营帐的苏拯,还以为萧韫有什么影响极恶劣的事跟他讲,因此生了一身冷汗。
“世子有何事,尽管说。”苏拯强装镇定,摆出一个久经官场沉浮的精明样。
萧韫提着案台上一个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万两银子亮给苏拯看:“只是想请苏大人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指责我被东大营的将士贿赂,私纳赃款万两。这些银子可都是我从钱庄取的。”
苏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快声道:“段世子放心,钱庄交易皆有凭据,只有有心,去钱庄取凭据即可。想必无人如此浅薄,随意污蔑世子。”
“未必人人都是聪明人。”萧韫目光瞥向薛尘霜,意有所指道。
此时,宣平侯府。
林玄泉坐在内堂主位,借着明亮的烛火缓缓把小童递的书信展开。
书信上的字迹潦草,内容短而仓促,林玄泉不过几眼就扫完了。
这封信虽短,来头却大,内容也不容小觑,直接在林玄泉心中生起万丈波澜。
“段成玉,你养的好儿子!”林玄泉一掌拍在桌上,瞪视坐在对面的段成玉,脸上并无好神色。
堂堂大理寺卿,有诸般卷宗要看,那么多疑难杂案要查,居然有闲心跑到东大营去。
东大营都是他的亲兵,知晓营中有什么秘密,他们也发誓会守好这个秘密,那就绝不会变卦,做出多余的事。
所以请大理寺卿苏拯去东大营的混账事,无疑是段书锦做的。
“好你个段书锦!打着皇上的名头插手军营的事就算了,还敢对元昭下手!”林玄泉怒气冲冲站起身,晚膳也顾不得用,就要杀回东大营。
“岳丈,此事是否有误会?”段成玉下意识替段书锦开脱,却引来林玄泉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闭嘴!你们父子一条心,犯不着来恶心我。”
“元昭是谁?大燕难得的将才,功绩赫赫,威名贯耳。岂是他段书锦一个废物能动的?”
“当初要不是我怒上心头,执意追击蛮人主将,中了他们的奸计被困在天坑中不能离开一步。若不是元昭单枪匹马杀回来,助我出逃,为此断了一条腿,哪里有我今天!”
“你的好儿子怎样恨我,想算计我都可以,但他若是想动元昭,别怪我要了他的小命。”林玄泉一把推开段成玉,急急往府外走。
段成玉见此皱紧眉头,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追了上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看你大哥去!”林花琼猛地拍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段远青一眼,先起身往府外走。
她身后的段远青磨蹭了一会儿,还是遵循本心,跟了上去。
第四十六章 父子对立
马蹄声和车辙碾过路面的声音在街巷间响起,巡逻的一队卫兵寻声出来查看,却只来得及看见骑马一晃而过的两道身影,还有后面追着的,速度并不慢的宣平侯府马车。
有不长眼的卫兵想去追,却被为首的兵长拦住:“追什么追,宣平侯府的徽帜没看见吗?任何人都可能在夜间造乱,唯独宣平侯府的人不可能。”
卫兵转眼间被甩在后面,周遭的景色逐渐从繁荣转向荒凉,远处座座军营伫立,篝火映出一片光亮。
此时在军营的段书锦和萧韫并不清楚将来的风雨,还身处军营没动,反倒是苏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时看向营帐外。
估摸着时辰,他递的信早就送到了林玄泉手上,看过信的林玄泉说不定马上就会到军营,再留下去,只怕被扯进一潭深水中。
“段世子、薛将军,天色实在太晚,军营重地不便我等外人久留,苏拯这就告辞了。”苏拯急切地从座椅上起身,一边拱手告辞,一边转身走人。
以桥正里
注意到苏拯难以掩饰的着急后,萧韫眉梢一沉,心觉不对,顿时起了别的心思。
“夜深人寂,苏大人夜行怕有危险,我送你一程。”萧韫一手抓住苏拯肩头,一手藏在衣袖下,紧紧握住段书锦的手。
萧韫手上的劲头没有收敛,苏拯感受到痛意的同时,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他的桎梏。
越发焦急的苏拯看萧韫的目光已不算平静,眸中藏着几丝畏惧,越发觉得萧韫深不可测。
此时此刻的萧韫在他眼里,就像是收命的阎王,轻而易举决定了他的生死。
“那就多谢世子相陪了。”无法挣脱,苏拯抹着冷汗,只好答应萧韫的要求。
他本来是想一个人走脱,不和任何人牵扯,如今却被迫带上段书锦这个大祸患,只求走时不会撞上林玄泉,被他误以为他和段书锦是一伙的。
殊不知,两人的暗流涌动在藏有心事的薛尘霜、元昭眼里,就是秘密谋算,叫人越发不安。
“段世子留步!”
“世子留步!”
薛尘霜和元昭齐齐出声,两人神色一瞬间变得慌乱起来。薛尘霜下意识往前拦住萧韫和段书锦的去路,元昭则急得推着木制活椅扑来,想要抓住萧韫的胳膊。
只是两人低估了萧韫的反应,在他们各自做出举动的瞬间,萧韫就察觉到了两人的意图,身形极快往旁边一闪,一片衣角都没让元昭和薛尘霜碰到。
“你……”
萧韫的反应,两人都没料到,薛尘霜在发现他躲闪的瞬间,还能稳住身形不动,推着木质活椅的元昭却十分不方便,直直往前撞。
在他身前的是站立不动的薛尘霜,那一瞬间元昭脑海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要撞伤薛尘霜的念头。
手用力握住活椅的轮椅,元昭手背青筋虬起,慌忙调转方向,却更加不可抑制地往旁栽倒,倒在萧韫身侧。
萧韫皱眉,觉得元昭就是个麻烦,净往他身上粘,却还是伸手想把他拉起来。
“段书锦,你找死!”
谁也没料到,营帐的帘子会在这时被掀开,林玄泉至今仍高大威武的身影出现在账中。
目光扫视到滚落在地,爬不起来的元昭,林玄泉心中的猜忌和担忧通通烧作怒意,烧得他浓眉高挑,眼睛赤红,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铮——
营帐壁上挂着的铁剑猛地被抽出,剑刃的寒光闪过每一个人的眼。林玄泉倏地冲上前,剑冲着段书锦脖颈而来。
他的眼神锐利无比,拔剑向前的姿势没有留一分余地,这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林玄泉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段书锦的命。
还是虚魂状态的段书锦明明知道林玄泉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在他身体里的萧韫,可他仍旧睁大了眼,浑身都被寒意笼罩,身体下意识发抖。
而萧韫也明知道这一剑是冲他而来,第一反应不是避开,而后猛地转身揽住怔愣的段书锦,推着他后退。
“有没有事?”
萧韫急切垂眸,低声问人,却只看到段书锦惨白一片的脸和失去血色不断哆嗦的唇。
更大的变故突生在一刻,萧韫占来的上身时间终于告罄,不知名的力量引着段书锦回到自己的身体。
即使萧韫有心阻拦,不想让段书锦独面这如同噩梦的局面,却还是被赶出身体,无法改变。
“主将!”
“主将!”
在萧韫和段书锦陷入困境时,薛尘霜率先挡在段书锦身前,甚至伸手抓向佩剑。
随之反应过来的是元昭,他即使倒在地上不能起身,姿态狼狈,仍想奋力阻拦。
听到手下两位力将的声音,林玄泉终于从怒火当中找回一丝神智,他想要收剑,可是凌厉的剑势无法收敛,在划伤薛尘霜的手掌后,剑尖刺进了段书锦的后背。
痛意在刹那间传来,段书锦看不到自己后背的伤势,却能感受到背上缓缓流出的热流。
血腥气在鼻尖蔓延,段书锦忍住痛意,缓缓转身,第一次敢正眼去看林玄泉。
他头须花白,脸上已有岁月刻下的纹路,身姿却一如既往挺拔,握剑的手仍旧有力。
他始终立在高处,犹如不可撼动的巨石,牢牢压在段书锦心上,让他连生出反抗的一丝勇气都没有。
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林玄泉也不过如此,无论是二十面前还是现在,他依旧冲动易怒,莽撞得像是无脑的野兽,像个笑话。
段书锦的眸光变得坚毅,身形不再颤抖,身上多了锋芒。
还没等他做出更多的举动,营帐帘子再一次被掀开,追着林玄泉赶来段成玉走进营帐中。
夜间的冽风吹乱他的衣襟和鬓边的发丝,骑马时衣袍鞋袜飞溅上的泥点,昭显着他来得有多急。
看到这些时段书锦隐隐动容,可是段成玉扫视四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将他打入深渊——
“私敛钱财,乃是大罪。苏拯大人想拿人,直接同我说一声,我必定亲自动手把他押到大理寺去。”
段成玉说话时,眸光从段书锦身上一扫而过,那一眼十分冰冷,像是多看一眼都嫌恶。
他这话一落,除了不知情的林玄泉外,人人神色复杂,暗中打量段书锦的目光带上了怜悯。
一堆人挤在段书锦营帐中,帐内的案台放着十万白银,旁边是连人带椅侧翻在地的元昭,还有一脸肃穆被匆匆叫来东大营的大理寺卿苏拯,往前林玄泉的剑尖还指着段书锦,而薛尘霜替段书锦挡剑,手掌被划伤,汩汩往下流血……
这些场景连起来的确叫人误会,让人下意识以为段书锦借昭明帝之名,在东大营欺压将士,私敛钱财。
元昭不堪从命和段书锦发生争执,被他推倒在地,闻讯赶来的林玄泉怒不可遏,为替手下将士出头,拔剑刺向段书锦,却被理智尚存的薛尘霜拦住。
这猜测放在完全不了解段书锦的外人身上合情合理,放在段成玉身上却是万万不该,可段成玉确确实实就是这么猜的。
想来也是可笑,段成玉明明是段书锦的爹,在同一个府邸生活二十三年,却对段书锦一无所知。
甚至苏拯这个外人都知道钱庄存取钱皆有凭证,命人去各大钱庄查就知道案台上的万两银子究竟属于谁,可是段成玉连求证都不肯,便认定段书锦有错。
第二次了。
时隔二十年,段成玉又一次站在林玄泉身侧,把伤人的刀对准了他。
在众多看笑话的目光中,段书锦身形瑟缩了一下,又很快挺直,犹如疾风也折不弯的劲竹,让人下意识敬畏。
“让爹失望了,书锦良心尚在,始终谨言慎行,没犯任何错。”段书锦笑着看向段成玉,他虽笑着,明眼人却能看出他对段成玉态度的疏离,和刚刚看向段成玉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闹剧一场,也该结束了。诸位,书锦这就告辞了。”段书锦朝四面拱手,快步往营帐外面走,像是怕多待一秒,他强装出来的镇定就会溃散。
好在他装得极好,哪怕在经过段成玉身侧时,也能十分体面离开。
段成玉先前从苏拯等人的反应中就隐隐猜到事情不对劲,等到此刻段书锦走近了,他才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像是受了伤。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段书锦就从他身边走过,他下意识侧目看去,就看见段书锦后背的衣裳上有一块被血染出的血团。
段书锦本就穿着浅色的青衫,血迹染在衣袍上,就如同白玉添了道裂痕,刺目得很。
“段世子!”在段书锦走远之际,被薛尘霜重新扶上木质活椅的元昭叫住他。
“我伪造身份重回东大营,砸断右腿骗取朝廷致仕金,纵容手下将士军营赌博,扰乱军纪,一切都是元昭的错,与薛将军无关,与主将无关,望世子在皇上面前禀明一切,不要牵扯到旁人。”
“怎么就是你一人的错了,你如今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都是老夫造成的,用不着你开脱。改日我就进宫请罪,用不着你求他。”林玄泉冷哼一声,唰地把铁剑插回壁上的剑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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