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道这场交锋终究是谁赢了,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画上了休止符,迎接他们的是一场冰冷酣畅的雨,用力拍在脸上、身上、乃至灵魂上,紧接着浑身痛的难动半寸,待他们意识回笼,人已经躺在了自家门派的床上,靠着数不清的汤药救了七天才勉强固住元神,生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
寒峰之上,晏疏落到院中时不忘在山外落下禁制,萧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人已经摔倒了床榻上。
他本就亏空,后背撞到床铺的瞬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又很快醒转,速度之快连晏疏都未曾发觉。
手肘撑着床铺,萧亓本想坐起来,可惜立刻又脱力摔了回去。
“伤得很重?我看看。”晏疏皱眉,弯腰探手却落了空。
“躲我?”晏疏站直身子,一肚子的火气还没找地方发泄,原本看见萧亓可怜的样子有过一时心软,可见着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怎么也没办法软着脾气贴上去。
他本来也不是个会耐心哄人的性子。
见晏疏没收手站了回去,萧亓紧张的身体终于有稍许的放松。
他又试着坐起,可惜身子太弱,那一点挣扎没让他有找回半分气场,反而看上去更可怜了。
如今的萧亓一身狼狈,衣服破烂不说还有水牢中带来的脏污,有将干未干的血迹,有一些别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总之花里胡哨很是精彩。
萧亓不想脏了晏疏的被子,提着一口气终于起了身。
这期间晏疏一直没动,冷眼看着萧亓折腾,逗弄小动物似的等着他临近成功再狠狠给上一下,使得萧亓前期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狠狠地摔了回去。
晏疏这一下力气不小,萧亓被摔脑子发昏。
“起来做什么,与柏明钰没打够是吧,还想跟我也打一架?”
萧亓侧头闷咳了两声,喉咙里都是甜腥,缓过一口气他才说:“……太脏了。”
他说的是自己。
“脏?”晏疏冷笑,“去平渊闹出那么大阵仗,如今知道脏、知道卖惨了?方才在平渊怎么不见你此番柔弱?我让你在这寒峰待着听不懂是吧?”
萧亓不言。
晏疏发泄一通面色不见和缓,站在床边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胸:“我问你,你去平渊到底发什么疯?”
“我与平渊派的纠葛你不是不知道,有些账总是要算,早晚而已。”萧亓淡笑着,全然没了先前不死不休的气势,反倒是像上街买了些许吃的那般轻松。
晏疏显然没相信他的鬼话:“那平渊现在一团糟,你即是如此怨恨,不如我现在就去帮你平了它,也算了了你一番心事。”
说罢晏疏就要离开。
萧亓一口气憋着,这会儿不知从哪积攒了力气,猛地跳起来抓住晏疏:“你要去哪?!你不许去!我与平渊派如何都与你无关,我不需要你插手。”
“不需要我?”晏疏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的手。
那只原本修长有力的手如今尽是伤口,皮肉发白明显是被水泡过,再往上衣服更是破烂,身上多处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亏得衣服是黑色,一时看不出那些伤口是不是还在崩裂着,倒是味道闻上去不太妙。
可即便这样,晏疏的态度也不见丝毫变软,墨蓝色的眸底一片冰凉,看得萧亓不自觉地想要收回手指,却在离开衣料的瞬间又抓了回去,气息微弱地重复:“不许去。”
“我问你。”晏疏道,“若是今天我没有出现,你打算如何收场?”
收场?那种情况下还能如何收场,如何收得了场?
平渊派基业毁了大半,且不说弟子死伤如何,就那些能受萧亓驱使的秽玡就足够他喝上一壶。柏明钰已然现身,萧亓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待他落到正道仙门手里还不是由得他们说?谁也不会得罪平渊,即便平渊损失惨重,在一个鬼修和一个仙门之间根本无需犹豫,必选平渊。
萧亓嘴巴狠狠地抿着,倔强着不肯错开视线,末了哑着嗓子说:“你既知道又为何出现,我便是死了你还能落得个清净,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代表了什么,他们都会说……”
“说什么,说我心怀不轨偷养秽玡妄图颠覆世界,还是说我跟自己的徒弟关系不清不楚断袖不伦?”晏疏反身站正看着萧亓,“萧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萧亓一愣,不知道自己应该明白什么,又隐隐带了些期待。
笑声落到耳中,萧亓猛地抬头,可惜那笑声好像幻觉般,迎接他的是冰冷的表情。
“你在期望什么?”晏疏忽而问。
萧亓突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晏疏没有回答他,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平渊的事情你暂且放着,也别再节外生枝,王鹿那边我会处理,其余你还有什么仇恨最好一口气说完,我不想跟在你后面擦屁股。”
话说至此,萧亓混沌的脑子终于想起来另外一件最为严重的事情——秽玡身体里的蝴蝶。
他不清楚晏疏如何知秽玡与蝴蝶的事情,也不清楚晏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做了今天的决定,他知道晏疏不会去做什么狗屁颠覆天下的事情,那秽玡自然也不会是晏疏搁置,那都是王鹿给萧亓准备的礼物,是打着要么将萧亓搞死要么搞臭的目的做下的局,用整个平渊做棋盘。
但这事个中曲折只有萧亓和王鹿两个当局者明白,外人即便是柏明钰都未必看得透,晏疏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宁愿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直接将萧亓保了下来,这一保可能就彻底站在了仙门的对立面。
今日之后,肯定不能如从前那般生活安稳了,且不说平渊派会不会善罢甘休,就秽玡的事情就足够让天下人愤慨。
晏疏甚至连问一句都没问,直接保下了他,萧亓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感动得要死,恨不得立刻拉着晏疏问问晏疏究竟是怎么想,是不是也动了别的念头。
可惜……
萧亓叹了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趁着事态还没严重,你得抓紧把自己摘出去,不能跟秽玡有牵连,原本你重新出现就引起很多人不满,如今不管事情如何都会成为把柄,届时你……”
“我什么?”
“你……”萧亓低头苦笑,“你可以把事情推到我身上,解释我未曾拜师,你我也并非师徒关系,我这种人你还是早点撇清比较好,你也能借此机会彻摆脱我,又何必如此。”
晏疏:“你还知道秽玡是大事,知道这东西不能轻易与自身纠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那蛇是后来放在了秽玡身上,若非要牵扯关系也应该与我有关。萧亓,你是不是太天真了才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你以为你那几只小蛇就能掩盖住那些秽玡被蝴蝶操控的事实?”
“晏疏你……你知道了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晏疏一时像是换了个人,步步紧逼。
萧亓膝盖窝撞到床边险些没站稳,手扶住床柱对着晏疏幽深的双眼。
“你这人也是好笑,一方面不希望我知道,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可惜你全然想错了,你以为当年王鹿刻意让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你?你错了,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乞儿,王鹿如何就能将自己的未来全都压在你身上?”
萧亓闻言一愣。
那个时候遍地孤儿,萧亓也想不明白王鹿如何就选中了他,百思不得便只能将此番行为归咎于卜卦。
可谁都知道卦象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但那时候萧亓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晏疏身上,每日都过得焦头烂额,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萧亓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晏疏却已经接着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鹿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你知道为什么当年驱散秽玡需要我顶在最前面吗?”
萧亓再一次想到了秽玡身体内的蝴蝶。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哪里都不对劲!
眼看着晏疏脸上笑意渐深,萧亓心中莫名有些慌张,在晏疏说道“那些蝴蝶其实……”,话还没说完,萧亓匆忙开口:“不对,不是,那些蝴蝶明明是因为你法器里的魂元,明明应该来自那里,晏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便是化境仙尊也背负不起那些骂名。”
“我背负不起你就背得起?”
晏疏再次上前,逼迫之下萧亓体力不支终于再次摔回塌上,晏疏居高临下看着他。
“若没我的刻意,你觉得法器会在我身亡后存在多久?萧亓,便是你真的以鬼道入化境也是走了捷径,经历太少连思想都这般天真。”
萧亓表情瞬间凝固。
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晏疏恍若未觉,继续说道:“王鹿能选你自然有你的好处,可惜你只是王鹿抛出来的饵,你太急了。”
萧亓:“你是想说,从头至尾王鹿都是在与你合作,你利用王鹿和我以达到复活的目的,王鹿再利用你的元灵得以控制秽玡?你觉得我会信?”
晏疏摇摇头:“复活之事谁也难料。”
萧亓:“所以你是最近与王鹿联系上的?什么时候,之前与我分开的时日里?”
“你还记得平阳村的那小结手指吗?”
“王鹿的手指。”萧亓难以置信,“你将魂元放到了那根手指里做试探?那是……本来就是……”
“留给我的‘信’。”晏疏轻笑,修长的手指从萧亓脏污的脸颊上抚过,温柔却又冰凉,“在强者的眼中,再崇高的感情都可以作为利用的手段。”
“那你呢。”萧亓一动不动,任由晏疏动作轻浮,“一开始你与我并不相熟,那时的事情姑且不论,现在的你呢,你也把我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若是如此,今日你冷眼旁观岂不是更好,有人背了秽玡的骂名,王鹿也好,你也好,完全可以隐居幕后,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去较真联系,你今日行为又是为何……”
萧亓本就体力不支,这会儿又说了这么长的话有些喘,偏头缓了口气才接着说,“晏疏,骗我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噗——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晏疏轻声言道。
耳语亲昵,若非伴随着撕裂的声音,或许萧亓的脸颊还能红一红,可惜泥泞之下只余一片惨白。
心上的疼痛比穿胸来的还要猛烈,萧亓低头看着没入胸膛的手掌,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晏疏退至萧亓面前弯了弯眉眼,银色发丝衬托下,那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可惜嘴里吐出的却是冰冷的话。
“你知道早些年间秽玡是如何越来越多的吗?并非如现在这般要养小鬼再放到活人的身体里,这样耗时间根本难成规模。”
萧亓感觉到胸膛里的手一收一放,攥着他的心脏。
“当然普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后来天下秽玡大多有些修为在身上,这也是为何秽玡会如此难缠,不仅因为功法修为,还因为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自己最亲密的人。”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萧亓这时突然伸手抓住了晏疏的衣领。
闷哼声后是充满血腥味的吻,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凶狠,撕咬拉扯着,毫不顾忌胸口已然奔腾的鲜血。萧亓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便是真的成了秽玡,成了晏疏手中的一把刀也不在乎了。
晏疏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有短暂的躲避,不知是萧亓瞬间爆发的力量太大,还是晏疏觉得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计较,竟然任由萧亓索取。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又缓慢,忽然萧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晏疏的回应。
可惜那感觉太快太细微,一闪而逝中萧亓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将死时产生的错觉,紧接着心脏上被凉意包裹。
再然后,他丢了意识。
第142章
平渊派的损失就是举全派之力盘个几天几夜也盘不完,幸灾乐祸者有之,忧思着有之。
柏明钰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变轻变幻莫测,便是邳灵宫自己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甚至不敢去探究两位仙尊究竟是谁赢了,尤其是看见他们家自己这位发梢凌乱表情阴霾,便更是战战兢兢了。
没多久又有仙门之人陆陆续续赶到,帮着平渊一边收拾这满目疮痍,一边给受伤的弟子疗伤。
在离宿仙尊和那位鬼修离开后,秽玡好像一下子是去了主心骨,与先前凶残模样截然不同,软绵绵的没多久就被料理干净。至于那些秽玡身份出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提。
平渊受到重创本就塌了多处,如今门中弟子陆续赶回,派中弟子众多,外来之人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留宿,所以一众人在帮忙将废墟收拾出个头绪、且确定不会横生枝节后,留下一句“若有需要随时差人来告”便也散了。
此事之后,表面似乎只有平渊受到了影响,事实上各仙门内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大排查,无论新老弟子,将门派内一干人等事无巨细地查了一通,揪出了不少浑水摸鱼的“东西”,虽不如平渊派那样骇人,但也让众门派心中捏一把汗,一边感激着平渊做了出头鸟,一边又不仅揣测起这事究竟算是个结尾,还是只是开端。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额外快,月余的安稳终于让众人提起的那口气总算能歇上一星半点。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寻常更冷了些,大雪连下几日未停,似乎连老天爷都看不下世道的腌臜,妄图以白色来掩藏匿暗流。
平渊派许是受创太过,之后的时日里不仅没有因为离宿仙尊的插手去找苍芪的麻烦,甚至连世间行走都难得见上平渊弟子。
仙门各中警惕,所幸百姓未受影响。
天下太平良久,百年前的重创已少有痕迹,归远山周围更是富庶。
仙门有意让更多的人居住于此改改地气,便也放任那“福地”的名号越打越响,多年下来颇有成果,若不是各家书里还有记载,没人会将这个地方与从前那尸横遍野的地方联系到一起。
年关将至,山林小路上多有前往归远仙山还愿的,归远山下的抚宁镇沾着光,来往众多,好生热闹。
然而在这片祥和里,在寻常百姓看不见的地方,归远内外早已不知安排了多少仙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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