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路不疾不徐,如一抹月光不小心落到了凡尘间,与周围黄土格格不入,却又矗立在天地间,温柔地照耀着方寸之地,哪怕周围的杂草割破了他的衣摆,阻挡着他前进的路。
萧亓有一瞬间恍惚,似乎自己又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占据着整个心脏的人血染衣衫,成了众多殉道仙师中的一个。
明明是为了苍生,明明是那么大的功德,如何就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下场,多么难听的词语。
这应该是作恶多端的人才会有的末路,却成了一代仙尊的结局,怎么会这样?
萧亓突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小路走去,每一步坚定有急迫,仿佛要踏碎那些唯有遗憾的岁月,妄图以现在的身份回到过去,用着自己如今的能力来保护眼前的人。
然而心中思绪万千,在到了那人面前还是悉数收敛干净,只一挥手扫去了晏疏鞋尖上的尘土,问:“怎么走了这样久,去做什么了?”
晏疏没看脚下,倒是在萧亓的鬓发上看见了不少尘土。这里草木灰尘很多,尤其是山坡上,虽说藏在草下,但风起或多或少还会起来些许。
萧亓这脑袋,显然是待了不短的时间。
“没去吃饭?”晏疏问。
萧亓摇头。
普通又家常的话,落到耳朵里暖烘烘的。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傍晚的风很凉,萧亓站到晏疏身边。
“走罢,晚上想吃什么?”
“嗯……随便吧。”
这些日子的餐食都是萧亓准备,简单又很用心,味道都不错。
想想晏疏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自觉地期待起晚餐。
他们借住在村子里的一处空院子,是隔壁老两口给儿子儿媳准备的,儿子儿媳这几年去城里做工,房子便空了下来。
院子里东西很齐全,都可以用,只是要爱惜着点。
萧亓动作很轻地在厨房备着,晏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星星,饭菜香味传来,他放下腿打算站起来,然而手刚撑到把手上却没能站起来。
晏疏一愣,又试了一下才重新站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白皙的掌心上沾了一点点木屑,并无异样。
不远处萧亓将饭菜端上桌,声音传来:“发什么呆?”
晏疏应了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信步走了过来,坐到桌边。
“白日去周遭逛了逛,环境倒好,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晏疏随口一说,算是解释了白日行径。
萧亓夹一筷子菜到晏疏碗里。
这里都是青菜,这里少有肉食。
萧亓没说怎么不叫我陪你这种话,人家没叫就是不想叫,问多了难过的只是自己。
一顿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着,快吃完的时候萧亓才问:“下面打算去哪?去看看草原?”
依着晏疏这么个逛法,看起来是想将所有的地方逛个遍,萧亓觉得晏疏即便不想去看草,那大概也是要往别的有意思的地方逛。
这么长时日里,晏疏尽往些偏僻的地方逛,他都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在下一个镇上多买点吃食备着,省的像现在这样过得寒酸。
然而晏疏却全都拒绝了:“不了,今天好好休息。”
“要去归远了?”萧亓问。
“嗯。”晏疏应着。
“不想带着我?”
“……嗯。”
一个问得干脆直白,一个答得毫无遮掩,一场短暂的旅途似乎终将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谢幕。
萧亓是一个懂进退的人,遇事甚少冲动,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只有感情上放纵了些,这也归咎于晏疏这个人感情木讷,只能靠着得寸进尺来逼迫,虽然这点逼迫收效甚微。
“是遇到了什么人?”萧亓压根就没相信晏疏那句今天闲逛了一天的话。
晏疏显然也没打算辩驳,实属那种撒个谎都懒得圆的类型,听见萧亓的问话随便打起了马虎眼:“唔,那还挺多,说起来一早还遇到个小女娃,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可爱得很,年纪虽小倒是比你勤奋。”
萧亓确实不知道晏疏什么时候走得,但两人又不是住在一起,晏疏作为一个化境仙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太简单了,哪里是萧亓起晚的缘故?
萧亓默不作声地应下了这个罪名,晏疏笑着帮萧亓收拾东西。
按照以往,这次大概又要被晏疏蒙混过关,然而没想到在晏疏端着碗筷送到水池子边时,萧亓突然说道:“这些日子你是刻意带着我走在边远小镇吧,怕我知道什么?”
叮当一声,碗碟碰撞,其实声音不大,可在这一刻却又显得好像是晏疏心虚拿不稳所致。
确实某人心虚,但是某人脸皮厚,就算被点着鼻子“你一定在算计我”,他都能临危不乱地嘲笑过去“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理所应当地怼回去。
于是晏疏挽起袖子开了水,顺手洗起了碗筷。
夜里起了风,卷掉了一层枯叶,余下一些贴满秋意的黄绿色地挂在树上。
两个人的碗筷洗的很快,毕竟连点油性都瞧不见,水冲一下就干净了,晏疏这么个半吊子都能收拾的很快。
收拾完转身,原本站在身后的萧亓不知去了何处,小小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晏疏甩了甩手去了院子,依旧没看见萧亓,估摸着又跑哪里生闷气了便没再管。
院子的南侧种了一颗枣树,据说是图个吉利,希望住在这里的一对新人能早生贵子,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种。
树上零星还有几颗残缺的枣子,被鸟吃了一半留在了上面。树影婆娑间,似乎还有一只贪嘴的鸟留在上面不肯离去,不时还要回头捋着自己的羽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早生贵子而多吃点枣。
如今的季节里,风虽有了凉意,却少了冬日的刺骨,最是舒服不过。
晏疏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回身瞧了一眼小屋子里的烛火,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大概是端坐在桌边看着什么书籍。
再之后,晏疏推开了院子的门。
屋外是泥土路,中间几处坑洼。这边是村子中间,两边挤满了茅草屋,再远点路就有了岔路口,通往田里、通往山里,哪都有。
村子小,怎么都不会迷了路。
刚出了村口,原本那只停在枣树上的鸟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停在了晏疏的肩膀上,稍一歪头,忽然口吐人言:“日子过得倒是快活。”
低沉的声音突兀地从鸟嘴里吐了出来,是熟悉的柏明钰的口吻,多少带着点怨气。
是柏明钰分出的元灵,伪做小鸟,承了柏明钰的意识。
晏疏轻笑一声:“确实不错,哪哪都不错。”
一旁的墙皮上划拉掉下来几块干裂的泥巴,想来这院墙也该修葺一下了,怎么看这个村子都有点穷的过分,不然年轻力壮的里不会离了这里外出做苦力。
在这些普通的生活里,他们可以单纯地为了生计奔波,而不是生于乱世里没日没夜地逃命。
柏明钰亲眼看着山河重建,不抵晏疏那样感慨,话音只停顿少许,很快再次开口:“我时间紧迫,就不陪你伤春悲秋了。”
“好。”晏疏笑意未收,“你接着说。”
柏明钰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这些日子仙门对各处进行搜索,大大小小查找出不少豢养秽玡的阵。”
晏疏笑容渐敛,柏明钰接着说:“还好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没有造成大面积伤亡,但……你也应该知道……”
不可能全然没有人受到波及,像之前的平阳村,还有藏在人群里尚且不知多少的已经被秽玡占据的人们。
“仙门尽力讲每个城镇都巡查一遍,只是能感应秽玡的法器属实难得,不能保证一个不落。”
晏疏:“秽玡寄生并非易事,大面积扫除已是艰难,尽力而为吧,其他的呢?”
“……差不多了。”柏明钰这句话很含糊,很快接下一句,“你可想好了?”
风带动着远处的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不觉晏疏又到了山脚下。
稻子已经收的差不多了,田地空档,看上去有些荒凉。
晏疏没有回答,柏明钰显然知道会这样,没再追着要答案,转而问道:“殷燮扶的死,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这话不是问过了?我也答过你,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小喽啰被抓到莫名死亡很正常,幕后之人不一样从他嘴中透露消息,我也没那个能力去地府把他再捞上来,我虽死过一遭,但跟阎王爷不熟。”
“我不是那个意思。”柏明钰说。
“我就这个意思。”晏疏回的轻描淡写,“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换个心思吧。”
柏明钰叹了口气:“你这个脾气啊,平时看上去好拿捏,实则最是执拗。”
黄叶从面前飘过,晏疏接了一把:“这么多年了,改不掉了。”
柏明钰:“但不管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嘴,外面的情形算不得好,虽说大方向还在朝着预期走,但世事难料,若真出了岔子即便是我也难顾得所有人周全。”
“无妨。”
“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柏明钰声音有些奇怪,一向端正自持的人这一刻也有些情难自已,“……愿君多保重。”
愿君多保重。
百年前,晏疏曾无数次听到这句话,来自许多人,却无一对着他。
柏明钰可真是……
晏疏低头轻笑。
夜里的风带走了□□的云,落在树梢的月亮终于露出头,照亮了田地村头,也映斜了林子外的两个人影。
第117章
月光清透,落在地面上似一层薄纱,白日里的暖色在入了夜后多了一份清冷出来。
冬已经不远了。
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余两道身影安静地矗立着。
晏疏掸掉掉落在身上的羽毛,道:“你这偷偷摸摸跟着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不是也默许我跟着了吗?”从一出门萧亓就在身后,晏疏走了多久,萧亓就跟了多久,晏疏没点破,萧亓也未出声。
“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着难受,年龄不大气性不小,也不知道一天天在生什么气。”说着晏疏羊肠小路往林子里走,萧亓跟在身后。
“没生气,只是有些闹不懂你。”
“闹不懂我?”晏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有什么不懂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问了你也不会说。”
萧亓的诚实再次逗乐了晏疏。
小路很窄,两个人没有走多远,最后停在平缓处。
山下村子里的光线很淡,有不少人家早早歇了,许是白天劳作累了,也为了省下那一点灯油。
“不是嫌我白天不叫你出来,来,过来坐,现在补偿你,就别生气了。”晏疏随便坐下,旁边空着半截石头,剩下的大半截埋在土里不知有多深。
萧亓过去坐下,问:“怎么补偿?”
晏疏指着前方:“看风景。”
大半夜坐在荒郊野岭里看风景,这到底有多不靠谱?
老天似乎都已经看不过眼了,在晏疏伸出手的同时,周围风忽然大了起来。
银月被挡在云后,村里仅剩的光跟着灭了。
晏疏悻悻收手,萧亓突然开口:“以前怎么没听说你跟柏明钰关系如此好?”
晏疏手才收了一半,听见这话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毕竟百年之后,还算与我有关联的只这一个了。”
他意有所指,然而萧亓又沉默了。
晏疏叹了口气:“你这么个闷葫芦的性格到底跟谁学的?你父母?还是你那个没带多久的便宜师父?”
“殷燮扶跟你说的?”
除了殷燮扶,大概也不会有别人去跟晏疏多嘴提这个。
晏疏深吸了一口气。
秋夜的林间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降落未落的霜,和叶子尚未彻底枯败的一丁点腐朽味,夹杂着青草香,晏疏从前常年独居在高峰之上,也不单纯的因为孤僻不喜人,还因为他喜欢这种氛围。
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晏疏的寒峰院落不设禁止,时常有新弟子想偷摸下山玩,结果走错路误闯。晏疏不赶人,那些人也只当是入了门派里哪个师兄的地界,说两句软话再溜,有的心大的还会邀请晏疏一起下山玩。
苍芪山下有一座热闹的小镇,确实很有意思。
晏疏自然不会跟着去,倒是后来门派有仪式非要他出面时,那些弟子的表情比山下小镇更有意思,再后来出了个年糕附体的解庄闹得鸡飞狗跳,寒峰在弟子间出了名,晏疏的这点乐子便彻底断了。
“殷燮扶说,当初你并未跟师父太久,后来的修行全都靠自己,如此看来你倒是有天赋的,若是碰个靠谱的师父,说不定成就能更高。”
“你不用为我遗憾。”萧亓平静的说,“我现在这样挺好,不需要师父。”
晏疏又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萧亓还是笑自己事到如今依旧执着。
原本飘浮不定的云此时也变得执拗,贴着月亮不肯再动,山上山下一片深色,耳边响着不知何种动物的叫声,幽怨悲凉,似乎秋日未尽,它命数已然到头。
萧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开了头:“殷燮扶跟你说了我的事?都说了哪些?”
黑暗里,晏疏提了下嘴角,声音倒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你问哪方面?”
萧亓一顿:“他说了哪方面?”
晏疏双手撑到身后,银发如瀑般泻了一身,他歪着头看向萧亓:“你想听哪方面?”
这一刻乌云突然就散了,银发染上月光映在了萧亓的眼睛里,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晏疏笑道:“还是该问,你怕他告诉我什么?”
“我没……”萧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没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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