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这一处的停靠口基本都是私人的渔船和观鲸船,人稀稀拉拉的不见几个。
宋时清看了眼老人身后船上的喷涂图案,“您是这艘船的导游吗?我们和您定了位置。”
老人一僵。
他没想到这么巧,刚才被他打昏丢进船舱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两人约好的导游。
他搓着手笑,装听不懂宋时清的话,走上来想把他推到船上。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浅浅溢过来了一分,宋时清脚下一顿,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白了几分。
这种冰冷感他太熟悉了。在某个东西缠着他的时候,他也总会若有若无地莫名感觉到寒冷。
“你的船太小了。”
宋时清被谢司珩拉着手腕后退了一步。
身边的青年平平常常地打量了两眼观鲸船,“速度追踪不了鲸群,这和我们定的时候说的不一样。”
老人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咕哝着就要解释。
他不会知道这是杰里等人特意做的安排,为的就是带谢司珩和宋时清去另一个小港口换船。伊莱昂娜有能说服这两人跟她走的安排,老人可没有。
谢司珩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低头看了眼时间,“早知道就找一个旅游业发达的国家玩了,什么都要自己定真麻烦。”
说着,他拉着宋时清朝旁边走去。宋时清一时没跟上,脚下踉跄了一步。谢司珩回头,看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那瞬间,两人对上目光,谢司珩无声地动了动唇。
【甲板有血。】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被谢司珩拉上港口的高处,才本能回头望了一眼。
那老头还站在原处,距离原因,宋时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睛粘在他身上,粘腻而贪婪,仿佛要从他身上刮下一片带着血的皮肉吞下去才算完一样。
而他身边那条船的甲板上,确实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新鲜的,殷红的。刚才他站在平地上时,完全没注意到的血迹。突兀地出现在白色的甲板上,延伸至某一点突然断掉,诡异的让人心惊。
“看路。”谢司珩低声。
宋时清上了几级台阶,轻声问谢司珩,“那是人血吗?”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鱼的血。但不管是人血还是鱼血,那条船咱们都不能坐。”
用观鲸船捕鱼也是不符合规定的。更何况那么多血,甲板干燥,谁都看得出那不太可能是鱼。
一直走到港口的铺子前,两人才停了下来。
谢司珩征求意见一般,“咱们重新定船行吗?”
“好。”宋时清求之不得。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都不是什么血不血的,那个老人靠近时,与恶鬼如出一辙的寒冷才是真正让他恐惧的东西。
不管是不是错觉,他真的不想再和那些东西扯上一点关系了。
就像是才发现宋时清的神情有些怕一样,谢司珩轻轻捏着他的手指,“别怕,没事。”
——他还是决定先让宋时清远离这些东西。
毕竟,记忆是魂灵的一部分。恶鬼能撕扯啃食活人的生气,却不能保证次次都天衣无缝地更改掩盖一个人的记忆。
万一翻车了,他可承担不起后果。现在的时清,就像是只需要人精心养护的幼嫩猫崽一样,哪里都需要注意着,稍微不看着,就能把自己弄得一身脏污。
“这次定游轮吧。”宋时清垂着眼睫,“人多。”
谢司珩抬眼,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之前想的是和宋时清待在一起,才包船玩的。
有些东西……真是恶心的让人心烦。
宋时清看了他好几眼,唇线轻轻抿了抿,“谢司珩,我刚才在那个导游的身上,好像感觉到了……鬼。”
谢司珩抬眼,似是有些不解,“那个导游?刚才那个吗——我没觉得。”
“手指凉。”宋时清下意识寻求依赖一般地,“刚才他走过来的时候,我的手指特别亮。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只是宋时清忽略了一点。之前他在涂山时,只在那些东西附着与活人身上时,他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可现在,只是靠近而已,他就已经被影响到了。
谢司珩看着他,眼底微微透着思量。
时清开始对这些东西敏感了啊,再过一段时间,不,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开始真正地“看”到那些活人以外的东西了。
……会被吓疯掉的吧。科伦坡这边可不干净。
好可怜,还是得赶紧合缘,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谢司珩伸手轻轻搂住了宋时清,“海风吧。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没事的……吗?
真的好怕再被那些东西缠上。那些根本不讲道理,只剩浑浊恶念的东西。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刚想让他去订船,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这时候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宋悦不做他想。宋时清拍了拍谢司珩,示意他松开,有点雀跃。
可拿出手机一看,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陈建安。
怎么是他。宋时清莫名其妙,心底又有些失落。
他接了电话,“大陈。”
“陈建安?”谢司珩低声问道。
宋时清点了下头,朝旁边走去。
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了陈建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
“宋时清,刚有两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来我家,向我打听你和宋阿姨。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警察?他们具体问了什么?”
听宋时清的语气并无异样,陈建安松了口气的同事,一下子炸了,“我都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察,他俩居然跟我打听宋阿姨的婚姻状况,问平时有没有人找他。你说荒不荒唐?”
“啊?”宋时清满头小问号。
海鸥在港口的栏杆上停成一排,见宋时清走近,成群地飞了起来,但也有些留在了原地,歪着头看这个靠近的人类。
另一边的谢司珩站在阴影下,定完位置后抬头,目光专注地盯着宋时清的背影,好半晌,居然笑着叹了口气。
开始查他和时清的曾经了啊。
可当年留下的那些东西,只要是和他相关的,碰的越多,越容易成为不人不鬼的东西。也不知道都有谁那么好管闲事。
到时候会成为涂山的一部分,去守那错综复杂的山路,可别求到他面前来。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谢司珩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秒后,他怔了下,抬手捏了捏眉心。
与此同时,国内,c市市博物馆书籍复原区仓库。
一个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族谱。从上面已经与简体字有些相像的记录中可以看出,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姓“谢”。可见这本族谱来自某个清晚期的谢氏一族。
桌上的罗盘不断震颤,直到工作人员将其放翻到正中间的某一页时,它才缓缓停下了动作。
“谢司珩……找到了。”
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轻轻念着这三个字。
南方这一带的族谱有很多记载方式,不同点主要体现在对亡故族人的标注和名单的增减上。
这本采取的标记法很粗糙。
谢司珩死了,记录的人就用朱笔在名字上,从头到尾划过一竖,赤色昭昭,看得让人不舒服。
而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当年那些人在“谢司珩”这三个字旁边,用朱笔添了的那一行小字——
【命鬼,萦家,宅不宁数日,仆妇鸡犬皆死,仙定一妻,本家继子,宋时清】
在谢司珩之前,那些谢家人旁边所记载的生平都是父母何人,有何履历,成年后是在家待着还是云游四方去了。
只有他是直接记载了死后诸事的。
工作人员揉了揉自己有点酸的肩膀,将这一页拍下来,原图发到工作群里。他是供仙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仙定一妻”四个字上顿了顿。
这不对,仙家一般是给指点,或是在这家人大难临头时,托梦,给些提示。就算是他们这些真正的能人异士,在与供的爷爷奶奶交流时,也不会用“这件事是仙家定下的”的这种用词,更不会将其记在族谱上。
因为仙儿只有摸命理线,求个大概吉凶的能力,没有“定事儿”的能力。
工作人员晃晃头,将隐约泛上来的眩晕感压下,又跟着罗盘指示朝前翻了几页。
【宋时清】
他停下来。
【灾年无食,其母送至本家,大吉,为本家挡灾所用】
下面的添附是——
【恶鬼娶,夫,谢司珩】
最后一行字迹战栗,边缘隐约带着恐惧所留下的痕迹。无声之中,向再次翻开这一页的人讲述着当年的故事。
第六十四章
站在桌前的工作人员又捏了捏肩膀。
特殊部门从上到下的所有事务,基本不假他人之手。干他们这行的人都知道,如果让不懂的人经常接触神神鬼鬼的事情,不仅不能让他们开眼,反而会导致他们在某一刻被脏东西缠上。
所以,部门里的行政事务都是他们这些倒霉蛋见缝插针地做的。
昨天在电脑前坐了七八个小时,现在肩颈连着的一片又酸又痛。
工作人员得目光定在族谱的那行字上,在绝对安静的仓库里,只能听见头顶上维持温度湿度的机器嗡嗡的工作声。
好半晌以后,他收回目光,狠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摸索着拿到手机,发了条语音。
“顾天师,在族谱上给谢司珩和宋时清写生平的,是一个死人。我没办法跟你仔细形容,她脸上的阴气太重了。”
眼球的刺痛和冰冷感一阵一阵的,这是“看事儿” 的后遗症。
他只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片段。
那是个裹着小脚,身穿藏蓝白缎大袖衫的中年妇人。她已经死了,规矩搭在身前的两只手上没有涂粉,显出尸体本身的青灰色调来。
十根手指的指甲乌紫乌紫,看着就让人心悸。
她僵硬地朝前,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走到自己的灵堂前才停下。
工作人员看不清两边乌泱泱的来客和仆人都是什么表情,但那种犹如实质的恐惧,借由他们一个个僵直着不敢动弹的身形,展露无余。
【嗒……嗒……】
妇人走到了灵堂的侧供桌前,头动了一动,珍珠蝴蝶簪子摇摇晃晃。
这种做工有趣的首饰,本来是用来装点妇人容颜的,但此时只余下全然不和常理的可怖感。
她先是端起胳膊,已经尸僵了的关节咔吧一响,像是被虚空中的某个东西拧断了一样。
但好处是,她现在可以像偶人一样动了。
虽然有些摇摇晃晃的。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人惊呼一声,继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那影子上,赫然多出了一只狐狸。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喜。
【是仙儿……】
【姥姥来就我们了!我们有就了!】
【呜呜呜呜呜呜……】
女人们细弱的哭泣声和男人们疯癫的叫喊混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不觉得尸体能动有什么怪异之处了。看着那个小脚妇人的目光,热切地仿佛看到了观世音菩萨。
——妇人左右摇摆着,即将倒地的木陀螺一般,好在最后稳住了身形。
她拿起朱笔,抬手间,滴了一滴墨到纸上,正好滴在她自己的名字上。
【秦桂香】
【谢秦氏】
按当时的规矩,能在族谱上有一席之地的人,死后,族里的长者会在灵堂侧的供桌上写上她此生的生平。
只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死人会从棺材里爬出来,给族谱上添一笔的。
妇人手指不能屈伸,焦躁又笨拙地砸了好几下本子,终于将族谱翻到了写有谢司珩名字的那一页,在上面填上了那行生平。
【仙定一妻,本家继子,宋时清】
工作人员揉着眼睛,嘶嘶地吸着凉气。
好容易睁开了,低头一看,发现那边顾青已经给他回了一条消息。
【你再看看那两张照片。】
顾青大概是觉得这样交流太慢了,直接打了个语音通话过来。
在桌上,还摆着一个老檀木做的盒子,没雕花,但上面黑黑红红的,用朱砂刻印了不少符箓。
工作人员双手合十,对着盒子摆了摆。
“拿您东西,多有打扰,见谅见谅。”
虽然已经知道这里头东西的主人很可能已经成了不是人的东西,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守。
万一到时候被找上门,希望那东西能看在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上,下手轻点。
这样想着,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盒子,拿出其中的两张照片。
一下子,房间里隐隐凉了下来。
所有的阴物当中,有人形的最阴。更何况这两张照片,是他们从涂山县城隍庙旧址中找到的。
看残留痕迹,是被人放在那里消怨气的,可用的仪式和位置都不对,想见是没起作用的。
工作人员按住了桌上嗑哒嗑哒响的罗盘,看向了第一张照片。
那应该是谢司珩。
八九岁的小谢司珩。
泛黄的黑白照上,他穿着身布长袄,还有点不合身,将脸和手都挡住了一半。但笑眯眯的看着镜头,半点没有当时普通百姓怯弱麻木的样子。
在他身后,是即将起航的货轮和货轮下来来往往的搬运工,工作人员甚至觉得有几个身影,是晚清的官员。
“……广州十三行?”
工作人员嘟囔,揉了揉眼睛,将这张照片正面朝下推到一边,翻开了另一张照片。
一翻开,他就愣住了。
随即大惊失色,将照片猛地扔到一边,哐当一声摔下椅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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