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元倚着楼梯栏杆,勉强站住。他不回答綦妄的话,目光仍然看向权青实。
“青实,若为自己活命,我绝对不会追过来,但此事事关重大,为师实在是迫不得已,才……”
话说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几乎要气绝。
徐鹤朗为鹤元理气,替他说话:“小子,你师尊之前一直刻意隐瞒,现在我来告诉你,霑雷丹不止祸害妙乙宗一家。”
“近三年间,你师尊陆续收到多封求救信件,情臻宗、灵溪寨、源流门、嵯峨天宫……十几家门派岌岌可危,从掌门到弟子几乎全军覆没,要是再没解药,恐怕宗派传承就要断绝了!”
“断绝就断绝,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綦妄把权青实护在身后,厉声驳斥:“那帮家伙明知是百全的内丹碎片还要吃下,现在中了毒,竟然腆着老脸向妙乙宗求救?!”
“你们两个老东西更不要脸,身为百全的徒弟,却对那群畜生怜悯,拿别人的魂魄大发慈悲!你们谁替他考虑过?他失了魂魄,往后怎么办?”
徐鹤朗皱着眉头,眼光不善。
鹤元哀求:“青实,他们确实有错,但你想想…………仙门中人若都因神志疯癫,皮肤溃烂而死,仙门就成为邪道,以后谁还会拜师修仙?”
“投毒之人处心积虑十几年,就为了动摇仙门根基,若是让他得逞,不止各家仙门毁了,妙乙宗也将倾覆……”
“青实,只要百全真人能恢复理智,解药就有了……青实,为师求求你了!”
权青实怔怔站着,直着眼睛。
来到妙乙宗十几年,他在文澜阁与师尊见面次数最多。
这也是他喜欢文澜阁的原因。
师徒间温情记忆对他极为珍贵,却不想今日再度于此相见,会是鹤元逼他交出魂魄。
“师尊……”
綦妄怕他答应,扯起一阵旋风,掌门画像吹得哗啦啦乱响,屋中寒意凛凛。
“鹤元,你别忘了!你根本没有正式收他为徒。”
“他连妙乙宗弟子都不是,别的门派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綦妄一边说话,一边留意着文澜阁布局,计划着要如何带人逃跑。
虽然鹤元病重,但是还有个大嗓门的徐鹤朗,十分不好对付。
徐鹤朗眼光毒辣,立刻看出他的意图,抢身上步要来抓人。
“师兄,让我把话说完。”
鹤元紧紧扯住他的胳膊,凄惨道:“青实,当年在竹林里救下你,你只有三四岁,明明吓得浑身发抖,满脸是泪,却哭着对我说,你是自己愿意跟坏人走的……你说你走了,娘亲才不会受苦。”
鹤元热泪盈眶。
“你的样子我一直都没有忘,就算现在想起来,还能感受到当时的锥心之痛,我是真的很想收你为徒,好好照顾你的。”
权青实从綦妄身后走出来。
鹤元泪如垂珠,哀声道歉:“这么多年,你的心思和用功我都看在眼里,是为师无能,病得自顾不暇,让你受苦……”
“青实,你丹田处的封印就是百全真人的魂魄,你徐师伯有方法解开,他已经答应我,绝对不会趁机害你。”
他走近两步,朝权青实伸出手,他手背上瘢痕点点,指尖颤抖。“青实,你再相信为师一次,好不好?”
“你别信他!”綦妄拉着他后退。
但权青实还是走向前去,并没有去握鹤元的手:“师尊,我初次见您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来救我……”
“师尊,百全真人魂魄我还给你,就当我报答多年养育之恩,请您允许我离开仙门,从此恩情一笔勾销。”
他屈身跪在鹤元面前。
“我娘亲因百全魂魄受牵连,病死它乡,我身为人子,不能找百全寻仇已是不孝,更不能留在妙乙宗了。”
深深的懊悔和自责压得鹤元抬不起头,他手心落空,心中酸楚至极。
高帆已死,张远庭失踪,长老陆续离世,弟子离心,人才凋零,连他仅剩的徒弟也被亲手斩断缘分。
綦妄看出权青实心意已决,盘旋的寒风渐渐息止。
“你们别想耍花招!他自己的魂魄你们别想动!”
徐鹤朗抖抖衣角,回应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保证解开封印之后,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
他拉起权青实的手腕压脉,忽然惊道:“哎?你的经脉怎么毁成这样?”
权青实盘膝坐好,面容平静:“徐师伯,我往后不会再修仙了,您不用管我的经脉,丹田气海您也不必费力保留,一同销毁吧。”
徐鹤朗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用埋怨的目光瞪着綦妄。
綦妄被看得如芒在背,呛声道:“丹田气海要留!等我给他治好了经脉,还可以修长生……”
“你能治个屁!”
徐鹤朗黑着脸骂了一声,转身坐下,“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你再瞎折腾!真是胡闹!”
他抬手在身边施展一道结界,将自己与权青实罩在其中。
结界中渐渐泛起层层白雾。
“你废了他的仙法?”鹤元斜着身体靠在书架上,神情复杂地望过来。
“是意外……”綦妄糊弄一句,紧张地注视着结界的动静,可惜白雾迷蒙,根本看不清引魂之术。
“若不是他钟情与你,我一定亲手杀了你这妖孽。”
綦妄压着火,“我做的不对,尚且知道悔改弥补,可你呢?他到文澜阁就是为了给你找医书治病,你明知他对你的感情,还拿出来利用,你根本不配做他师尊!”
鹤元苦笑,摸索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符文雀:
“这纸雀是青实亲手叠的,上面原本有他施加的通言咒,前几天咒法突然消散,我就担心他出了事……”
“綦妄,要说有什么促使我过来寻他,你也有一份功劳。”
綦妄抢回纸雀,嫌恶地掸了掸被鹤元摸到的地方。
这本来就是他的,猎杀猪魔那天,因怕弄脏就留在竹屋。
他想开口反驳,可是忽地嗅到强烈的焚烧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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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妙真山(九)
文澜阁中黑烟滚滚,热浪扑面。
浓烈黑烟眨眼间窜上二楼,呛得人喉咙刺痛,睁不开眼。
鹤元咳个不停,惊慌道:“文澜阁有护佑结界,怎么会失火?”
“那破玩意早都没了!”綦妄伸手要抓权青实出来。
“不能动他!”
鹤元急忙阻挡:“引魂之术需要神思入定,若被中途打断,恐生变数!结界里是安全的!”
“安全个屁!”
綦妄骂了一声,飞身冲下楼梯,跑进弥漫的烟气中,设法救火。
木制雕花的大门被火焰包裹,无数火苗攀着门窗,半尺长的火舌四面扭动,根本不能碰。
綦妄猛起一脚,狠狠踹开大门,门外倏然传来一阵欢笑。
“哈哈哈哈……你也来!”
“你们看着!”
鹤元跟在后面,循着笑声望去,只见偏殿长阶上,四五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弟子笑哈哈地抡起胳膊,将手里火把远远丢向文澜阁房顶。
窗棂沾上火把就开始燃烧,火舌沿着木制屋脊迅速向两侧扩散。
这场火灾……是门中弟子故意纵火?!
鹤元浑身发抖,怒火攻心,几乎呕出血来。
“小心!”
骤冷骤热,房檐上整片绿瓦突然崩碎,隆隆掉落。
綦妄用一层冰盾挡住落瓦,将鹤元抓到身边:“他们跑不了,救火要紧!”
他连续放出三层冰盾,层层围住文澜阁,凝成冰墙。
疾风卷起四周积雪,恰如一场小型的风暴裹住这座藏书楼,冰雪遇见高温炙烤,迅速化成雨水落下。
肆虐的火苗遇到水滴,即刻退缩,气势汹汹的火情略略消减。
可是这仅仅压制了火势,阁中藏书无数,一点就着,火苗随时都能反扑。
如此危机情况,鹤元真人却呆呆站着,并无任何动作。
綦妄掸掉沾上的火星:“鹤元真人,你干什么呢?”
顺着鹤元的目光望去,綦妄顿时心惊!
山谷中,十几条烟柱伸向天空。
升澜殿、纯澜观、真澜堂……目之所及,大小宫舍全都浓烟滚滚,烈火肆虐。
火借风势,峰栾连绵处,整个妙乙宗都在烈火焚烧中发出悲鸣。
许多身影在山中奔走抢救,全都无济于事,火势已失控,除非老天现在降下一场暴雨,否则谁也无法阻止这场山火。
可浩荡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黑烟夹着火光在鹤元眼中倒映,正如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手臂在朝天求救。
仙门正统,传承千年,要毁于今时今日。
鹤元面无表情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文澜阁前的平台,他双臂平伸。
一瞬间,长风呼啸,吹动他的白色长袍。
他抬掌结印,脚下浮现淡淡光圈,渐明渐隐,光圈皆由灵气构成。
鹤元双手合十,光圈绕在周围,连接着拼出一幅对称的花纹图案。
綦妄不由得退后两步,避免触碰到些发光的线条。
这又是什么阵法?
鹤元手腕拧转,掌心出现一团柔光,随着口中诵念经咒,柔光慢慢消失。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
闪烁光芒如天瀑,直上直下罩住文澜阁,内部火焰仿佛被一股力量踩灭,顷刻消失,热浪化为白色水雾,在文澜阁檐下阵阵飘散。
白色水雾撞上光柱,就被拦在内部,光芒形成了一道屏障。
山顶寒风瑟瑟,鹤元的额上反而浮起一层细汗。
他继续行咒,掌中连续出现几团柔光,柔光每次消失,一个巨大的光柱就会横空出现,七八座重要的建筑都被笼罩,得以保全。
綦妄不禁惊奇,鹤元病情入骨,如何能支撑这样范围巨大的阵法。
火势得到控制,山谷中奔忙的人影,来往不休,众弟子拉扯着从火场逃出,奔走相救。
鹤元徐徐吐纳,身边光圈逐渐暗淡失辉。
“鹤元真人,你别强撑,剩下的火患不足为惧,门中弟子便能扑灭。”
鹤元脸色青白,仍然保持着合掌站立的姿势,但不难发现,他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綦妄,惨淡一笑:“守护妙乙宗,本就是我的职责……”
他说完,又洒下两根光柱。
毫无预兆,一束红火突然从他掌心钻出来,犹如一条红色的小蛇。
他双手使力把火焰重新封回掌心。
綦妄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二火天我借不到……总能借来别的……”
鹤元目光投向前方,望着一座座山峰。
“当年,若是徐鹤朗做了掌门……是不是……结局会更好一些……”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掌心烈火轰然爆发,热浪冲击,气流爆裂,熊熊火焰从头到脚吞噬了鹤元。
綦妄也被这股力量掀翻,失控撞到墙上。
他爬起来再想施救,眼前哪里还有鹤元的影子……
炽红的烈焰中……仅剩一个漆黑焦炭的人形。
火焰跃动,放肆狂舞,鹤元脚边留下的光圈图案也尽数化为灰烬。
“师尊!!”
“师弟——————”
权青实和徐鹤朗的声音同时响起,徐鹤朗撞开烧烂的大门,直奔出来,双手去抓住火中枯骨,仿佛要扑到烈火中,与鹤元一起烧成灰。
綦妄紧紧勒住他的腰:“这火不能碰!”
“师弟!师弟啊!!!”
徐鹤朗哭喊撕心裂肺,还要与烈火争夺那仅剩的一点残骸。
他衣袖被火燎着,綦妄急急转身把人按在雪堆里。
“你冷静点!他已经死了!你冲进去也救不回他!”
徐鹤朗老泪纵横,双手在雪堆里拼命挣扎,唤着鹤元的名字。
“鹤元!你糊涂!你糊涂啊!”
綦妄按住徐鹤朗,忽然想起,方才明明听见权青实的声音,怎么没人出来?
他扔下徐鹤朗,跑回文澜阁。
大厅里烟雾弥漫,焦味冲鼻,权青实躺在门口。
可能是看见鹤元身死,悲痛过度,所以昏迷不醒。
綦妄小心检视了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才把人横抱着出来。
吞噬鹤元的烈火逐渐熄灭,连骨骸都没剩下。
徐鹤朗瘫坐在门口。
早知道代价会是这样,他宁肯放权青实逃到天涯海角……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鹤元以神元重建了妙乙宗的结界,被天火诛灭。
徐鹤朗心中悔恨交织,若不是他非要逼着鹤元回来寻人,就没有今日之祸。
他以拳掩面,泪流不停,双手烫得全是水泡。
“我师弟临走前,可有…………交代什么?”
“他说自己责任已尽,还提到了你,可惜没能说完。”
徐鹤朗哽咽道:“三十年前,百全真人渡劫失败,质疑声铺天盖地,妙乙宗人心涣散。当时本应由我继承掌门之位,可我心灰意冷,离教出走,武鹤风也走了。”
“鹤元生性内向,不擅长交际往来,他为保全师尊最后一点颜面,顶着压力登上掌门之位,稳住了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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