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
电视节目很快播放完了，在此期间，孟婷不再发笑，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沉默的气氛如洪水猛兽一般掩盖了电视里滑稽喜悦的画面，当主持人说出“我们下期节目再见”时，孟婷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闭。
齐乐洋再去看她，她脸上的表情俨然已经完成了从脸面舒开到乌云密布的转变。齐乐洋忽然觉得如坐针毡，背后像有无数根尖刺在扎，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终他只好放弃思考，在煎熬中等待孟婷开口。
“你和萧衍是在谈恋爱吗？”孟婷收起了柔和，带刺地发问。
齐乐洋脑子轰的一声，整个人都被孟婷这句话定在原地。不是，我妈怎么知道的？我们没有多明显吧？她对这事儿什么态度？语气这样尖锐，估计好不到哪里去。该怎么办？承认？多半会被迫分开。不承认？多半是抓住了把柄才这样问。
齐乐洋脑子里乱糟糟得如一团乱麻，他仿佛一只寻不到出路的鹿，东逃西窜，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能慌！不能慌！想想对策！快想想对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搜罗了一下，认为自己是没有暴露的，既然他也摸不透是不是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才导致他妈这么问的，不如直接装傻，他脸不红心不跳：“啊？妈，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直视着孟婷的眼睛，眼神不明显的飘忽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做出一副“我才没做你怎么这么看我”的表情。
孟婷看着他，浅色的眸子眯起来，眼神犀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怒意，她极力压制着怒气，不容齐乐洋拒绝地命令道：“和他断了。”
齐乐洋愣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地反驳道：“我多说了我没有，还和他断什么断。”通过孟婷目前的生气程度，齐乐洋不难推断出如若他承认了他和萧衍之间的关系，最终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为了保下他们之间脆弱不堪的感情，他只能选择死鸭子嘴硬，不承认。
“你还是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
孟婷见他如此强硬，叹了口气：“我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孩子在……在接吻，就刚刚，在楼下。”
齐乐洋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急剧缩小，惊恐全然写在了脸上。这下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他沉默地承认着孟婷所说的话就是事实。
“其实在老家时，我就发现你们不对劲了，准确来说，就是那晚他为你涮菜，那时他看你的眼神，真的特别像我刚和你爸爸恋爱时，他看我的样子，眼睛里就好像盛满了绿水春波，温柔得让人就要陷进去。最初我是没有怀疑过的，后来有一次，小妹看见了你们俩牵手，她说女孩和男孩能牵手，男孩和男孩也能，萧衍哥哥和小洋哥哥就牵了手，这是不是说明男生之间也可以恋爱呢？”她自嘲地呵了一声：“当时我还以为是童言无忌，谁知道我刚刚只是随意往楼下一看，还真让我验证了她所说的话。”
齐乐洋哑口无言，垂着头不敢去看孟婷的脸，但他知道，孟婷此时的眼神一定是失望极了。无限悲哀被放大，齐乐洋感觉心脏是被谁用力抓住，快要窒息了，明明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母子情，如今却被他自己亲手推到了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妈……我……”
他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孟婷打断：“小洋，和他断了吧。”说着，她从身后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齐乐洋：“妈妈给你办了手续，等假期结束就出国，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那边的学校……”
齐乐洋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新闻，一把夺过文件袋打开看，他的护照、签证，一切出国所需要的资料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显然这些东西不是短时间准备好的，他突然想起来，早在好几个月前孟婷就有向他打探过，问他是否有出国的意向，但当时他拒绝了。他记得孟婷当时没有再说什么，他还以为她放弃了这个念头，结果呢？结果是要在暗地里把他送出国。可她过年期间不是还说同意自己学京剧了，这下又算什么？
愧疚的心情瞬间瓦解，愤怒充斥着他的整个胸腔，他将手中的文件袋朝电视机的方向用力甩去，护照和纸张纷纷洒落一地，他咬着牙道：“这就是你说的同意让我学京剧？我不去，你别想用这种方法逼我和萧衍分手，我告诉你，只要他不和我分手，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
“那你让我怎么办？”孟婷尖叫着：“我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你又要让我在经历一遍吗？让我看着我的儿子步入我前夫的后尘，变成和他一样的令世人唾弃的同性恋吗？”
齐乐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他抖着声儿问：“什么？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孟婷忽然癫狂起来，“没想到吧，你那亲爱的爸爸也是同性恋。哈哈哈哈，都说这种事是会遗传的，我嫁了个老公是同性恋，结果生了个儿子也是，我这是犯了什么错，老天你要这么对我。”她又哭又笑，整个人像是着了魔。
“妈，你说清楚，什么叫我爸也是同性恋？他是那他又怎么和你生下的我？你不是说他出轨的是一个女人吗？为什么又说他是同性恋了？”齐乐洋仍旧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即便孟婷已经说的很明确了。
孟婷不说话，把一沓照片甩在桌子上，“你自己看吧，看看他那丑恶的嘴脸。”
齐乐洋颤抖着手拿起照片，一张一张翻看，这些照片里，有他爸和女人的，也有他爸和男人的。但大多都是男性，各个年龄段都有，年轻的居多，他们或是亲密地相拥在一起，或是亲昵地接吻，还有更露骨的，齐乐洋看不下去了，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在高铁站吃的油腻饭菜此刻像是被施了魔咒，争先恐后地想要从喉咙里逃出来。
他干呕了几下，又深吸几口气，把呕吐感强压下去后，继续看了下去。
这照片清晰得连照片上人的毛孔都能看到，齐乐洋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是搞错了？”
孟婷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再也没有一个优雅女人的模样，她用手臂抹去挂在鼻子上的鼻涕，“搞错？难不成是我恶意p的图只为污蔑他？我没那么闲。”
齐乐洋眼神失焦，仍不死心：“那这照片怎么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执着些什么，是不相信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父亲其实是个不负责任的双性恋？还是觉得这是孟婷逼他出国所用的一种手段？又或者，他是在为自己那才刚发芽又即将死去的感情谋一条生路？
都有吧，他想。
“我找人拍的啊！”孟婷嘲讽地咬牙切齿道：“很早之前我就察觉出了问题。大概是我刚创业那年，你爸前后性格的变化引起了我的疑心，但出于对伴侣的信任，我没有往这方面想。哪怕是后来我们吵得那么凶，甚至于他连家都不愿意回了，我也没有想过要去调查他什么。去年年底，他来找我，要跟我离婚，想要获取一半的财产，我便找人开始偷偷调查他，最初他隐藏得很好，我只抓住了他和女人乱搞的把柄，这不足以来击垮他。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雇的人拍到了他和许多年轻男性频繁出入酒店的照片，更可笑的是啊，我一直以来以为他所出轨的那个人是女的，其实不是，那时你爷爷剧团里的一个年轻小生啊！”
他的手一抖，手中的照片掉落在地上，他还没看的那几张落在了最上面，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一个上身赤/裸，行头被褪到了腰间的年轻男子，正俯身埋头在他父亲的胯/下，他的肩颈雪白，上头的红点红得刺眼。
这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如果你不信，我这里还有视频……”
“不看了，我信。”种种证据摆在了面前，齐乐洋彻底心灰意冷，他没有理由再去怀疑这些，那个男人多年没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了。
孟婷喜极而泣，往前坐了一点，握住齐乐洋的手，“小洋，听妈妈的话，和萧衍断掉，也不要再学京剧了，好吗？你们还很年轻，还有很耀眼的前途，不要因为年少时的心动就断送了自己的未来啊……也不要走上你爸爸他的那条不归路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近乎于祈求，卑微到了骨子里。
第四十六章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再次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手机电源已经关闭。谢谢！”
甜美的女声播报着起飞提示，齐乐洋最后看了眼手机，未读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占据了整整一个屏幕，甚至还有在增加的趋势。不停闪烁的手机屏幕令他犹豫不决，他想点开看看，哪怕只看一眼，可看了又能怎么样，站起来说我不去了？不，他不能。
就在他准备解锁时，一只纤弱的手夺走了他的手机。孟婷冷漠地看了一眼手机的手机，关机取卡把卡丢进垃圾袋里一气呵成，她把已经没有了灵魂的手机还给齐乐洋：“去了国外就把国内的社交软件都注销掉，也不要再和之前的朋友联系了，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什么都得是新的。”
齐乐洋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看了眼窗外，天空灰蒙蒙，好似下一秒就会有倾盆大雨落下，齐乐洋觉得他的心情和此刻的天空一样，一样的压抑，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快要爆发了。
可每当他想起那叠厚厚的诊断单，这所有的情绪又会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萎靡颓废。
——
10个小时前。
齐乐洋拒绝了孟婷的要求，他说他不想出国，他父亲所犯的错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由他来赎罪。父母辈的爱恨情仇不应当延续到孩子身上。
孟婷听到他的回答后，像疯了一般，又吵又闹，精神状态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们之间争执不休，谁也不肯退让。最终孟婷以突发性晕厥终止了这场闹剧。
齐乐洋遇到这种事手足无措，着急忙慌找到手机拨打120，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孟婷放平在沙发上。救护车很快过来了，齐乐洋套了件外套就跟着赶往医院。
齐乐洋讨厌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和时刻都紧张的气氛令他讨厌。白色的病床被单总让他回想起他的爷爷，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用枯槁身躯的力量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人生会有很多的遗憾，他想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所以当孟婷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时，他又开始惧怕医院。惧怕这个会喜悦地迎接新生命的地方同时带走他生命里又一重要的人。
“病人没什么大事，情绪太过激动引起的晕厥，好好注意休息就行。以后不要让她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她一直有在服用抗抑郁的药，这对她的身体恢不利。”
“抗抑郁的药？什么意思？”
“她有抑郁症，你不知道吗？”
孟婷再次醒来是两个小时之后。
她发现自己身处医院后产生了很强烈的抗拒感，表现得极度害怕，无奈之下，齐乐洋带她回了家。
回到家的孟婷变得有些自闭，不太爱说话，任齐乐洋怎么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她都没有太大的反应。齐乐洋便只得把她扶回房间，在她床边守着，等她睡着后，偷偷在房间四处翻找。
孟婷没有刻意地去隐藏自己患抑郁症的诊断单，齐乐洋最后在她卧室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轻飘飘的略微有些发黄的纸张以及一沓厚厚的复诊病例单。
他惊讶的发现，孟婷确诊抑郁症已经是5年前的事情了，并且在这五年中，她独自一人看了数次心里医生，吃了无数颗抗抑郁的药物，甚至还接受了好几次mect电击治疗。这一张张单子记录了孟婷独自一人对抗病痛折磨的孤单岁月。
可在齐乐洋的记忆里，无论是五年前的孟婷，还是这五年之中的孟婷，她都有着一副刀枪不入的身子和坚不可摧的精神状态。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得了抑郁症了，怎么又会什么都不告诉他，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窒息的人生。怪不得……怪不得前几天给她打电话时，她是那样的疲惫。
啪嗒、啪嗒，眼泪一滴滴坠落下来，落在黄旧的纸张上，晕成一块块湿斑。齐乐洋的心像是被无数人撕成碎片，痛感从心脏直击大脑神经。他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幽暗、深黑的大海，他被冰冷的海水浸泡着，无法呼吸。
他总算能理解孟婷那像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的心情了，他也总算明白那并不是她不爱他，也并不是她要把无处发泄的情绪统统都强加在他身上，那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在濒临绝境时身体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难以想象孟婷是如何在工作生活感情的三重压力中坚持下来的。齐乐洋感到懊恼，为何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孟婷的不对劲，为什么要去和她对着干，为什么不多听一听她的话？
他泪眼婆娑地看了眼床上已熟睡的孟婷，忽然之间发现，孟婷似乎又老了一些，她鬓角竟生出了几根细细的银丝，眼角的皱纹和鼻侧的法令纹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深重了，像岁月的师傅又一次重重刻上一刀。孟婷平缓地呼吸着，胸膛也随之起伏，齐乐洋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精英女性在抑郁症发作时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坚强好像早就打败了他心里所有一切弱势的印象。
心中坚固的高墙在事实的攻击下，轰然倒塌。齐乐洋没有别的退路了，他现在除了同意去国外，别无他法。他把确诊单和复诊病例单放回原位，给孟婷掖好被子，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房间。
齐乐洋躺上床，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眼睛似被强光照射了很久，疼得滚烫的液体不停地涌出，怎么也擦不尽，鬓角的头丝被打湿，枕头也洇湿一片。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去和萧衍诉说这件事？该怎么去告诉萧衍他要出国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都被那几张照片的内容全然摧毁，只要一想到那个年轻男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去思考，甚至开始厌恶起自己来，厌恶自己和父亲的相似点——眉眼自己性取向，也厌恶自己是压死孟婷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其中一簇，更厌恶他是那个道貌岸然恶心男人的儿子。
无限的悲哀笼罩住了齐乐洋，浪潮似的回忆开始反复在他脑海里播放。从和萧衍初识到相知再到互相道明心意，他才恍然发现，这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竟发生了这么多无法从记忆中磨灭的事情。他们一起旅行、一起学习，互相鼓励、又一起跨年、一起买菜做饭过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还陪伴彼此度过了旧与新的转换，做了许多同其他人无法做的亲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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