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屹州各城剩下的兵力都不多,只够维持日常运转,都无法给与萧绯支援。
更叫人惴惴不安的是,雪席城位于破军山东西两脉相交的隘口之中,一旦九狄重新破城,冲过骋平关,屹州其他城池兵微将寡,根本无力阻遏九狄兵马长驱直入之势,恐要危及大虞中原国土。
萧绯想办法向锦上京去信,说自己现在无法突围,最多带兵再在雪席城中支撑一月,请朝廷速速派兵支援。
各地都说拿不出兵力,李瑾勉强从京畿防卫与私兵中抽调出九千人,赶赴北地支援,这只队伍还没入城,就被九狄人借山势地形伏击,于半途溃散。
只有几个逃脱的士兵拼死潜入雪席城中,告诉萧上将军,陛下正在想办法,请上将军一定撑住!
锦上京与屹州前线的通讯愈发困难,卢荜风也无从得知雪席城中战况具体如何,只从一份份艰难送回的染血军报中看出惨烈。
他们没想到这场战争还牵扯到九狄内部的王位斗争,因而九狄人本就凶悍,如今更是变作啖血食人的豺狼。
卢荜风意识到大虞拖不起了,原本被他以平息寇乱压在各地方的军队重新听命集结,又满朝堂寻找可堪此任的将帅。
但忽然之间,李瑾说自己要御驾亲征!
满朝惊骇,劝谏陛下不可亲身涉险!
李瑾满面冰霜,拂袖而去。
卢荜风赶紧赶上去,打了满腹的稿子准备劝李瑾不要如此冲动。
李瑾却把他带进同椒殿,给他看了一把剑。
此剑清气凛凛,寒意摄人,只是一观便叫人毛发震悚。
“此仙剑名浮波,是朕从一位仙长手中求得的,一剑可当百万师。”
“陛下御驾亲征,难道就是为了试一试这把仙剑的威能?陛下万不可如此儿戏啊!”
“非也。”李瑾抚上剑身,但剑锋太锐,一下子便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口,总管太监大惊失色,连呼宫人上前给陛下处置伤口,又要人赶紧传太医。
李瑾拨开他,抽回手说:“行了,都出去!”
总管太监又焦又怕地听命退出去了。
卢荜风道:“陛下还是着人看看手上的伤吧。”
“难道怀峥在战场上,也要像朕这样,手上割道口子便劳师动众吗?”
“上将军是上将军,陛下是陛下,征战四方是上将军分内之事,对陛下来说却是一步险棋。”
“好一个将军是将军,皇帝是皇帝,丞相文可安天下,却能解几分用兵之道?”李瑾怒极,“如今屹州之势,光是发兵发粮过去有何用,要么镇住屹州其他城池,要么解雪席城之围,二者只能得一,朕若不把这仙剑浮波送到怀峥手上,叫他杀敌平乱,里外合击,还有什么办法能止住屹州颓势?”
“陛下!!!仙剑再强,也只是一把剑!如何就能定胜负?!”卢荜风颤抖着高声进言:“上将军骁勇,必能取胜,大虞还要仰仗陛下在朝镇国啊!”
“朕意已决,爱卿勿再劝!”
卢荜风实在无法,只得一边听命准备御驾亲征事宜,一边向萧绯发去急讯。
不日,雪席城发回上将军密函,劝李瑾慎重,他萧怀峥不靠那把所谓的仙剑,也能够斩关杀敌,收复失地。
然而李瑾执意如此,大军拥銮驾,迎着漫天风雪自锦上京启程,开赴屹州。
并命中书令卢荜风随行。
李瑾披坚驾马在前,却让卢荜风好好待在马车里,不要被北地风雪冻坏了一把老骨头。
事已至此,卢荜风自知以大局为重,不会再去给萧绯使什么绊子,如今若输萧绯一子,恐大虞满盘皆输。
但是御驾亦重,哪能让皇帝亲身犯险?
大军兵分两路前进,天公不遂人愿,簇拥着御驾、捧着仙剑的这只队伍被大雪围堵于一处山谷之中。
虽说山谷之中没什么危险,但是李瑾心念雪席城,日日焦急,雪花落到他的眉毛上,迅速就被这急火融化。
卢荜风劝他心安,另一支大军已至屹州各处加固防御,又有上将军战无不胜,只待雪席城突围,内外合击定能退敌。
等到山路终于被打通,在赶往雪席城半路上,他们便收到捷音,说雪席城之围已破,萧绯以少胜多,九狄遁逃。
众人大喜过望,又深觉意料之中,毕竟萧上将军从来所向披靡,百战不殆,怎会败于区区九狄蛮夷手中!
“只是……”
那雪席城来的传令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似是有话未尽。
“只是什么?上将军还让你来通传什么别的消息吗?”李瑾问。
传令官忽然趴伏在地大拜,痛哭喑哑:“上将军,上将军……殁了。”
“你说什么!?”卢荜风猛地起身,直指着他,“军中不可戏言,你再说一遍?!”
“大军被九狄围困于雪席城中一月有余,兵马渐衰,弹尽粮绝,险至活人相食的地步,再也撑不下去,上将军听闻天子大军已至屹州,决意背水一战,说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只要能够退敌,就能得天子大军接应。”传令官悲道,“将士殊死搏斗,上将军亲自跨马出城应敌,此战胜。但上将军,将军他……中矢,坠马亡。”
卢荜风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大军已至雪席城外。
朔风嚎啕,大雪满关山。
天寒地冻之中,皇帝李瑾骑马行过城外战场,白雪覆盖了遍野横尸,连腐烂的气味都很少,只有无数残尸冻得僵硬发脆,马蹄车轮压过,碎成冰渣。
李瑾路过一座堆满了雪的小丘,有个兵士正在和他说些什么,卢荜风遥遥听见风中的只言片语。
“……将军坠马,白刹风中箭先走一步……”
“……一人横剑执槊,杀敌千百,尸堆如丘……”
“……重伤不支,只能倚着长槊强撑……”
“……铁甲破碎……停灵在都尉府……”
李瑾心神动荡,身形歪歪倒倒跌下了马,幸好被跟着的侍从扶住,没有摔伤,他重新爬上马背,忽然纵马狂奔,向着雪席城中冲去。
随扈浩浩荡荡地往上赶,卢荜风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不顾大夫的追喊,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他落后几步,可赶到都尉府时,随扈们全部堵在都尉府旁边的一间简陋小院门口,不敢再上前。
卢荜风拼着一把老骨头挤进去,入目最先看到的,是院中幼小的白梅树下,有一张染透了血的粗布。
粗布隆起,下面盖着些什么,卢荜风上前去掀开布,便见一只蒙着死亡白翳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萧绯的坐骑,白刹风。
转头走进院中唯一的陋屋中,李瑾跪倒在地,浮波仙剑被丢在泥板地里,只余一个失魂落魄的孑然背影,旁边跪趴着一个瘦弱狼狈的少年。
在李瑾前方,有人用两张长凳支起一张松木板,木板上搭着一块红布。
卢荜风认出来,这是萧绯作战时的披风。
红布已是破烂不堪,下面似乎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和院中一样,是萧绯的尸身。
但是……
这块木板一尺见方,红布边角垂地,哪里容得下萧怀峥沉眠?
第84章 天下缟素
檐外雪满天, 穹庐晦暗,照不亮陋屋蔽庐里狭窄的天地。
一缕青丝从红布边露出,垂落委顿。
龙庭骧卫尉、骠骑大将军、昱明上将军萧绯, 攻无不胜, 战无不克, 此生未尝败绩。
这一世英名, 由这一死,尽数保全了。
卢荜风精神恍惚,扶着门框动弹不得,他颤抖着艰涩问道:“……剩下的呢?”
李瑾悄无声息, 好似已经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
趴跪着少年哭红着眼睛对他说:“九狄人砍了萧将军的头, 我只从马下抢回了这个, 剩下的身子被他们拖走了。”
少年姓白,是个马倌, 为萧绯洗过马, 认得他的脸。
卢荜风:“陛下,这——我们必须得把怀峥的尸身要回来……”
李瑾愣了好一会儿, 才答道:“啊,啊……是。”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弯下腰, 捧起盖着红布的头颅。
触手如冰。
又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仙剑还落在原地。
屋外大雪盖地,李瑾跨过了门槛, 却被雪里的坑绊倒在地, 手里的东西猛地摔了出去,骨碌碌滚走, 直撞上白梅树。
李瑾身体一震,状若疯童般,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爬过深雪,把断首捡回来,拉开衣襟直接放进了怀里。
血色冰霜慢慢融化,浸了他一身。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肺腑中涌上一口滚烫的腥血,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陛下!!!”
大虞随后派出使节去九狄军中商议要回萧绯的尸身。
九狄已是手下败将,又有大虞御驾帅军压境,按理说此行必不可失,哪想到九狄人直接杀了使节,砍了一行十二人的脑袋,和身子一起送回雪席城,自己拔营向北遁逃。
大虞震怒,李瑾亲自率兵追击这伙残兵游勇,七日转战八百里,在隆冬大雪中直将那领兵的九狄王子斩于马下。
可这九狄王子死不悔改,临死前还在放声大笑,李瑾逼问他萧绯尸首所在,九狄王子恨道:“这般可恨的仇敌,我早让人切了他的手脚,斩碎他的身躯,穿来烤肉煮来喝汤,再把剩下的扔进林子里喂家犬野狼!”
李瑾怒火攻心,一拉缰绳,纵马踏死了这恶贼,又鞭笞其他九狄俘虏讯问。
九狄人恨萧绯入骨,便拿他的尸身虐待侮辱取乐,以泄兵败溃散之愤。
最后李瑾返回雪席城,在城北九狄人曾驻扎之地的一片白桦林间,亲手从雪地里挖出了一滩破碎的血肉和骨头。
卢荜风跟随在侧,回去便大病一场。
李瑾则于悲愤中挥师北上,铁蹄踏遍九狄国土,深入虏廷,直抵八百里寒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九狄王室尽数遭屠,国朝就此覆灭。
春三月,李瑾带着萧绯回到锦上京,大兴祭仪,在返枝山南为他起了坟、立了碑,追赠加封、记言记事,百官缟素,天下三月禁嫁娶,隆重之至堪比太子之丧。
但只有很少的人知晓,李瑾将萧绯落葬在自己的帝陵之中,待他百年以后,也将葬入念陵,与萧绯同棺而眠。
“我还记得那一日,天清气朗,诸事皆毕,先帝回到宫中后先去了同椒殿,他坐在同椒殿的门槛上,院子里的藤萝花都开了,白紫相间,香气扑鼻。”卢荜风对谢邙说,“我去向先帝禀报,屹州有几个百姓梦到上将军死后飞升为神,称作明帝,这是大祥瑞。先帝却道,上将军如果真的成了神仙,为什么不入他的梦?
“再后来,就是他开始求佛问道,不是为了延寿长生,只是想着要把萧绯带回。”
“他成功了吗?”
“自然没有,先帝抱憾而终。”卢荜风长叹,“一切都是我欠怀峥,我死以后,魂魄入九泉,判官细数我此生功过,说我有开升平世的功德,也有为一己私欲,伤百万人的罪孽,
“功过不可相抵,我被铁索与烈火捆缚在此狱煎熬,又被幽冥钦点为泰山洲判官,劳碌三万载后,方才可洗去尘秽,入轮回转世。事到如今,才过了……六百年。”
谢邙寂然许久,卢荜风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
“谢仙尊……”
“你从未把这些幕后之事告诉昭宗?”谢邙打断了他。
“不曾。”
“现在,你也不愿把它告诉……”谢邙顿了顿,“萧绯。”
卢荜风:“……”
“是,”谢邙冷冷嘲了一声,“那样重的怨气,如果萧绯没有飞升为神,必将化成怨魂厉鬼寻你索命,嚼烂你的骨头,吞吃你的魂魄,莫说三万载,却要使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谢仙尊若觉得我是个只敢躲在背后贪生怕死的怯懦小人,我无可辩驳,自知罪孽深重,合该引颈受戮,但临到头来,又生怯懦。”卢荜风脸上的褶皱中刻满愧疚与自怨自哀。
“卢大人的确是小人,”谢邙不愿再看他,直望向窗外山岩,“萧绯与李渡却从来不是厉鬼,他有旷然心性,不为凡俗所拘,更不受怨气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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