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避开门口守卫,翻上檐梁,目光在殿中搜寻浮萍剑的身影。
大殿之内,只有八大金盆、一面银镜和一方王座,再无别的地方可以藏剑。
魔君燃犀就坐在他的王座横榻上,闭目打坐。
当他安静下来闭上眼,那张极度熟悉的脸让孟朝莱不由得晃了晃神,直到魔君腰间的佩剑吸引了他的目光。
浮萍剑金铜色的剑柄正映着犀角火幽幽的蓝光。
孟朝莱绝不会认错。
他握紧忘尘剑,回头瞥了一眼守在殿外的几个魔卫。
单论修为,孟朝莱与燃犀同是大乘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棘手的是魔君调遣堕魔的力量。
所以,孟朝莱最好是在魔君燃犀反应过来召唤魔卫之前夺下浮萍剑。
现在魔君正打坐入定,孟朝莱觉得自己应当能多出几分胜算。
檐外风雪萧萧。
他压下手腕,凤目紧盯魔君燃犀身上要害,眨眼之间,如飞鹰般猛地俯冲而去!
就在忘尘剑清光掠过魔君燃犀双眉的瞬间,他猛然睁眼,对上迎面而来的圆睁凤目。
“陛下!!”殿外魔卫瞬间惊醒。
孟朝莱正以为自己要被两面夹击,可殿外遥遥传来一阵喊杀呼唤声,似乎是裴汶被发现了踪迹,正被一群魔卫追杀。
殿外魔卫在两方险情中手足无措,怔愣了一下,当即被孟朝莱寻到间隙,挥袖闭上殿门,将魔君的帮手阻隔在外。
忘尘剑尖马上就要刺入魔君燃犀的脑袋,剑气已然割裂了他的衣袍。
可魔君竟只步步后退,明明绝世神兵就在手边,他却毫无反抗,看向孟朝莱的一双青瞳闪过微光,竟像是水花。
片刻之间,孟朝莱愣了一下,紧跟着无限贴近魔君的剑尖感受到莫名熟悉的力量,他心中一惊,立刻抽剑后退。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凶猛澎湃的剑意已经飞射而出,击碎魔君周身护身屏障,锋刃直直割进他的脸颊和头颅!
嘭——!
围绕魔君周身的灵力瞬间炸开,孟朝莱的目光穿过强闪,愕然对上一张黄色扁平的脸。
“: ::: ( ”
“?!!!”
两米高的纸片人曲折地贴在横榻的靠背上,被孟朝莱剑锋一指,墨水画出来的五官竟能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
“小柴胡?!”
“: :::::: [] ”
孟朝莱质疑的话语让小柴胡哭得更惨了,它的纸脸被剑气割裂,正在风里想飘带似的呼啦啦地乱飞。
孟朝莱再定睛一看,所谓配在“魔君”腰侧的浮萍剑散去幻像,本体居然是,是……一把锅铲?
他跳下高台,四处寻找魔君燃犀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银涣殿中当真只有小柴胡在。
这时,殿外传来裴汶的高声呼救,孟朝莱猜他恐怕也没找到谢邙,否则不会被一群魔卫围追堵截到尖叫,护着他的三尊傀儡已经被砍成铁块。
此行目的没能达成,但孟朝莱不得不抄起小柴胡,御剑冲出银涣殿,闯进魔卫包围里把裴汶拎出来一起逃走。
忘尘剑穿破层层雪云,小柴胡和裴汶像被孟朝莱拽风筝似的拉着,在高天寒风里呼啦啦啦作响。
“魔君不在!”孟朝莱大声告诉裴汶。
“谢邙也不在!!!”裴汶必须得撕心裂肺地大喊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风声,“等我再问裴新竹打听打听,我们下次再来!”
被他抛在身后,逐渐变成雪中蚂蚁的银涣殿外,魔卫们面面相觑,他们猜测银涣殿内出了什么事,或许是魔君受了伤,这才让贼人逃走。
几个魔卫的目光闪了闪,穿过人潮,把手伸向银涣殿敞开缝隙的大门。
下一刻,嘭——!!!
“啊啊啊!!!!”
鲜血飞溅,骤然闭合的大门直接夹断了心怀不轨之人的手。
魔君燃犀熟悉的声音和威压隔着一道暗朱大门爆发出来:“滚——”
魔卫们瞬间作鸟兽散。
在他们看不见的大殿内部,一张黄色的人形纸片忽然从几案上的奏章堆里爬出来,手一撑,把自己放上王座横榻。
紧接着又一张纸片爬出来,跪坐在横榻边。
纸片上亮起符文,灵力魔气翻涌而出,人形纸片忽然幻化出立体的身材样貌。
坐在横榻上的“魔君燃犀”眨了眨眼,他摸到榻上放着的锅铲,盯着锅铲思索片刻,把它塞进了跪坐在脚边的“谢邙”手中。
-
极北魔域的日子鸡飞狗跳,但这裹挟着血腥污泥的雪风翻不过八百里寒山,南方南琊江畔的凡间小镇依旧车水马龙、熙攘升平。
拉货的牛车穿过长街,露出一位坐在街沿上的少妇。
她穿一身花纹漂亮的秋叶色坦领上衣与雀蓝八破裙,周身环佩琳琅,怀里还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小孩大概三四岁大,正靠在她怀里睡着。
只可惜带着幂笠,看不清样貌。
不过能有这样的华贵打扮和出尘气度,怕是哪家贵女。
但既是贵女,又为何会孤零零一个人沿街坐着呢?
对面包子铺的婶子看了她好一会儿了,思来想去,还是抓了个包子朝那边走过去。
婶子刚一靠近,便闻到她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兰香气:“姑娘,我看你在这里坐了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若是她身前摆个碗,怕已经收了不少善心人给的铜板了。
“啊?”孟沉霜茫然抬头。
婶子听到这“姑娘”声音似乎有些沙哑,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更心疼了,立刻把油纸包塞进孟沉霜手里,又转身回去用竹筒打了被热豆浆,加足糖端过来。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孩子他爹呢?”
孟沉霜没有听懂这热心又同情的问题,脑子里一片白茫茫。
孩子他爹?燕芦荻他爹吗?那自然是……
“死了。”孟沉霜即答。
婶子被这直白的说法一震,到嘴边的话卡住了:“呀,这……”
谢邙返回的脚步也在半米外顿住了。
第54章 娘子责罚
孟沉霜看见谢邙的身影, 一下子起身:“你终于回来了。”
谢邙重新迈步走过去:“……嗯。”
他怀疑自己再不回来,在孟沉霜嘴里就已经入土了。
婶子看了他俩两眼,猛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夫妻闹别扭了呀, 姑娘, 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 多丧气, 他要是死了,你上哪再找这么俊的后生。”
孟沉霜正想解释点什么,但婶子在这时轻轻推了他一把,孟沉霜趔趄几步, 撞进谢邙怀里。
谢邙环臂抱住他的腰, 微微笑答:“多谢照顾。”
“不谢不谢。”婶子喜笑颜开地回去招呼生意了。
怀里的孩子被两个人挤得呜咽一声, 孟沉霜立刻退开一步。
婶子一定没有发现,这位“贵女”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 力气也大, 单手轻松抱着个胖娃娃,另一只手还拎着油纸包和竹筒豆浆。
孟沉霜问:“你去做什么了?”
谢邙刚刚让他在这里等一会儿, 自己忽然走入了集市人潮之中。
大街上人声鼎沸,这一带多饮食铺子,连片青瓦后升起袅袅炊烟。
谢邙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虎头帽,边缘镶着白毛, 瞧上去小小巧巧,暖和又可爱。
他伸手把裹着燕芦荻的披风兜帽扯开,露出脑袋, 将虎头帽扣了上去。
燕芦荻现在看上去只有三四岁, 陷在深睡之中,红彤彤的帽子衬得他更加雪白乖巧。
“你刚刚看了摊上这帽子好几眼, 我就去把它买回来了。”谢邙道,“摊主说,这一批是元日间卖剩下的,等我们倒转回来时天气暖和起来,也就没有了。”
“你……”孟沉霜隔着一层纱帘望向谢邙,影影绰绰,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摸摸虎头帽,又忍不住掐了一把燕芦荻的脸蛋。
燕芦荻嘟囔了几声,把脸埋进他怀里。
谢邙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
轻微的气声在胸膛里震动,被孟沉霜敏锐地捕捉到。
他拨开一小段幂笠白纱,望清楚了谢邙脸上些微的笑。
他们从魔域一路南下,孟沉霜不想让人知道魔君燃犀带着他的妖妃谢邙离开了魔域,以免多生事端,就在银涣殿留了纸人幻术做遮掩,两人行走时又重新易了容。
他俩仍用李渡和萧山的姓名样貌,但还要带上昏迷的燕芦荻。
活物放不进储物袋,总不能一路背着这么长一条人,孟沉霜便把他化作三四岁的样貌体型,用披风一裹,正好可以抱在怀里。
不过这样一来,两个青壮年男子抱着个昏迷的小孩神色匆匆地赶路,经过凡人城镇时有被人当作人贩子的风险。
孟沉霜不得不再改换了一次行头,穿上女子衣裙,又带上幂笠,装作是孩子的母亲,和自己的夫君一起赶路。
为了配合燕芦荻现在三四岁的年纪,孟沉霜给谢邙挑了身干练玄黑圆领袍。
皮护腕束起宽大衣袖,长发扎成高马尾在身后晃悠着,看上去像是个未及弱冠,刚与娘子成亲三四年的年轻男子。
萧山的样貌只算是端正,本不引人注目,甚至与谢邙冷沉如潭的双目显得矛盾,但现在这样一声少年气的装扮,又一笑,恰如天光破层云,点亮了孟沉霜的双眼。
于是,孟沉霜捏完燕芦荻的脸蛋,又伸手去捏了捏谢邙。
不过,他没欣赏太久,集市上的另一家竹编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摊子上正在卖用来背柴火的大竹筐,孟沉霜算了算大小,正好能把燕芦荻塞进去。
这一路上,他们也见到过凡人用一块布把小孩包起来背在背上,谢邙和孟沉霜没看懂那复杂的办法,只好一路抱着燕芦荻。
现在有了大竹筐,一切好办多了。
孟沉霜拉着谢邙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下大竹筐,摊主见两人穿着精细华贵,正要说把竹筐交给他们的仆从或是送到住处去,就见那“姑娘”把大竹筐挂上了自家夫君的背,又把正睡着的孩子塞进竹筐里,付钱走了。
摊主:啊?
孟沉霜终于空出手来,剥开油纸包,尝了一口白热热的包子。
“呀……”
“怎么了?”
“是豆沙味的。”孟沉霜道。
谢邙问:“豆沙味是什么样?你喜欢吗?”
“甜的。”孟沉霜把豆沙包送到谢邙嘴边,让他也咬一口。
棕红色的豆沙馅在谢邙口中散出甜腻的味道,伴着孟沉霜身上某种若即若离的香气。
“是很甜。”话音刚落,谢邙又被孟沉霜喂了一口豆浆,里面加了糖,浓甜地在齿间化开。
孟沉霜道:“等一切事了,我们该多在凡间逛逛,至少,要把各种吃食味道尝一遍。”
“不当你酒池肉林的魔君了?”
“那就半年当李渡,半年当魔君。”
谢邙眼底划过笑意:“应当很快了。我刚刚问了路,他们说继续沿着南琊江往西走,翻过一座山,越过凌水与琊江交汇处,顺着北琊江继续往上走一百里,翻两座山,就到晴川了,到了那儿,我们再继续问路。”
两人本从魔域一路御剑而来,但到了大致地域,却怎么也找不到燕氏家宅遗迹的具体方位。
若是山川仍形似,孟沉霜的系统地图和谢邙手里的讯狱制地图还能起些效果,但琊江涛涛,洲渚形势多变,衰草连天湮灭人迹,完全无法定位。
曾经依附燕氏的修仙者们也早树倒猢狲散,不剩影踪,孟沉霜和谢邙不得不进入凡人市井打听消息。
“凌水与琊江交汇处,那里不是……”
谢邙颔首,肯定了孟沉霜未尽的疑问。
孟沉霜的笑渐渐淡去了,两人出了城,重新御剑沿着南琊江往西去,他们会翻过三座大山,等到了那附近,再落地询问具体位置。
南天极目舒阔,云层之下的大地水脉横流。
春叶新苗正在生长,烟霭淡碧,大江大河金光粼粼。
很快,那蜿蜒着相聚的凌水与琊江汇聚成一方巨泊,在千米之上也能看得清轮廓,湖心水波深黑,到两侧才渐渐重回碧蓝。
这便是凌潭。
曾经的应氏家宅就横波立于水上,平湖起飞檐,燃火铸剑碧水间,占据要路津口,水下灵矿无数,蔚为大观。
六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在这里留下了久久难消的残迹。
天上都兵将、天魔、应氏子孙于湖上厮杀呐喊,尸首鲜血沉入凌潭,阴厉之气盘旋不散,将曾经水波荡漾的碧湖化作凄厉腥臭沼泽。
里面怨气太重,入内者有去无还,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凡间人,都只能将这片好地方废置。
阴冷之气直冲天际,孟沉霜踩着浮萍剑靠近谢邙,侧过身去,把披风兜帽给燕芦荻拉上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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