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看着那女生指着手机如数家珍的样子,想起她来重补修的第一天。
那个少女怀春的模样,还有那眼神,当时黑田就猜出她是为谁来的。
黑田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方面可惜这边的学习风气,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拈起酸。他是真的很受欢迎啊,都有人为了他来重补修。
他忍不住去想,越想越是起劲,直到女同学叫了他,他才猛然回过神,掩饰地咳了声,示意他们收起手机,认真写考卷。
最后一节的下课钟打了,黑田停下笔,看了眼时间,和他们说下次的考试范围,就放两位学生出办公室。
学务处在办公室的对面大楼。不远,但那里是专门处理学生事务的,所以常会有学生待在那里,再加上里面的老师有时需要接待外宾,或是自己圈在一起聊天,基本上都离不开那。
一句话总结,学务处是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的地方。
黑田回到座位上,他的座位旁有个窗户,从这里看能直接看到对面大楼,光是在这里看,就能看到很多学生从学务处进进出出。
离下下礼拜六还有两个礼拜多,他们忙得完吧?黑田绞着手,畏缩在办公室角落,默默地看着对面大楼,踌躇不前,直到有个人喊了他。
「你在干嘛?」
黑田听到声音回过头,不由一愣,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怎麽会在这里?」
单冬背着书包,背带勒出紧实的身材,他穿着一身黑色T恤,下半身穿着学校的制服裤,腿显得笔直又修长,短刺的平头坠些水珠,脖颈上还挂了条毛巾。看起来是刚训练完,随便冲过水就走过来的样子,脸上有些运动后的潮红,眉眼还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只见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张纸,粉色的,长条状的。黑田看着那张纸,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单冬把纸交给他,黑田才怔怔地伸出手,用两手接过,抓着反复看了个遍。
单冬指了指门票,脸上有些难为情,语气却淡淡的:「这个是门票,是我们和附近学校的篮球友谊赛。」
黑田听到他这话,确定这张心心念念的门票是给他的,才恍然回神,嘴角咧着,按捺不住喜悦,眼镜都掩不住他的笑意:「嗯,谢谢你,我会去看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把这张门票好好收起来。一会儿打开包,想把票放在资料夹里,又怕折到,连忙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些,堆到桌子角落,才将门票连着资料夹放到包包的夹层里。
单冬看着他忙前忙后,平时冷淡的脸难得泛起酡红,整张脸粉噗噗的,眼角笑纹也皱了起来,模样有些傻气,跟往常简直是判若两人。
但……现在的模样好点,单冬心里痒痒的,他低下头,搔了搔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单冬刚转身,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T恤衣角。
黑田看他要走,条件反射地就想抓住他,他还有事情要问。
单冬回过头,往下望着他的手,黑田这才默默地松开,装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有事情要问你……可能会佔用你一些时间,你等等有空吗?」
单冬抿抿嘴,看着他有些严肃的脸,凭直觉就觉得没有什麽好事,但他还是叹口气,脚勾了桌子边的凳子坐下,手撑在膝盖上:「等等没事,今天训练都结束了。」
黑田看他这麽大的身形,缩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不免觉得有点滑稽,也觉得新奇,难得可以从俯视角度去看他。
黑田清清喉咙,肃起表情,背也更挺了,他下意识去推眼镜,慎重地问道:「这麽问很突然,但是老师我……一直都不清楚你以后是否想要打篮球。」
单冬闻言愕然,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什麽?」
黑田看他反应,连忙摆摆手,解释起来:「不,就是……我担心你不是因为对篮球有兴趣才去打,而是是因为别的。」
他发现自己这样讲好像有歧义,又赶紧解释:「但我这不是怀疑你对篮球的热爱……」越描越黑,黑田开始着急起来,想解释,却又怎麽说都不太对。
单冬抱着书包,怔怔地听他说,大概从黑田的语无伦次中猜出他的意思,连忙抬手打住他:「行,别再解释了,我知道了。」
单冬摸着后脑勺,似乎是在纠结着措辞,纠结着眼前的人。老实说,这种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他越想,脸上就越红,他张口,好不容易开个头:「我打篮球……」
他顿一下,果然不太能适应这种气氛,这种彷彿是要说知心话的气氛。
单冬垂下眼,脸皱成一团,难为情地继续讲:「我的确是喜欢打,我喜欢在赛场上的感觉,也喜欢队友在我后面的踏实……」
他手撑着脑袋,头低低地,一边回想,一边说:「我知道我很高,所以当对手看到我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害怕、会退缩,最后在看到分数差距时会绝望。我在赛场上感受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你死我活、一起围剿他人的感觉。」
「但我认为……那更像是一时的贪恋,对某种暴力的贪恋。有时候,我能很抽离地看待这些。我知道我下了球场,还可以去做点别的。」
「这种感觉很割裂,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在加温,费尽全力去拼,声嘶力竭地在呐喊,只有我一个人在冷却。」
「我曾想过,我的生活里要是没有篮球,我其实……也不会怎样。」
单冬瞄了一眼黑田,发现黑田只是默默地在听,不发一语。他只好继续说:「我喜欢打篮球,但不觉得我人生就非得打篮球不可。」
单冬倏地停住:「嗯,就是这样。」他从下往上冲着黑田挑起眉毛,吐了口气,似乎在说:「说完了,满意了?」
第13章 第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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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听完他这番话,欲言又止,只觉得纠结,心里一边有道声音:「这样怎麽行?」,另一边又冒出:「时代变了,这有什麽不行?」
除此之外,黑田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忍不住轻声反问单冬:「那……你有想过不打球,你要做什麽吗?」
单冬直起腰,伸展起背部,发出舒服的低吟:「还没想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黑田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莽。他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起这孩子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却不明白一个选择对于一个人生的影响,尤其在这样的体制内,在这样的社会眼光下。
这种心态能持续多久呢?真等到跌落的那一天,单冬能不能适应都还难说。
除了担心之外,黑田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段枯燥的岁月,心中自然地涌现其他複杂情绪。
他心底有嫉妒,彷彿是本能一样,按捺不住、也无法隐藏的嫉妒。对着眼前这个人,他的心态、他的能力、他那还有选择的未来,黑田都感到嫉妒,那是他不能重来的日子,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大言不惭,像手握黄金却不知其价值的孩子。
嫉妒的尾韵却又有矛盾的释然。会受到黄金所诅咒的人,不都是那些深知黄金贵重的人吗?
或许这样的心态也是好的。
至少别像他一样,做了选择却又在懊悔。黑田也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去怨别人。
但他就像在深坑里的人,害怕单冬也和他一样,未来会坠入无止尽的懊悔里,于是他在坑底一边担心着,一边嫉妒着。
但黑田无奈地笑起来,他是一位老师,其实也没什麽好选的。
黑田顿了顿,像看着孩子刚学会走路的家长,担心的情绪使然,他忍不住坦言道:「老师不是在这样的心态和环境下长大的,自然也不了解,也很担心你。但……我知道这是你选的。」
他在懊悔的深坑外刻下记号:「老师只能告诉你,你一定要想好每个决定,去思考每个后果,然后……不要后悔。」
他很认真看着单冬,那是厚厚的镜片也盖不住的认真,他许下承诺:「如果你以后遇到问题可以来找我。」
抱着对于单冬的盲目又奇怪的信任,黑田打算就让他去试试看,是跑是跌,这是他的决定。
单冬对上他的眼神,他知道他的认真,也认真地看着他,予以回应:「嗯,我知道了。」
单冬垂下眼,他知道对于黑田这一辈的人来说,这样的人生观很不靠谱,但黑田还是愿意相信他,和他说这些话,他懂那个不容易。
于是接下来的话……即使不像他会说的,但他还是想说:「谢谢,这些话其实也没人和我说过,但我……唉,就是,谢了。」
黑田看他害臊的样子,心里不免也被带的羞赧起来。他扭捏地移开视线,忍不住轻声问:「怎麽?没有人和你说这些?」
「和有些人说过一点,但都是叫我回去再想过。其他人、陈导、或队友们,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像是篮球队的生死存亡,他能理解。而且这种想法,简直就像在践踏他们珍视的事物,所以他不会和他们说那麽多。
「那你朋友呢?」黑田又问。
「他们?他们更喜欢醉生梦死的生活。」单冬顿住,对自己嘲讽地嗤笑一声:「要是没有篮球,我估计也在过那样的生活,抽烟、喝酒、翘课。」
黑田看他自嘲,心里有股难受的感觉,他向单冬摇头,对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要是』,你现在就在打篮球。」
他话锋一转:「要不然,现在就来练一点口说好了。」
「蛤?」单冬诧异,只见黑田转过身子,打开笔电,一副认真模样。
「快拿纸跟笔出来,我要来教你KK音标,这不会很难的。」黑田催促他,单冬只好从书包拿出笔,但他没有纸,就拿了皱巴巴的卷子,翻到背面充当空白纸。
等单冬拿出纸,黑田就把笔电萤幕转向他,说:「等等我教一个,你就把萤幕上的音标跟发音技巧抄起来。」
单冬点头,压了笔盖,转向看萤幕,有两张表,上面有很多奇怪的符号,黑田指着其中一张:「英文音标有分元音和辅音。我们先从辅音来吧,今天时间不多,就先学两三个。」
黑田点开一张字卡,上面写了[p],他指着嘴巴,示意单冬看:「p通常发[p]的音,大量气流会经过嘴唇,但喉咙不用发音。」
黑田示范了几遍,柔软的嘴唇上下闭紧,又快速地分开,他的嘴唇窄小,艳红的唇吐着气:「换你做一次试试看?」
单冬只瞥了一眼,内心有不知名的焦躁,他夹着腿,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他久违地想起那个梦,那个有点久以前的梦,梦里黑田的唇肉也是这样,不断翕张,嘬着瓶口,舔着水,从下而上望着他,浑然不觉地。
单冬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笔要没墨了,他烦躁地甩了甩。
他发出很标准的[p]音,黑田满意地点点头,滑鼠点了点,移到下一张。
「这个唸[θ],要上下排牙齿轻轻抵着舌头,然后吐气,也不要发出声音。」
单冬没看他,光是听他这样描述就不想看他示范。单冬头低低的,紧握着拳,随意发了一个[θ]音,黑田察觉到他态度突然变得消极,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他温和地问:「是太难了吗?」
单冬摇摇头,举起笔给他看,笔管内的墨见底了:「我的笔没墨了。」
此时,单冬的肚子叫了起来,他难得红了脸,低着头,藉机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快速地把书包移到身前,将纸笔都塞进包里,侷促地说:「我要走了。」
黑田也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勉强他了。高中生都还在成长期,胃口跟运动量都很大。更别说单冬今天都在训练,刚刚看他抬手,衣袖下有肉色的肌内效贴布,那是防止肌肉过度疲劳和抽筋的。
黑田想了想,还是叫住他:「你现在要吃点饼乾吗?」
单冬回头,黑田迎着他的视线,抿抿嘴:「或是运动饮料?我那里还有一些。」
单冬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黑田就起身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顿住,又想起什麽,手向单冬摊开:「笔给我吧,我顺便帮你丢掉。」
单冬没多想,就掀开包把笔交给他,垃圾桶在小教室里,也在办公室的另一边。黑田拿着笔走过过道,这里没开灯,很昏暗,他站在垃圾桶前,手在把笔扔掉的前一刻顿住。
笔身还有馀热,是单冬刚刚握笔时捂的。
黑田站在阴暗的空间里,握着那隻没墨的笔,他回头去看,门和柜子遮档住了办公室,只透出些许光线,单冬、其他老师都看不见他。
没有人看见他。
他嚥口水,或许是黑暗中滋生的妄念蛊惑了他。黑田把笔收回来,默默地放进裤兜里,转身走向自己的柜子,拿出些饼乾和运动饮料。
黑田表面上不动声色,彷彿他还是那个可靠又认真的老师,内心却忐忑不已。
那隻笔和他的大腿根仅仅隔了一层布料,像块烙铁一样烫着他,使他煎熬,让他坐立难安。
他不知为何就留下了这支笔,单纯觉得……就这麽扔了有点可惜。
黑田的证词15
隔天一早有高二的课,要给他们先小考,再帮他们複习段考的的范围。
黑田压着线,刚刚好在钟声响起时踏进班级,他一边招呼大家回座位,一边发考卷。
班上很快就安静下来,只有笔摩擦纸的沙沙声,还有翻考卷的声音,大概过了十分钟,就有人写完趴下睡觉了。
黑田站在讲台后,目光快速掠过整个班级,最后看着角落里的一个女生。她驼着背,低着头不知道在干嘛,不像在睡觉,也不像在写考卷。
那个女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上次考试时也是这样,当时他走过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她的桌子,她也很识相,快速地把东西塞进抽屉里。
这个女同学平时成绩虽然不好,但品行良好,黑田本以为她不会再犯了,没想到这节课却还是这样。
黑田偷偷观察了那女生许久,只见她只是一直低头,没有动考卷,应该……不是在作弊。
但他还是没走下去,也没有声张。因为他记得,那女孩在班上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要是贸然当众问她,怕让她给全班造成更不好的印象。
黑田垂下眼,如果是他刚来的时候,估计会直接冲下去,一把揪住她正在看的东西,并当着全班的面质问她吧。
但……可能是习惯了这学校的风气,或是要学会伺候某个脾气大的高中生,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想要改变,他开始揣测学生在想什麽,虽然有时候还是不太理解。
收考卷的时间到了,黑田让最后一个人起身把考卷往前收。那个女生动作很慢,是最后一个收完卷子的人,黑田看她靠过来,低头小声对她说:「等等下课来找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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