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誉满天下,天资卓绝的天才极少回宗门,即使回来,也只是匆匆一叙,大多数弟子们只能在宗门最盛大的祭祖之宴上瞥见一个素白冷丽的侧脸。
但这并不妨碍云海成为逍遥门所有弟子心中最高的那座高山。
昆仑剑宗掌门羽化不久,其弟子韩归远登位,各派心思各异,但在逍遥门弟子心中,云海才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那抹瑰丽色彩。
他们在路上乍一见自己的二师兄,竟下意识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云,云海师兄,您回来了。”
云海微一点头,眼角露出点笑意。
“重陵休沐,我回来住一阵时间。”
他看见弟子们满脸通红,点头如捣蒜,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脚步,心中不免有些好笑。
“洛澈长老闭关了?”
“是。前日长老就封闭洞门,嘱咐我们无事不得打扰。”
云海摸摸下巴,点了点头。
“最近血海邪魔频频打破禁制为祸人间,你们无事就不要随便出宗门了。”
弟子们连忙称好,又看见云海持剑而立,不由得愣了一下。
“师兄,您这是......?”
云海御剑而起,瞥了眼底下神色慌张的弟子们一眼,朗声道:“我去苍南山一趟,你跟掌门说一声,晚膳不必等我——!”
弟子们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搭话,就看那清逸声音渐行渐远,他们心中一片委屈,连忙转头去告状。
“掌门,大师兄!云海师兄又去苍南山找韩盟主了——!”
苍南山上肃杀之气仍然未消,云海踏上平整的青石阶时正瞥见朝清殿门口猎猎而动的白幡。
那幡上描了安魂符,安逝者之魂。
云海脚步一顿,心中快要消散的悲伤又重新漫了上来。他提着袍角,跟着仙侍一路走进朝清殿。
刚一进去,就听见那独属于重陵学宫宫主的大嗓门炸响,字字句句饱含哽咽的委屈。
“盟主,不是我来打扰您,是那云海真的太过分了!他居然在考核上毁我百宝阁九层宝塔,那可是我重陵立山之基啊!”
还伴随着两声闷响,他听着像是宫主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捶自己胸脯。
“盟主,您可要为我做主啊盟主!那云海做下如此之举,就是有恃无恐!您万万不能再包庇他!”
云海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直接走进去打断宫主的哭诉。
“哭什么哭,学宫规定,考核之中毁坏的东西一律由学宫承担,与弟子无关,宫主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
宫主一噎,扭头瞪了眼他,声音戛然而止。
云海满意地勾了勾唇,朝上首拱手,眼角余光却不老实地瞥那个端坐着的身影。
“盟主。”
韩归远在见到云海的那一刻起,眸中的笑意愈发加深,唇角勾起一抹笑,声音不自觉地又低又柔。
“你来了,坐吧。”
宫主感受到这两人之间微妙和谐,根本容不下第三人的气氛,眼皮跳了跳。
云海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卫恒身边,跟苦大仇深的卫仙君交换眼色。
——告我御状来了?
卫恒挤眼。
——你知不知道那塔最后还是倒了?都是你惹的祸!现在都捅到仙首盟来了。
云海不以为意。
——没事,能拿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
天天为仨瓜俩枣发愁,对着一堆赤字抢地的卫恒几乎要把后槽牙咬断。
站着说话不腰疼!
宫主十分警惕,怒瞪云海。
“云海!你将九层塔毁成那样居然还不反省自身,还在哪里嘻嘻哈哈?”
云海被点名,抬头望了一眼宫主,语气慢慢悠悠。
“我如今也不过是少年之身,那九层宝塔上防御阵法繁多,竟抵挡不住我一击?宫主还是想想是不是这塔本来就要倒,我只不过是提前发现了这个隐患,甚至还避免了它突然倒塌伤人,这本是一件好事,为何要让我反省?”
宫主被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将将要撅过去,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盟主。
“盟主,您看啊,云海就是这么桀骜不驯。如今闯下如此大祸,您不罚他无法服众啊!”他一顿,捏了捏手指,“还有那宝塔修缮的费用......”
“宫主您真是说笑了。”云海冷不丁打断他。
“我毁的塔,你尽管上逍遥山寻我师父师兄,他们自会给你赔款道歉。”他眯了眯眼睛,“上苍南山找盟主算是什么道理?”
宫主一噎,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
谁不知道你云海乃是两门弟子,既承逍遥山衣钵,又习昆仑剑术啊?!再说了,这位盟主对我们来说是盟主,对你来说那可算得上是亲手教导你长大的师兄啊!
逍遥子李澜之说十句话,都不比这位一个眼神有用。
你当我傻了,去逍遥门找你师父那个老油子?!
宫主腹诽,但宫主不敢说,憋了半晌才道:“这件事就是你做下的,仙首盟统管人域,这件事自然也能管!”
云海目光如雪,冷冷盯着宫主。
宫主也丝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回瞪。
“罢了。”
含笑清冽的声音响起。韩归远指尖轻点了两下。
“此次宝塔受损的费用你找卫恒结一下。”
卫恒霎时瞪大眼睛,忍了忍咬牙瞪了一眼身边的闯祸精。
宫主不依不饶。
“那惩罚呢?不罚他吗?”
云海哼笑一声,看见上首那人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像是细雪融化,琼花坠地。
“自然要罚,就罚他禁足半月。”
云海挑了挑眉,听见旁边宫主得意哼笑。
“禁足在我朝清殿中,由我亲自看管教诲。”
宫主笑到一半噎住了,脸上的表情生生从得意骤变为铁青,看得云海一阵好笑。
“这......”
谁不知道这云海整日与仙首盟盟主同吃同住啊?!禁足在朝清殿?那不是回了快乐老家吗?!
韩归远却已拂袖起身,行动间,日月挂空的徽纹若隐若现。
“卫恒,送客。”
他眼角瞥见云海,似乎是低叹了一声。
“云海,你过来。”
云海姿态悠闲地路过宫主,甩给他一个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宫主额头青筋一跳,若不是卫恒按着,怕是两人当场就要在朝清殿打上一架。
他随着韩归远的脚步走过幽幽长廊,进了内室。云海把自己摔进暄软的被褥中,吸了一口染着寒松气息的空气,滚了几圈。
“盟主啊,你几天可是亏大了。那宫主明显是想找一个冤大头填了他的债,找来找去找到你了。”
韩归远已经坐在了矮几旁,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玉简案牍。
“不算亏,毕竟是你闯下的祸。”
云海闻言从床上弹起来,溜溜达达地跑到韩归远身后看他的玉简,不自觉吸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多事?”
他的目光顺着那白玉般的手指一路游移到这人桌上的公务,按了按额角,席地而坐,将下巴搁在韩归远胳膊上,偏头望着他,语气带了些不自觉的温软嗔怪。
“你这么忙,是不是就没时间陪我玩了啊?”
韩归远叹了一口气,暗淡神色从眉间一闪而过。
“师尊骤逝,很多事情都耽搁下来了......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云海敏锐地意识到这短短一句话里包含了巨大的悲怆和无奈。
他垂眸,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抵在韩归远肩旁,声音含混不清。
“没事。”
他蓦然想起洛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抖了一下,却还是咬了咬牙。
“我陪你。”
韩归远失笑,叹息着摸摸他的脑袋,继续处理公务。
等再回神时,发现窗外暮色已至,身边人呼吸均匀,纤长的睫羽微颤,在柔软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低头看了很久,呼吸都因此便的又轻又柔。
“盟主——”
韩归远扭头,另一只手抬头按了按,示意卫恒噤声。
他弯腰把偎在身旁的人抱起来,脚步轻缓,将他放入暄软的锦被之中,却在转身要走时被抓住了袍角。
云海困得意识不清,泪水打湿眼眶,乌黑得眸子仿若水洗一般清亮温软。
“你去哪?”
韩归远俯身拍了拍他的手,低沉清冽的嗓音融化在夜幕之中。
“仙首盟有事,我去去就回。”
云海点了点头,一头栽回床上,背对着韩归远毫无防备地睡了。
卫恒看这两人看的牙酸,跟着韩归远走出去,两人的说话声被夜风裹挟着飘进本该睡着的人耳侧。
“杜徊领着诫司那一帮子人又来了,我真是......”
“他来干什么?师尊羽化之前便说此人虽忠,可心情偏激,私心过重,不可重用。他如今领着诫司一次次上朝清殿,是在逼谁?”
“归远,诫司乃是仙首盟利刃,万万不可将这样重大的权柄落入他人手中,你......”
“可是没有人,没人堪担诫司。”
云海几乎都能想象到此刻韩归远脸上的表情。
必定冷眸低垂。
“那群人还在外面跪着......杜徊逼我们至此,他......”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太清了,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唯有云海坐起身,倚在床边,目光顺着半开的窗户滑下去,落在万顷松涛之上。
没有人担起诫司,那便他来一试。
第六十二章 如父
像云海这样天资灵秀的高门弟子,在重陵学宫结业后进入诫司简直是一件水到渠成,甚至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他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逍遥门洛澈长老。
半月禁足期一过,云海简直是连蹦带跳地赶回逍遥门,看的卫恒一阵唏嘘,连连跟韩归远玩笑:“孩子长大了不跟你亲了”。
云海赶回逍遥山时,看见巨大的门派沉默伫立,灯火连成一片,人声不绝,映出一个热闹鼎盛之好景。
有弟子发现云海回来了,欣喜之下高声向上喊。
“云海师兄回来了!块去通传掌门和大师兄——!”
有许多人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
“师兄这次在苍南山住了好些时日,大师兄天天都在念叨你呢!”
“官意师姐也是,她本来要去重陵学宫给你讨一个说法,被大师兄拦住了。”
“不过没关系,掌门去了。哈哈哈哈,他狠狠骂了宫主一顿,把他骂得这几天都没敢出门了!”
云海扬了扬眉,被众人拥簇着,真心实意地夸了自家不靠谱师父一句。
“师父干的好!”
弟子们又是一阵欢笑声。
“呦,盟主的大红人还知道回来呢?我还以为你在那苍南山住的乐不思蜀了呢。”
阴阳怪气的语调响起,弟子们一静,又嚷嚷着“官意师姐”。云海施施然走上前,弯腰朝仰着下巴的官意行了一礼,捏着嗓子。
“哎呀,小师妹见谅。师兄这也是被禁足在那里回不来了,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官意不听他胡扯,旁边弟子嬉笑着喊。
“官意师姐饶了云海师兄这次吧,反正他下次还犯!”
云海瞪圆了眼睛,作势要打回去,却被一阵呼声阻止。
“师兄,云海师兄——!”云海转身看着那气喘吁吁的弟子。
“洛澈长老出关了,他要见您,请您上山顶洞府一叙。”
云海一僵,身旁官意微讽的声音响起。
“好了吧,报应来了吧?在苍南山那么久不归,看长老怎么骂你!”
云海一边解释他是被禁足根本回不来,一边跟着弟子往山巅走去。
夜里风寒,山巅更甚。
他直直站在逍遥山漆黑冷寂的顶端,山下是灯火成城,人声鼎沸。云海深吸一口气,挥手让引路弟子下去,自己朝洞府弯身行礼。
“弟子云海,拜见洛澈长老。”
风声呼啸而过,半晌里面才透出一个冷沉的声音。
“不必进来,有话就说。”
云海一愣,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捏紧了些,声音干涩。
“弟子这些时日住在苍南山,见仙首盟自前任盟主逝后,乱象不止。”他顿了顿,语调中含了一分愤懑,“诫司无首,那杜徊竟敢逼上朝清殿!”
洞府内静了片刻。
“韩盟主虽是少年成名,但到底资历浅显,仙首盟内有人不服也很正常。但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深,彻底掌控仙首盟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云海抿抿唇,眉眼间满是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
“时间问题?那到底要多久?我不愿见到盟主被困于如此境地,我要帮他。”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洞府石门轰然作响。关闭了数日的清虚洞终于再次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瘦削的声音。
洛澈眉目如锋,挺鼻薄唇,披在肩后的发丝中掺了星星点点的白。
他一手直指云海,眸中酝酿出无边怒气,呵斥出声。
“你不愿?你是他什么人?韩归远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海垂头不答,用沉默应对洛澈的诘问。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自家先生如有实质的怒火,愠怒的声音在冷风中呼啸而过。
“当初就不应该信了逍遥子的话送你上重陵学宫!如今惹下一堆因果,甩也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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