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甩手将一只不知道从哪具身体上扯下来的断腿挥出去。
不只是有心还是无意,却正好挥在了李澜之身上。
那半截露着森森白骨的断骨撞在大师兄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随即又砸落下来,堪如苍蝇一般锲而不舍地又朝云海而去。
云海指着那腿,语气中含了一分不自觉的紧绷。
“大师兄,我问你。”
“为什么这些东西只追我,却不追你?”
“为什么你总是说你要送我出去,而不是要跟我一起出去?”
“你是不是......”
“我出不去了。”李澜之显示如释重负似的笑了一声,神情中甚至带了些淡然。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出不去。”
“不可能!”
云海厉声打断他,根本不顾朝自己奔涌而来的尸山肉海,明亮在眸子即使是在这样漆黑诡谲的夜晚也熠熠生光。
“你凭什么出不去?!有我在,你怎么可能出不去?!”
李澜之怎么都劝不动云海,在挥手打爆了第三十个断了头还要像刑天一样扑上来的半截活死人,终于爆发了。
“云海,你要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四个月。就算是我没有吃这里的任何东西,与这里的所有人保持距离。可是四个月,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会无孔不入地侵袭我整个身体。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我的心脏在慢慢停止跳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小师弟,还是讲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云海,我早就被同化了。”
云海只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彻骨的寒意席卷他整个身体。这样突然的变故和巨大的悲怆压下来,他也只是在原地喃喃。
“不可能,我不信,我......”
“云海。”李澜之疲惫道。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其实早就有预感了,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云海当然知道李澜之说的话的真假。
他这位大师兄,向来不会骗他。
他彻底沉默下去,不说话了。
李澜之无奈地拉过云海,扯着他躲开一个活死人的攻击。就算是精铁做的人在这样不眠不休的攻击下也撑不了几日。
“我现在之所以还能保持这神智,大概是因为我修为的缘故。当我修为耗尽,连神智也被这活死人符侵蚀的时候......我可能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对你疯狂攻击。”
云海当然知道此事一旦拖得久了,后果会更糟。可他望如同海潮一般的活死人潮,从悲恸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意识到了一个无力的问题。
“这黑夜要持续多久?”
黑夜不散,他们便无法脱身。再这样下去,灵力枯竭,他们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而且他们刚刚跑了那么久,天应该早就亮了。
“这里的夜晚可称之为永夜。”
云海一愣,不敢置信地看向李澜之。
“怎么可能,昼夜有定时,此乃天道......”
“棠春城秩序混乱!你没看出来吗?”李澜之侧脸冰冷。
“盟主应该也来了此城。因为一月前的棠春城只有黑夜,没有白昼。秩序官的到来能拨正一点时间——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黑夜越来越长,我猜盟主也要撑不住了。”
云海心跳骤停一瞬,迟来的担忧终于涌上心头,他迟疑道。
“那我们......”
“没关系,别怕,有我在。”
李澜之忽地一笑。
他们脚下高塔极高,可称直入云霄。可即使是这样,塔下层层叠叠的活死人山仍在慢慢堆积抬高,直到最上面那个活死人抬手狰狞着触碰到了云海的脚尖。
轰——
李澜之猛然发力一脚将它踩下去,抹了额头的一把汗。
他和云海的灵力都几近枯竭。
不光是为了对敌,更因为这棠春城之中的每一缕空气,都在溶解他们的灵力。
云海能在血海边境支撑三个月,在这里不一定能挺过三个时辰。
再不天亮,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李澜之闭了闭眼。
“云海你听好,棠春城内并不是普通的符咒之祸。对这些活死人仙法无用,符咒无用。他们是违逆天道规则的产物,要想拨乱反正,唯有秩序官出手。”
“可我现在无法找到盟主,但是你还没有被同化,你还有希望。”
云海在他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焦急道。
“大师兄,你想说什么?”
李澜之后退一步,岌岌可危地站在高塔之巅的边缘,只要一个不稳,就会跌入万万活死人堆中。
活死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面前这个同类跟他们不是一条心,也伸出利爪向李澜之抓去——
“大师兄——!”
李澜之向后仰,逍遥门兰草蔓秀的道纹仿佛扬在空中。那样的瑰丽精妙又浩然的颜色形状,与无数断肢血泞混在一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诡之感。
他对着朝自己疯狂跑来的师弟笑了笑,在急速下落的风中安抚他。
连破碎的尾音都是温柔的。
“别怕,师兄有办法救你。”
“轰——!”
“澜之仙君——?!”
许波拽住一旁控制不住要冲出去的同僚,死死捂着他的嘴,把他说了一半的惊呼压了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一幕,骇然到说不出话来。
那直耸入云的高塔上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那人的面容即使在黑夜中也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温润的光——正是这段时间恶闻缠身的云海司长。
他们亲眼看到:云海司长垂着眼,伸长手臂将背对着自己毫不设防的同门大师兄推了下去。
人肉坠进活死人堆中的声音微小却清晰。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里,那倒沉闷的声音像一道霜凝结的剑,狠狠刺入许波的心中。
——他们一月前随韩归远入棠春城,马上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但因为有人域秩序官庇护,苟活了这一月有余。
他转向一旁的盟主,过于震惊下说话都在磕磕巴巴。
“盟主,云海司长......”
韩归远倦然倚在一旁的深巷角落之中,目光怔怔落在不远之处的高塔上那个挺秀的人影。
他沉默了。
一时间,众人都静了下来。
许波犹豫着看向盟主,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
这位云海司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兄?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盟主,我看云海司长就是想用澜之仙君的命换自己安全!您......”
“胡说什么?”
韩归远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哑,还带着些疲倦的低,却不容置疑。
“就算李澜之死了,能带来什么?难道能让这棠春城的城门大开?”
他话音刚落,天光乍现,阳光破黑云而出。淡色的光束照在棠春城血污泥泞的青石地上。
所有活死人在遇光的那一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血泞归土,残肢碎肉混着断骨重新回到怪物的身体上。
日夜颠倒,世间轮回。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人间地狱。
许波小心翼翼觑着盟主沉凝的脸色。
“确实不能让城门打开,但是可以让天重新亮起来,也能活过一晚......”
韩归远没说话。
“已经很明显了,就是那云海用自家大师兄的命换了自己的一夜苟活!盟主,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对啊,谋害同门,罪无可恕。就算他是诫司司长......”
“闭嘴。”
韩归远突然出声。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眸光也毫无波澜,只是望过来时,有些让人心中发寒。
他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想法,最后只剩了一个。
——杀了他们。
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云海只是一时想岔了,待回去之后,他肯定会悉心教导,将他引回正道。
只要杀了他们。
韩归远目光从这些人或愤懑或犹疑的脸上扫过,死死按耐住心中升起的冰冷杀意。
他语气温和,半分寒意也无。
“诸位,李澜之已在这里四月有余,怕早就被同化为活死人了。云海此举,乃是除害。”
许波遽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睁眼说瞎话的盟主。
刚刚分明是两人被困,云海为求活路才把李澜之推下去的。
有人忍不住反驳。
“就算李澜之已变为活死人,可他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敌意。刚刚甚至还在维护云海......这都是我们亲眼所见。”
“盟主,就算云海与您私交甚笃,可他残害同门事实确凿。更何况他曾对您言辞不尊,狼子野心昭然若示。”
“你怎知他私下里有没有主动攻击云海?刚刚亲眼所见不过是远远一瞥,怎么能够匆匆就下定论?还有,什么叫狼子野心?诸位怕是安乐日子过久了,忘了是谁出生入死深入血海换来人域安定了吧?”
韩归远压制住心中升腾起来的烦躁。
“我要你们立下血誓,今日所见不得透露出去一个字。”
他微笑着一字一顿。
“违誓者形神俱灭,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第七十一章 第二夜,韩归远背叛
云海并不知道高塔之下的角落里发生着什么。
他怔怔地下了高塔,目光有些僵直的平静。
没有血迹,没有尸首,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澜之用了禁术,献出自己的所有才换来天光。
即使他已经成为了活死人,也不可能再次复生了。
深秋冰凉的分裹挟着浓郁甜腻的桂花香拂起云海脑后发带,他感到自己脸上湿润一片,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冰凉水渍。
在这样寒冷可怖的秋日,他陷于诡谲颠倒的城中,永远失去了至亲。
再无人可傍,无人可依。
云海在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中看着大师兄坠下去的位置。半晌,慢慢地蹲了下去,摸了摸被太阳照的光滑发亮的青石板。
他突然想起来,大师兄怕高。
他曾经从高空之上跌落下来,摔断了手脚,险些不能画符刻咒。从此高处就成了李澜之的心魔。
云海曾经无数次因为这个取笑他,可他现在却从高塔跳下,毫无畏惧,义无反顾。
他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中,眼眶通红。
“对不起,我不该来的。”
他又想起待嫁的小师妹抚着鲜红的嫁衣,在房中期待看他的那一眼,突然笑了。
云海向后倚靠在高森寒的石墙上,抬手招来醉寒,感受到周围人警惕危险的眼神,无所谓地垂下眼睛。
“没有人敢在白日激怒你们,凭什么。”
他握紧剑柄,感受到剑上蓬勃的杀意和锐气,眸色翻涌,直视着僵着脸慢慢朝自己围过来的居民。
“白日是人,晚上是鬼。真是可笑,我倒要看看,我将这里的秩序打乱,将昼夜颠倒,将人鬼倒置——你们还会不会真正的不死不灭——!”
云海抬手砍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头。
冰凉的血液倾洒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人头咕噜噜滚出去了很远,夜晚却没有到来,阳光白的刺眼。
他癫笑,剑尖直指正前,仙家领袖的庞大气势彻底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声音嘶哑,字字句句都像沥了血。
“我要你们,给我大师兄赔命——!”
棠春城脱离天道管束,时间紊乱,背后必定有一个堪比秩序官的存在在操控。
云海几乎浑身浴血,冷冷看着朝自己涌动而来的残肢碎骨,扯唇一笑,举剑时万顷剑符笼罩了整个棠春城!将那些活死人压得只剩血沫肉泥,再也拼不起来一点。
他在这样的血腥肉泥中弯眉浅笑。
“你们背后之人一日不出来,我便杀一日。就算我力终将竭尽,可你们的主人维持这里颠倒混乱的秩序也是要力气的吧。”
“我大师兄死了,我也不怕死。咱们来看看,谁能熬的过谁?”
李澜之换来的这个白日很长,云海也杀了很久,到了最后,他只知道机械性的挥剑,每斩一个活死人,就熟练地碾碎他的头。
直到潮水一般永不停歇的活死人也被他硬生生劈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云海停下,轮廓秀美的侧脸溅了血渍,更显他眉目秾艳。
“白日既然杀够了人,那我晚上就不杀了。”
他冷眼瞧着居然有后撤之象的活死人,轻蔑地从嘴角嗤笑了一声。
“活死人本来就是违逆天道,我杀了那么多,你也重塑了那么多,累了吧?”
他对着空无一物,黢黑无月的天空喃喃。
“那我们就见见吧?”
云海每走一步,活死人潮就紧跟着他走一步。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人后面缀了一个巨大的血色衣摆。
他慢慢走着,血色人影却理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云海知道,他要见到那位能够颠倒天道规则的人物了。
云海本以为他们会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相见,彼此先言语间明争暗斗一番,再刀剑相向,可他没想到,他在一处开着窗的屋子外停住了脚步。
云海凝眸看去。窗内一灯如豆,暖黄色的烛火摇曳着堪堪照亮一室,像是凄风冷雨中的温暖家舍,与屋外的寒风血雨完全不同。
屋内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红衣,衣摆出招摇着印了大片莲花圣纹。明明是圣洁的象征,可在这人身上,却渗着无穷艳诡。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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