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域是怎么都不肯信云海司长能做出这些事情的,可是在许波之后,又有三位仙首跳了出来。他们都是曾经跟随韩归远前往棠春城的心腹,此刻口径统一地将矛头指向云海,不约而同地立下血誓,说完后自杀身亡。
而佛宗那位弟子也颤颤巍巍地向真佛祷告,立下血誓,自己所言无半点虚妄。
都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几乎只是一夜,昔日高高在上,尊荣无比的诫司司长一朝跌落神坛,成为整个人域唾弃的对象。
唯有逍遥门。
这个强大鼎盛的宗门在失去了他们的大弟子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位恶闻缠身的二弟子。
那位待嫁的仙子失去父兄的庇护,放下未绣完的嫁衣,挥开鲜红的喜纱,执笔出山,在逍遥山下立下浩荡磅礴的逍遥二十四阵和逍遥门立宗史上第一条门规。
——凡污蔑我派掌门坐下二弟子云海者,不准入逍遥山,不准入我派管辖的所有地界。违令者,逍遥门弟子可当时以厉法严处。
云海曾经说过,逍遥门是他最后一个安心之所。而官意以一种不容置疑且极其强硬的态度在这一片昏暗动乱之中为他撑起了一个最后的庇护所。
昔**为荣光映照我,今日我撑蓬舍为尔庇风雨。
而被指残害同门,盗窃舍利,深陷漩涡的云海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始终不曾露面。
七日前,棠春城城破前夜。
云海在那枚要命的符咒彻底钻入他心口的最后一瞬终于挣脱了洛珩的束缚。
他一剑逼退红衣人,手指成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霎那间,鲜红的心头血喷涌而出,云海面容素净苍白,侧脸冷锐,没有一丝表情变化——仿佛不是他自己掏自己的心一样。
可是已经晚了。
那符咒像一条吸血虫一样直直钻入他的心口,任由云海用尽全力阻止,也只不过断掉了一点暗红色的尾巴而已。
他长吸一口气,血液顺着细长的指尖不住往下流,空气中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感觉如何?”
洛珩猝不及防被醉寒剑风扫到,侧脸被划了一道血口,正在慢慢渗血。可他却更兴奋了,紧紧盯着云海,唇角向上咧出一个夸张邪佞的幅度。
“感受到心脏慢慢凉下来了吗?”
云海指尖微颤。他侧脸苍白,眼珠却极黑,听见他说的话敛了下眸子,微微扯了扯唇,抬头与他平静对视。
“你就这点本事?你怎么不现在杀了我?”
洛珩一愣。
云海嘴角的幅度更大了。他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淌血的胸口和逐渐攫住心脏的阴诡符咒,眸中满是讥嘲。
“我观你行事肆意妄然,不像是个能被规则束缚住的人。可你刚刚明明就是想杀了我,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还要冒着被我挣脱的风险用这样的符咒拐弯抹角。”
他向前一步,反客为主,活活把洛珩逼退一步。
“你在顾忌什么?”
洛珩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红衣上的圣莲纹饰蓦地被狂风扬起。他脸上的惊愕转变成了一种感叹、赞赏与愠怒交加的复杂表情。
“你......真不愧是他们选中保下来的明珠。”
他在念到明珠的时候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那种轻蔑的神情。
“可是就算我有所顾忌,符咒已入大半,你困陷棠春城。无论如何,你都活着走不出去了。”
云海转头,敏锐地发现棠春城的风开始燥热起来,风中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桂花香逐渐消失。人人都说海棠无香,可他却从浮动的风中闻到了一丝清甜、爽利的香气。
像一碗冰水,蛮横地浇灭桂花疯长的香气。
云海垂眸,勾起唇角,没回答他,好似怀念似的想起来另一件事。
“我大师兄走前让我带一枝海棠回去。”他抬头看向脸色骤然僵住的洛珩,语气轻缓,“你说我能不能再见到棠春城海棠绽放呢?”
洛珩神情沉下来。
他掌控棠春城不是没有代价的,将云海这么一个意外频发的祸害留在这里也是有风险的。他听见对面人淡淡的嗓音。
“天道之所以为天道,就是因为他秩序岿然。而你违逆天道,倒行逆施,我倒是想知道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撩了一下眼皮。
“就算你是那传说中的蓬莱遗族。”
洛珩在逐渐潮热的风中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年轻仙君的极强的压迫感。
他已经很久不曾被什么人激怒,现在却不可遏制地绷紧下颌,掌心逐渐凝聚起一团暗红色的光。
云海瞥见了那团意味着不详的光芒,却丝毫不在意。
“这是什么东西?你当真要在此地杀了我?你就不怕......秩序回正,天罚降世?”
洛珩在听到“天罚”二字的时候顿了一下,动作却丝毫不停,毫不犹豫地朝云海砸来。
云海挣脱他的束缚时本就耗费了力气,现在几乎算是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招朝他疾驰而来。
锐气已到毫厘之间。
“当——”
忽然有盛大洪亮的梵音钟鸣自远方穿透而来,稳稳挡在云海面前。
云海一愣,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素白色的人影踏步而来。姿态沉稳有力,速度却奇快,只一瞬就到了他的身前。
那人抬手,枯槁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带起一小股风。
云海听见僧人一贯悲天悯人,满含悲悯的的语气,此刻却稍有愠怒。
“你当真敢——”
洛珩躲避不及,被一掌击退数步。踉跄这站稳看来时,嘴角渗出一丝血,眸中满是震惊。
“你......?!”
云海偏头看身边的僧人。
他面目沉静,眉眼含悲,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又向前一步,竟毫不犹豫地落下惊天动地的一掌!
宏大的金光梵印几乎将整座棠春城照亮,洛珩在光中低声嘶吼了一句什么,却正正被那一掌击中,退倒数丈。
他眸中淬火,不甘地看了看云海,又瞥了一眼垂目不语的僧人,冷哼一声。
“你居然敢来这里,看来是清闲日子过够了。知不知道你回来就是个死?”
云海一愣,刚要开口,洛珩却讥嘲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当初的叛逃者,如今来充什么英雄?”
此话说完,就利索地捂着胸口转身逃去。
在他转身的一霎那,棠春城的空间似乎扭曲了一下,随即深秋的风遽然凛冽起来,独属冬日的严寒席卷了整个棠春城。
云海怔怔看着落在地上的雪花,伸出手接了一片,却蓦然发现雪花变成了柔软娇媚的花瓣。粉白色的花瓣随着温和轻柔的春风飘扬,满目海棠盛绽,灼灼如华。
他随手攀折一枝海棠,感受到和煦微凉的风呼啸而过,拂过人脸时都带着燥热的温度。
夏天。
棠春城的时间回到正轨,一瞬间度过了人世间的四季。
他看着手中唯一一枝没有败落的海棠花,半晌才轻轻开口。
“......摩迦尊者为何会来此处?”
白衣僧人目光淡然地看完了这一些,转头盯了他一会,回身朝城外走去。
“自然是来救小施主的。”
云海跟上他的脚步,不依不饶。
“为何要来救我?你我无亲无故......”
“别装傻了。”摩迦尊者脚步不停,声音仍然是传教士般的和缓。
“你都能从洛珩短短几句话中猜出他的身份,那为何就不能从我的话中猜中我的意图呢?”
云海僵在原地。
他们已离开棠春城,走了很远,几乎看不见那座已经空了的城池。
“我......听不懂。”
“是听不懂,还是不想懂?”
摩迦尊者行至一处空地,转头看见朗月星稀,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点怅惘。
“你是最后的希望,你......不可逃避,也不能逃避。”
云海断声打断他,眸中映入苍月的亮光,凉的惊人。
“逃避什么?什么希望?”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愤怒,声音极冷。
“你们一个二个都跑到我面前跟我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你既然说出这话,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云海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猜测,但他还是紧紧盯着摩迦尊者。
摩迦尊者没有与他对视,仍然看着孤月。
“我以前觉得凭什么我生来就要担负起这些东西。为了逃避,我抛弃姓氏,叛出家族,最后却发现我的做法太过于偏激且......自私。”
看破红尘、苦修避世的僧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在向他阐述罪行。
“最后我想回去,可家族早就抛弃了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转头看向云海,目光从他充满震惊犹疑的脸上滑倒他的胸口处,看了半晌,开口时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怜惜。
“蚀心咒,很疼的。你现在感受不到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开始起作用。”
云海脸色有些苍白,手指不自觉地拂上胸口。
“而且就算它出进去了一半,它也真的会把你变成一具没有思想和尊严的行尸走肉——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摩迦尊者淡淡补充完后半句话,目光垂下来时又变回了佛宗尊者的悲悯之态。
“我可以帮你。”
云海抬眸看他,只听他道。
“我虽然阻止不了它的蚀骨之痛,却能让你活着。”
云海后退半步,半晌才出声。
“我不信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紧紧盯着摩迦尊者,像是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
摩迦尊者看着他防备警惕的眼神,叹了口气。
“我只是赎罪罢了,小施主。”
摩伽尊者微微笑,那表情看起来竟有些慈祥。
“我为躲避宿命逃离红尘,可修习这么些年,终究天道无常,宿命难逃。”
他再不称云海为“小施主了”,不会带着笑意,特意在施主二字前面加个“小字,那种听起来像是亲昵的称呼自家晚辈的宠溺之语。
“鄙姓洛,蓬莱洛氏第九十七代嫡系子弟,为避死劫,叛族而逃。”
“修行百年,总有愧疚,于是心魔缠身,大限将至。”
在摘星阁的第一面中他就认出了这位云海司长身上缠绕着的灵秀之气——那是只有蓬莱仙脉才有的浩然微光。
摩迦尊者靠近云海,有些佝偻的脊背挺直,细细看了一遍他的眉眼,断然堵住他根本来不及出口的拒绝。
“今日我应劫而亡,却不是白白死去。我会将我的舍利送入你的灵神之中,阻止蚀心咒腐蚀你的心脏。”
他叹了一口气,周身气韵却已经开始崩塌溃散。
“你是我......后辈,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在我死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避世千百年,死后终于落得一清静,不要再将我拉入红尘中......”
摩迦尊者的声音逐渐模糊,云海僵直着身体,感受到胸口一阵和煦温暖的微波轻抚而过,却强势地压过了蚀心咒带来的僵冷巨疼。
他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在那枚温润明亮的舍利彻底没入胸口的时候朝空无一人的前方跪了下去。
跪前辈,也是跪先辈。
他回首西望,绵延不绝的山脉如同隐藏在黑夜中的怪物,阴暗诡谲,层出不穷。
山脚下站着一个人,那人僵直着身子,僧袍裹着瘦削的身体,头上的诫疤还是新的。
他呆滞地看着孤身而立的云海,难以遏制的窒息感和森寒从脊背升腾而起,延至全身。
他手脚发冷,牙关止不住地打颤,踉跄颤抖着扭头往佛宗的方向跑。
——云海司长,杀了佛宗的摩迦尊者,盗取舍利。
罪不容诛——!
第七十五章 让云海亲自来求我
佛门舍利没入灵神,带着无上功德与神通,死死护住了云海的心脏。
可后遗症也很明显,蚀心咒无法撼动云海半分,似乎怒极了一般日夜发作。
云海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摩迦尊者说的“很痛”是什么意思了。那真是无与伦比的蚀骨之痛。
他在棠春城时就灵力枯竭,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剧痛,又怕返回宗门后蚀心咒会带来不可控的影响,只能潜入一处天然洞府之中,闭关修养,隔绝外界一切信息。
整整七日。
云海的闭关七日,对于人域而言就是戴罪潜逃,坐实罪名的七天。
所以当他出来之后,看着通讯玉简里无数神识消息,人僵在原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剧痛又绵密地渗上来。
——云海,枉我们那么信任崇拜你,你居然干下这种事情!
——你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竟然亲手杀害同门师兄,是我以前看错了你!
——现在躲起来了?总有一天你会被抓出来被我们审判的!
他忍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仔细翻阅,在密密麻麻的污言秽语中找到了一条毫不起眼的消息。
洛澈:到我这里来。
云海并不欲解释什么,他只是冥冥中从这一片阴诡混乱中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山雨已来,可是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他悄然回了逍遥门。
平日里的逍遥山即使到了深夜也灯火通明,长明灯不灭一直燃到天亮。可今日灯火仍在,却无人语,崎岖的山路上只有云海一人踽踽独行。
他走到清虚洞前,弯腰轻轻敲了敲厚重敦实的石门。
凹凸不平的墙面硌得他手有些疼,云海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先生,我回来了。”
“回来了?”
咔嚓一声石门微响,里面走出一个灰发的人。洛澈抬眼看了看云海,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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