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常年无人看管,宁王府的人也是在月初才会过来清理落叶,到时候他也能找到地方将乌影转移走。
不知是不是南狱里也被襄平侯安插了人手,乌影身上的伤比李从舟看到的更重。
除了鞭刑、杖刑,他还从乌影的各处关节里拔出三十多枚长短不一的针。
好在针上并未淬毒,不然李从舟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施救。
上山后,乌影一直在持续发热,昨天连药都喂不进去。
李从舟捏着蒲扇,盯着面前咕咚冒泡的药罐,眸光凶狠锐利。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熬得了药、滤掉药渣,李从舟端碗走向正堂。
推开门,却发现炕上空空如也。
他顿住脚步、微眯起眼,沉吟片刻后,慢慢抬头往上看:
不知何时苏醒的乌影满脸戒备,正大壁虎似的攀在梁上。
被他发现后,乌影突然发难,捏着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匕首,一个虎扑就攻击向他——
○○○
多了个人事半功倍,顾云秋带着点心,很快就捡满了一口袋榆钱子。
他心满意足地收紧袋口,高高兴兴牵起小点心的手,“走我们去看那院子。”
点心脸热,低下头、掌心微微发汗。
——他还是,不大习惯跟主子这样好。
有点……太亲近了。
他的局促顾云秋浑然未觉,只兴冲冲给点心讲那院子的好与坏。
种树赚钱一事,顾云秋没瞒点心。
只在缘由上撒了个小谎:没提前世今生那些事儿,只说是他喜欢商道、想经商,但又怕王爷王妃念着读书功名的正道不允。
点心也没多想,公子要从商、他就尽力帮忙,也会好好保守秘密。
正午红日高悬,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祭龙山顶,古禅寺外的小院也整个被笼罩在内。
顾云秋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院子虽在陵园边、被大大小小的新坟包围着,看起来有点阴森,但实际上也是座南向院。
换言之,它能晒足一整日阳光,什么树在这儿都能顺利生长。
顾云秋满意了,正想推门进去看看,却忽然听见院内传来呯地一声响,像陶器、瓷器被摔碎在地的声音。
点心呼吸一窒,看着那一圈坟忍不住地吞唾沫:
莫、莫不是有鬼?
虽然浑身发凉,但他还是咬牙将顾云秋拉到身后护着:
“公、公子别怕,快、快、快跑……我、我给你断后。”
他话音刚落,院内又传一声巨响,这回不是陶瓷,反像个重重的布口袋被丢到地上。
顾云秋不信大白天能见鬼。
而且这里还是佛寺:什么鬼能这样嚣张?
他从点心身后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会儿后,他走出来、拍拍点心肩膀,“好像是人,我过去看看。”
点心诶了声,原地眨眨眼也咬牙跟上。
顾云秋猫着腰,慢慢走到门口,想透过虚掩的院门一观。
结果刚踏上门口石阶,山中忽然刮起一阵风,裹挟着落叶的风劲先他一步拍开了小院的两道门扇。
漆黑的大门向内敞开,铺满白石条的院子中一片狼藉:
井上的井架歪了、桌旁的石墩倒了,竹制的几个筲箕被砍成碎渣,一个小炭炉翻在地上、烧红的炭渣洒出来,旁边还有个碎了的药罐。
在那片狼藉中央,一个浑身是伤、头发卷曲的黑皮肤少年被压在地上,他面色惨白、双眸紧闭,还有个小和尚骑在他身上。
小和尚捏一柄锋利短剑,正架那黑皮肤的少年脖颈上。
“!!!”
是——
李从舟?!
顾云秋如遭雷劈,僵愣在原地。
李从舟回头,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叫顾云秋缩了脖子,手都不可抑制地发颤。
不……是吧。
李从舟他、他是从小就这么疯的吗?
八岁就杀人……
顾云秋面色惨白:
完了,李从舟悄悄躲起来杀人取乐的事情被他撞破了。
他不会、不会就这样被灭口吧?
见他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点心不明所以,上前唤了声公子。
顾云秋被他叫得一个激灵回神,眼睛眨巴两下后,就扑上前拉门环关门,然后拽上点心、转头就跑——
“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从舟:……
顾云秋撒开腿、连滚带爬,两辈子都没这么快过。
真是要命了。
跑到云桥处实在没了力气,顾云秋才半蹲下来,弯腰扶住双膝大口喘气。
点心跑得也累,但他做惯了粗活、体力比顾云秋好些,缓了一阵就能开口说话。
他先叫了声公子,然后又担忧地看着顾云秋。
顾云秋却只指前面云桥,“快,快别问了……先、先过去再说。”
点心有些疑惑,却还是依言先上云桥。
顾云秋又等了一会儿,等双腿不那么抖了、喉腔里那股腥甜味儿散去,才抓着云桥两边的铁索,缓步踏上石阶。
可他才走出去两级,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咳。
顾云秋被吓得一哆嗦,心里发虚、抬起的脚颤了颤,竟一时没踩住、直接一步踏空——
桥下是万丈深谷,其间云缭雾绕,又有许多风化的尖锐砂岩。
顾云秋惨呼一声,双手胡乱挥舞,最后堪堪抓住桥面边缘。
那是一块突出的白色石板,边缘有些锋利,但还能充做抓手。
只是白石桥的表面被人经年踩踏行走,有一面是磨得很光滑的,手抓上去、总不太好使力。
看到这一幕,追过来的李从舟不免挑眉,眼中露出一丝意外。
顾云秋平日疏于武技,双臂乏力,抓着桥面边缘用力尝试两次后:
不仅没将自己撑起来脱困,反又滑脱开一只手,他掌心不受控制地冷汗直流,仅剩的一只手也渐渐抓不住。
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手滑的同时,绝望地闭紧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李从舟皱眉啧了一声。
在最后关头一跃上桥抓住了顾云秋,但下坠的惯性也将他半个人都拽出云桥,尖锐的铁索刮破僧袍。
点心吓傻了,一屁股跌坐在地,惨白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云秋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粉身碎骨的剧痛,反而感觉下坠的力道消失了,他心跳如擂鼓,半晌后才谨慎地睁开一只眼睛。
看清救他的人是李从舟后——
顾云秋先是惊讶,而后又是害怕,紧接着又变成焦急,他声音颤抖:
“你你你……”
李从舟皱眉睨他,脸又因用力而狰狞。
顾云秋白着脸,他一不敢李从舟,二不敢看身下的万丈深渊,只能又闭上眼。
内心纠结半天后,他突然自暴自弃地大喊道:
“我,我我我还不想死!”
“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松手——!!”
第013章
山风呼啸,林海涛涛。
顾云秋这两声叫得惨,甚至惊飞了一群鸟。
空谷传响,啊啊啊啊——
听得李从舟眉间都皱出了一整座完整的沟壑山川。
别看顾云秋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但全身的重量压上来,他姿势别扭、半趴在桥面上,多少有些使不上劲。
顾云秋喊完等了半晌,感觉李从舟试着提了他一下,然而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后,他整个人又往下坠了一截。
他被吓得睁眼,一抬头却倏然接住两滴温热。
李从舟为了拉住他,左臂以一个弯曲的角度伸出,尖锐的石板边缘和粗粝的铁索刮过他整条手臂。
点点殷红从撕破的衣袖中渗出,止不住的鲜血像小河一样顺着手臂往下流,越过手腕、翻过手背,最后顺指尖滴答滴答下落。
顾云秋懵了。
这一下疼得紧,饶是李从舟也眼前发黑。
即便如此,他却违反本能地没松手,还是紧紧抓着顾云秋。
等视线恢复清明,李从舟一垂眸,却发现这小纨绔的眼眶红了。
“……”
“哭什么。”
小纨绔肤色白,血珠落在他脸上被风曳出长尾,看着倒像胭脂。
顾云秋眼神一错,嘴唇翕动半晌后才小声道:“君、君子胜而不美,美……美了杀人,乐、乐之也!”
李从舟:?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云秋顿了顿,终于移回视线。
小纨绔的眼睛很漂亮,是一双柳叶眼:内眼角微钩,外眼角上翘,细长而有神。
如细柳薄丝般,比凤眸少三分凌厉,似桃花又少两分柔情。
顾云秋舔舔干涩的嘴唇,认认真真道:“所、所以《道德经》里都这么说了,喜欢杀人也……也不算什么事。”
《道德经》?
他怎不记得《道德经》里有这样的句子。
李从舟在脑海中快速将那五千言过了遍,隐约想到其中谈兵器的一章。
原句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
兵器不祥,本不是君子该用的东西。即便不得已用了,也不应当为此高兴,反而要心态平和、恬淡。
同理,打了胜仗也不要骄傲自满,以兵戈为美的,就把杀人当乐事的暴徒、暴君了。
可以说,和顾云秋表达出来的意思完全南辕北辙。
——这小纨绔。
李从舟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古怪的笑。
君子乐了杀人?
真难为他,这般胡说八道。
憋着这股劲,他调整姿势气沉丹田,终于奇迹般将人拎了上来。
李从舟累得脱力,翻身仰躺到桥上。
青空之下、日光耀目,一行白鹭直上云霄,狂风渐徐,迟来地送来些许凉爽——
休息了一会儿,李从舟坐起身、瞥眼看自己左臂。
大臂外侧被铁索划出一道口子,不算特别深,但创面狰狞——血口两侧皮肤卷边泛白、刮烂的肉黏在上面,周围还有几道渗血的擦伤。
小臂内侧是一大片云桥石板留下的刮伤,青痕之下全是紫淤。
“……啧。”
瞅着这异样惨烈的伤口,李从舟忽然有点想笑。
前世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也从没因这样荒唐的理由受伤——
刚才,他完全是可以松手的。
这里是后山古禅院,偏僻寂静、四下无人,就算让顾云秋掉下去,也没人会怀疑他这“孩子”,何况他还受了这样重的伤。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放手。
怜悯,或是……慈悲?
李从舟又自嘲一笑:不可能的。
他这样的人,注定了身处炼狱、杀戮无数。
被救上来、死里逃生,顾云秋僵坐半晌没回神,直到听得李从舟这声不轻不重的啧,才眨眨眼、偷瞄过去——
乍一看,小和尚冷着脸,好像在生气。
可仔细一看又发现他眼中精光闪烁,看着那恐怖的伤口似乎还……挺高兴?
“……”
就很强,不愧是真世子。
还是八岁就有杀人这种殊异爱好的真世子。
顾云秋服了。
他这胡思乱想着,全没注意小和尚的视线扫了过来。
“能自己走么?”
凉凉的声音在头顶炸响,顾云秋抬头,看见一张臭脸。
他忙攀住铁索站起来,“能走能走!”
其实他们距离桥头很近,只三两级台阶,见他能自己站稳,李从舟也不想多纠缠,转身就走。
结果才迈出一步,就听得身后啊地一声。
他回头,小纨绔颤颤巍巍迈了一步,也不知是怎么走的,竟能自己绊自己,摇晃两下就扭着脚、朝后仰下来——
李从舟没防备,被他砸个正着、一下扑倒在地。
这姿势别扭,顾云秋重重压在他背上,而他正好侧身,受伤的左手又被别扭地压到草坪泥地里。
剧痛袭来,李从舟压着火,翻身将顾云秋掀下去。
这一摔让顾云秋清醒不少,青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柔软又让他瘫软的手脚找回些许实感,他坐起来,目光接触到李从舟手臂后,又有些惶然。
伤口崩裂,涌出的鲜血还裹挟着草屑泥灰缓缓流下。
顾云秋鹌鹑般缩脖子:“你……没事吧?”
回答他的,是李从舟的一声轻嗤:“你、说、呢。”
顾云秋吐吐舌头,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他抠抠草根正准备站起来,一用力却感到右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
他呜了一声,低头就看见自己脚背上肿起来一个大馒头。
顾云秋眨眨眼,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正准备尝试第三次,头顶却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然后,他就被扯着手臂拎了起来。
“疼疼疼!”
李从舟钳着他,面无表情。
顾云秋眨眨眼:哦好像比起来是他更疼一些。
“走。”李从舟转身。
诶 ?!
怎、怎么,这是要杀他灭口吗……
顾云秋忍不住挣扎,“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
“……”李从舟无语了。
这小纨绔,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11/265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