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被这越滚越高的利钱逼迫,”梁氏声音哽咽,抱着孩子跪在堂上恸哭起来,“他何至于身死呐……”
那正元钱庄的管事听着这个,终于忍不住与她分辨,“你这妇人不要血口喷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什么时候逼迫你们了?!方老板怎么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怎么好平白污蔑我们?!”
梁氏抬头,凉凉看他一眼,“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新寡,没兴趣在公堂上攀扯旁人。”
“你——!”
府衙听不得他们争吵,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让衙差去暗班问问仵作有没有结果,然后又将梁氏和那掌柜分开到两个侧间、细问方归平生前行踪。
梁氏的口供里,不仅交待了方归平近日的行踪,还透露他被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少爷威胁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如果他还不上钱、就要卖他女儿。
相较起来,正元钱庄掌柜的口供就很少,他一直在柜上办事,并不清楚方归平这几日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一笔逾期的欠账。
至于刘银财有没有威胁过方归平,那掌柜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监督的衙差告诉府衙,掌柜交待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显有所隐瞒。
府衙收下口供,又找来梁氏提到的一应人等:胡屠户、参加胡屠寿宴的几位同席老板,以及方归平前几日去过恒济解当的马掌柜。
胡屠户承认邀请了方归平和刘银财,也确实整好将他们安排在一桌上。而同席的几位老板倒也没隐瞒,都说刘银财专门找方老板说了一会儿话。
至于马掌柜,他详细讲了那日方归平来典当的事宜,说那铁匾店招是方家铜镜的招牌,便是方老板敢当,他们也不敢收。
“等等?”府衙打断马掌柜的话,“你说你家老板拿出一千两的庄票给方归平?还不要他的借据?!”
马掌柜点点头,“是,我家东家说了——都是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是人都会遇着困难,而且方家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铺子,他相信方老板为人,所以能帮的时候就帮一帮。”
说完这话,马掌柜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正元钱庄的掌柜一眼。
因为方归平是青天白日突然暴毙在正元钱庄里的,所以这案子也惊动不少百姓到衙门外围观。
听完马掌柜这番话,众人皆对恒济解行的云老板交口称赞,瞧着正元钱庄那掌柜像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对他指摘不断。
事已至此,府衙也不得不派人去请刘家二少爷。
等刘银财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仵作那边也传出消息,确认方归平是死于中毒,毒物是砒石精粉,乃是研磨过的砒石细粉,毒性比□□强百倍。
至于正元钱庄里,并未发现与砒石相关的物件,哪怕是一枚要用的红信石也无——砒石又名信石,生药铺里会贩售此物,不过要严令登记。
而方归平用过的茶盏、正元钱庄里的水壶,都没有发现这东西,那掌柜也直言他和方归平喝的事同一壶水,绝无下毒可能。
梁氏当然是咬住不放,说自家丈夫带人宽和,平生从不与人结怨,唯一的债主就是他们正元钱庄。
“外子出门时都还好好的,还答应了我要给囡囡买米糕,”梁氏红着双眼,看向正元钱庄的掌柜,“他只是到你们庄上谈事,罪不至死吧?”
那掌柜也急了,“你这妇人怎么不听人话?!府衙大人都说了没有在我们庄上查到证据,你怎么还攀咬着我们不放?!”
“没查到不代表没有,”梁氏的声音冷冰冰的,“下毒之人心肠最为歹毒,藏匿一两块信石根本不是事。”
“你——!”
“再说了,”梁氏眯起眼,侧首看着气急败坏的掌柜,“公堂之上,当着众位乡亲邻里的面儿,你们正元钱庄就是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她穿着一身孝,绢花下的一绺碎发还在随风微微动着。
“……”掌柜一时语塞,只能转头求府衙明断。
于情,府衙当然是很同情方梁氏的遭遇——方家铜镜确实是京城里的老字号,他们家里也有好几面铜镜是出自这铺子里。
抽调三成铁货这是朝廷的政令,这位方梁氏也很识大体,并未在公堂上提半句西北的事。
若每个苦主都如她这般,那断案的难度会降低很多。
反过来看正元钱庄,虽说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但为着这点钱就是逼得人家又是典当家产、又是四下求人的,最后在公堂上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论理,没有实证也不能就这样给人定罪。
这时班头上前禀报,“大人,刘银财带到。”
府衙这才想起来,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正元钱庄的东家、刘家的二少爷,也是京城钱业行会的副会长。
这人在胡屠户母亲的寿宴上,对着方归平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之后有没有单独对方归平做什么,这些都是需要细细查问的。
刘银财进来之后,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跪在自家掌柜旁边,府衙问什么他答什么,没一句怨言,也不指摘方家什么。
“刘银财,本府问你,正月十八日胡屠户给其母办生辰宴时,你是否到场?到场后列坐何处?身边是何人?有无人证能为你证明?”
“是,我有到场,到场后身边坐的两位掌柜是熟药厂的郭老板、季家梯丝鞋店掌柜,此二人皆能成证,后来郭老板与方老板换了座位。”
这两位店老板其实府衙都已经找过来了,他对刘银财这么一问,也是想看看他敢不敢说实话。
“好,本府谅你也不敢欺瞒,”府衙又问,“那你与方归平老板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是否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话?”
刘银财稍稍回忆了一番,答道:“回大人,小人的妻子近日产期已临,听闻方老板家中喜得贵女,我便想向他讨教一二关于养女需注意的事项。”
“我们并未避开人言,身边的众位老板都可做个见证,至于我们说话的内容,大人可询问那位季家的掌柜,他坐在我旁边,应当听得几句。”
这些话与府衙看到的口供大同小异,但季家这位掌柜也是个明白人,他虽承认坐在旁边,却推说酒席之上吵闹,并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这便是怕惹祸上身。
府衙想了想,又指着旁边跪着的方梁氏问他,“这位苦主,你认得么?”
“回大人,自然是认得,这位是方家嫂子。”
府衙点点头,让人给方梁氏带到旁边小间,只留下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和掌柜,然后才直言道:
“死者方归平是死在你们正元钱庄里,苦主拿出凭据说死者欠着你们庄上本金一千两的白银,利钱是三分,如今连本带利是一千二百两具。”
“有没有这回事?”
刘银财点点头,“确有其事。”
“那今日,方归平前往你们正元钱庄上,说是要议论归期的事,你当时人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
“回大老爷话,”刘银财不知为何还抬头笑了一下,“今日确实是本该由我当值,但我才上柜,家中就来人报喜、说夫人发动了——”
“我这才找了大掌柜帮我掌眼,自己匆匆赶回家去陪着妻子,虽说是有些难产,但刚才老天保佑,已经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女婴。”
“家中仆役都可作证,”刘银财顿了顿,“若您觉着家仆的话不可信,还有稳婆、大夫皆可做证。”
府衙眯起眼睛来点点头,让衙差带了刘银财下去。
然后,再宣苦主上堂。
对于这种人命案子,府衙需要谨慎处之。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方归平是中毒身亡,但这毒是来自何人、何处,却还没来得及细查。
正元钱庄已经被衙差们封锁,里面还有两个前来存银的倒霉老板。至于毒源,班头带着衙差已经将正元钱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砒石。
这种时候,如果苦主坚持要告,那么府衙就会先封锁正元钱庄,然后开始调查正元钱庄里面所有的人,以及这些人这几日到过的地方。
也即是刘府,刘家名下的产业等等都要牵涉在内。
办这样的事吃力不讨好,府衙也不是不能办,只是他还是想先问问苦主的意思——毕竟若真查起来,没三四个月是查不完的。
方归平的尸首也要被扣在府衙内,算是不能入土为安,而方家的铺子、房子也算在涉案范围内,也是不能擅动、擅离的。
这样对刘家、方家的生活都有影响,尤其是方梁氏——她一个新丧的寡妇,没有经济来源办什么事儿都很难。
……
“那然后呢?方夫人怎么说?”
小邱话说了一半顿住,众人是连饭都不吃了,纷纷看着他催促。
“唉,”小邱抓紧塞了两口饭、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之后大人就给他们单独叫到一边,具体嘀咕了什么我可听不见啊。反正——”
小邱一耸肩:“反正方夫人不追究了。”
“啊?!”
众人气坏了,其中一个护卫还啪地摔了碗,“什么啊?!这么憋屈的吗?!凭什么不追究啊?!”
小邱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蹲着的花坛上跳下来崴着脚,他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各位各位,别急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方夫人不追究,也是有缘由的——”小邱扒拉掉最后两口饭,“刘银财做主,平了方老板从正元钱庄借的一千两,在公堂上就给借据撕了。”
“然后他又从自己的私账上拿出五百两,说是帮衬方家的。不过那钱方夫人最终没要,只说如果刘银财一定坚持的话,就拿去捐给京城的慈云观。”
——公堂之上,方梁氏抱着自家女婴静静站着,看向刘银财的目光平静但很冷淡,“就当是为您刚出生的女儿积德。”
之后府衙送还了方归平的尸首,让方梁氏能够安葬丈夫,并且替她出了请殓师、做到场的钱,府衙专门派了班差送她回去。
“这……这就结了?”护卫十分不快,“这也太轻易放过了!”
云秋摇摇头,接了小邱的话道:
“这事不能细查,方老板设计得再周全,也会漏出破绽,如果被人查出来他是服毒讹诈——那方梁氏和孩子也要落罪。”
护卫还没明白过来,“什么讹诈……”
“嘿嘿,还是东家聪明,”小邱趁机溜须拍马,“我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相邻议论,说方家账面上最大的亏空确实是正元钱庄这笔一千两的银子不假。”
“但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零散的单子,偏偏他们的铁货供应不上,方老板或许就是因此才自己想不开的……”
护卫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小邱和云秋的意思:
方归平是自己服毒的。
目的就是用自己这条命,去换一个平账、给妻女换个平安。
而那方梁氏大约是提前知道丈夫计划,又或是在公堂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最终在正元钱庄主动提出赔偿后,就选择了不再追求诉讼。
“可这……”张昭儿也是头回听这样的事,她抿抿嘴,“可是,东家不是已经给了他庄票么?他、他其实可以活下来的吧?”
云秋想了想,想到小邱转述的、方梁氏最后对刘银财说的那番话。
——为女儿积德。
方归平和刘家的牵涉明显很多,他这回拿了云秋的庄票度过难关,往后却不得不牵涉进刘家和他们的纷争里。
云秋叹了一口气,看来刘家真正难对付的人才登场呢。
几日后,或许是为了应证他这句话。
刘老爷亲自接手了正元钱庄,对外发告文称二儿子刘银财忙于照顾一双儿女,暂时腾不出空来照管钱庄上的事宜。
而那外柜的掌柜,也因处理方归平的事情不够谨慎妥帖,被解雇、踢出了正元钱庄。
这都是为了挽回名誉和损失的手段,但——
小邱带回来消息,这位大掌柜其实是刘夫人娘家带来的人,换言之,也是大少爷刘金财,唯一一个还留在钱庄上、能说得上话的忠仆。
二少爷刘银财看似失权,实际上他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没亲自动手,就赶走了这最大的肘腋之患。
云秋啧啧两声,靠在钱庄二楼的窗口打了个哆嗦。
而且,在这场无形的交锋里,刘银财还十分轻巧地设计了一条人命,若非他瞧出来不对劲、劝退了方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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