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影叫进来这位属下跟他一样是苗人,都是乌蒙山上几个背负污名部落的遗民,当年被还是小和尚的李从舟救下来后,就一直追随李从舟。
这位的年纪比乌影大,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包头帽子,几乎将所有的长头发都盘进了帽子中,胸前挂着一串雷山纹的银饰,腰间别着一柄短刀。
看面相,似乎是一位忠厚长者。
云秋巴巴看着他,希望这位看起来就很稳重可靠的老先生,能够帮忙他劝一劝乌影——别闹。
然而这位属下仔细听完乌影的吩咐后,用苗语和他交流几句就直接单膝跪地、右手扶住左胸深深一揖,点点头转身闪出军帐去。
诶诶诶?!
等被伺候穿上了全套的异族服装、额心甚至被贴心地贴上了一片红宝珠的花钿,云秋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他鼓了股腮帮,面色不善地看着乌影,“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哪能呢?”乌影耸耸肩,表现得十分无辜,“我怎么会?”
云秋瞅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乌影却没给他继续深究的机会,只拉着他在那面半人高的铜镜前转了一圈,“你瞧,多好看——”
云秋被迫原地一转,身上宽大的筒裙也随着他的动作扬起来,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脑后的辫子也跟着甩起来——
要是他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那现在走出去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就是来自异族的小姑娘。
……也行吧。
云秋叹了一口气,谁让他现在身份不清呢?
乔装改伴好,乌影看过外面、确认没有徐振羽——他们主要怕的就是徐将军,其他士兵大部分都不认识云秋,即便认出来了、也不至于一下给他赶出去。
“走。”乌影招招手,回头给云秋做了个一起安全的手势。
今日李从舟既然要轮戍一天,那云秋也不好一直憋在他的军帐里,搞不好又有什么四皇子、徐将军的人会闯进去。
倒不如回到兴庆府上逛逛,听说最近有文期酒会。
文期酒会是当地明贤、文人墨客定期举办的诗酒赏会。有时候主办人的财力雄厚,还会邀请当地的酒楼、食肆参与,众人品酒鉴赏、吟诗作画。
酒会结束后,还会将会上的诗文、书画辑录成册,最末也会附上所饮美酒的名录和出处。
云秋对诗词翰墨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西北的酒。
近日善济堂逐渐走上正轨,有了许珍和曹娘子两个照顾钱庄、解行和医馆的伙食,那个想要专门承办个酒楼的想法也就重新冒出来。
恰好京城四大名楼他已经带着伙计们去过其三,最后剩下的明月阁就有称得上是民间绝品名酒的天醇醉。
云秋是不懂酒,但是也听宁王提过很多回:
说宫廷里最好的酒是苏合、流香、鹿头和蔷薇露,但是民间最好的就是明月阁的天醇醉、玉沥、琼浆和碧香、冰堂。
其中冰堂酒出自滑州,玉沥酒、琼浆酒都出自江南,在京城里的众多名酒里,碧香属黄酒,天醇醉却比它更醇香、更清澈,酒液近乎透明。
与其他三楼不同,明月阁没有白楼那样特殊而独特的建筑群,也没有双凤楼虎踞龙盘的地势和丰富的菜品,更不似宴春楼能搭台做戏。
明月阁位于永嘉坊东南角,靠近南水门临一片漕湖,是京城四大名楼中唯一的一处水阁。京城百姓到明月阁去,都是为了在湖边赏月、品酒。
所以明月阁出名的菜肴都是炸物和冷拼,如果不是特别嗜酒的话,宴饮请客吃饭大多还是安排在另外三楼中。
云秋倒没有去盘人家明月阁的雄心壮志,只是想仿照明月阁起家的方式,想着能不能弄点酒啊、菜啊或者小曲儿什么的,做个独门招牌。
凤翔府是军镇,兴庆府却有“西都”雅名。
兴庆府也有十大名酒四大名楼,还有许多出名的酱菜铺、风筝坊、青白瓷器行和笼子店。
其中这笼子店云秋是最知道的,他前世喜欢斗虫、做虫戏,锦朝最好的竹编笼就出自兴庆府,他那时候还央着徐振羽给他带过好多。
现在想想,当初的要求当真是有些过分。
徐振羽在前线拼杀,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却还要专程绕道兴庆府给他带这些在徐振羽看来根本无用的东西。
唉。
云秋侧坐在骆驼上,抱着驼峰小小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难怪前世舅舅不怎么喜欢他,回回见着他都要凶巴巴地瞪他。
乌影还给点心从营帐那边带了出来,一起跟着云秋往兴庆府去。点心瞧见云秋这般模样还愣了愣,半晌后才生憋出一句:
“乌先生还真是……心灵手巧。”
他们到兴庆府时恰好是这一日的中午,这回举办文期酒会的正巧是府衙家的三公子,年轻人刚刚及冠,在西北一代颇有才名。
六七岁的时候就跟人连诗对对“击败”了西北有名的宿儒,由此一战成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时人都说他少有异才、勤奋好学,十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带领兴庆府百姓栽植防风林、修筑防御的瓮城,还改进了如今军中连|弩的发射方式。
若非后来京中大疫三年加上八皇子和昭敬皇后故逝需要守国丧,这位三公子已经能被当地三老举荐保为地方七品官。
如今时机已失,三老不在,朝廷去岁磨勘更是提出了任亲回避的原则,也即是说——三公子的才德再高,只要他父亲还是府衙,那他就不可能留在同一地任职。
三公子倒是没有多在意此事,不能保举去应考也是一样的。
只是今岁春闱已过,记名参加考试也是明年三月的事,这位公子胸有成竹、根本不慌,照样举办文期酒会、瓷画赏会。
好在府衙大人家中三位公子,长子经商、次子从军,两个女婿也在西北的州郡上任职,所以也就随着三公子,他想办什么都允许。
乌影其实也没来过几回兴庆府,毕竟李从舟每次来都是匆匆路过,就连城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也都是四皇子告诉他们的。
如此,牵骆驼进城后,带路的人反而变成了第一次来西北的云秋。
他穿着异族的小裙子,脑后的长发全给变成了麻花辫,顶着那顶六棱绣花小帽、脚上穿着玉吐克,似乎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张嘴一口流利的官话,听得许多兴庆府百姓一愣一愣的。
云秋问了两个人,就顺顺利利带着乌影、点心找到了三公子举办文期酒会的地方,给上三百文的票钱,就顺顺利利进了园子。
乌影都惊呆了,万是没想到跟着小老板还有这种好事。
这园子跟京城的琼林苑、武林园是一样的,都是私人办的园子租赁给外家,以赚取入园费和摊位费挣钱贴补家用。
西北的园林和中原不同,也与蜀中大异:
这里天地开阔、地方很大,园子进去后很深很大,少花草盆植、池塘假山,有山也是真的有一座小丘伫立在院子中央。
小山丘之后,盖有一座高七尺的平台,平台之上竟然是一座八面三层四重檐的塔楼,楼两边的回廊上挨挤满各式各样的小摊贩。
再往塔楼后面走,就是搭建起来的大戏台和开阔的大广场,广场上有文辞字画的摊子,高耸入云的古木下,是各种对弈论道的文人学子。
云秋对诗词翰墨不感兴趣,目光也就在几卷所谓孤本的佛经上多停留了一下下——
不过现在李从舟都不是小和尚了,他身边也没带着小钟、不知东西真假,所以他们还是绕回到重檐塔楼的回廊上。
云秋其实注意到了,乌影一进来就盯着回廊上一位卖烤肉的大叔走不动道儿。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估算出里面大约还有十两之数。
“喏,接着这个。”云秋将荷包丢给乌影。
乌影双手接住后,云秋指了指回廊,“我们分开逛逛?想吃什么你自己买,待会儿我们小山前面见。”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乌影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该死的西戎,果然还是应该尽快处理掉他们!
然后,他回去就要催着李从舟赶紧跟云秋成婚!
他跟在李从舟身边少说八年了,李从舟这混蛋可从没带他出来逛过这么有趣的地方,还拿出这么多钱告诉他可以随便花!
乌影捧着荷包险些热泪盈眶:这小老板,也太好了吧!
不过感动归感动,他还是记着李从舟的嘱咐,让云秋不要走远、就在这个回廊上活动,他也是一边走一边注意着周围百姓。
好在西北的园子开阔,几乎没有遮挡,云秋带着点心在对侧回廊上走走逛逛,他在这边也能看得很清楚。
于是乌影按着自己的心意买了几样小玩意儿,顺便尝到了他从进来开始就很中意的烤羊肉和糖炒栗子。
那边云秋也接连逛了几家沽酒的小摊,兴庆府和京城不同,在这里卖酒不需要那么严格的酒凭和酒引,民间的私酿发展得也很兴旺。
正因为此,云秋才想来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一种特别的酒,带回到京城去做酒楼或者食肆的发家。
前面几个摊位的老板都很热情,甚至还有一个用自家的空酒瓶做了投壶的彩头。可惜他们的奖品都是酒,云秋可喝不了,只能瞧个热闹、听听周围百姓的议论。
听了一会儿逛了一会儿,云秋大概弄清楚了兴庆府的十种名酒分别是哪些,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京城里有的黄酒和米酒。
唯有一样烧酒是兴庆府独有,几家卖烧酒的摊贩都没有直接摆出酒坛,而是在自己的摊位前摆放下一只大酒缸,缸上用红布包着酒塞封口。
有人买酒时,就给酒塞打开,然后用酒提打酒。
打出来的酒液清如水,很像是明月阁的天醇醉,只是兴庆府的酒香更浓烈,因而都以烧酒、烧刀酒或者某某露命名。
绕了一圈日头渐西,云秋心里也有数,这便准备叫上乌影回西北大营。
结果离开园子的时候,却在外面撞上了个背着小孩、推着板车的妇人,她的板车上还放着一只大酒缸,听声音、缸里是满满当当装着酒液。
“大婶,不是我要为难你,是我们从没有办过这样赊欠票钱的事儿?”守门的管事赔着笑脸,“您看您要不再去凑凑,这也就差五十文钱。”
“您也说就差五十文钱了,”妇人也不让步,“您让我进去,我摆下摊来卖出第一提酒,就给您送来。”
“可我们这儿概不赊账……”管事面露难色,“而且——”他抬头看看天,“这天色也不早了,您若是卖不出去可怎么办?您也要替我想想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妇人就急了,“怎么会卖不出去!我这可是好酒!你去打听打听,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谁不说我们家酒好!”
她声音尖,着急起来放下车把就要去揪那管事的前襟。
管事身上穿着长衫,一看就是经年读书的老学究,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场就叫着护卫后退,说什么也不准妇人进来。
妇人见他喊护卫,脸上急色更甚,“您别,我真是有急用!您就让我进去吧,不然您看我这……我这有个镯子,您拿去看看值不值五十文?!”
说着,她就要给手上一只成色不怎么好的银镯子扯下来。
偏是她越这样,管事越不想惹事,摆摆手连说了几句让妇人去兴庆府的几家酒坊看看,他们这里已经快要闭园了,就算放她进去也卖不出价来。
“我便是去过了才来求您的!”妇人举着那镯子,还是着急地想要往里面闯,护卫交手拦她,她就挡在门口跪下磕头,“您就让我进去吧!”
“我这酒真的挺好喝的,要不您尝尝?您尝尝就知道了!”
管事被她这样吓得连连后退,妇人转身去开酒缸的时候他就匆匆给护卫吩咐两句躲进了园子深处,妇人用酒提子打好了酒,转身却发现管事不见了。
她着急往里追,可两个护卫又拦着她。
一来二去她身后的孩子也哭,推搡之下,妇人一下失足跌下三级楼梯,手中酒提子飞出去,酒液一下就洒在了云秋身上。
好在一提酒并不多,而异族的长裕袢用料也厚,云秋就闻见一股醇香的酒味儿,随手掸了掸、里面的衣衫也不算湿。
乌影皱了皱眉,上前想要给妇人理论。
但云秋从后拽住他,反走过去给妇人扶起来,顺手就将刚才自己还剩的一小吊钱递过去,“这个,您拿去救济。”
妇人愣了一下,看着云秋那满头的小辫子和异域服装拧紧了眉,而后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番邦官话说蛮好”后,又给钱推回来,“我不是花婆子。”
云秋近看,发现妇人眉目刚烈,虽是秀眉,但有虎目,山根宽大、嘴唇很厚,脸也是四方的脸盘子、身形也较寻常女子魁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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