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没得到李从舟的回应,四皇子低头想了想,确定今日李从舟不轮值,便大大咧咧地掀开营帐的帘子:
“怎么?不会躲在里面哭吧?你不是……吧咦?!!”
军帐内空无一人。
不仅没有人,连李从舟的铠甲、箭囊、马鞍都不在,而且四皇子慌乱跑出来喊人后才发现——
一起消失的,还有冯副官和乌影。
第081章
三日前, 蜀中。
西川城内承阳大街尽头,是襄平侯方锦弦的府邸。
那是一间三进大院,门庭面阔五间, 白墙青瓦、天然无饰,若非大院正中门头上悬挂有“襄平”二字乌木金匾, 外人很难将这低调小院与襄平侯府联系在一起。
襄平侯不良于行,出入需借助轮椅,所以襄平侯府内没有奇石假山、花台盆景这些可能会挡道的东西,就连地板也多是用平滑青石条铺砌。
侯爷喜钓, 最爱临川观鱼, 所以襄平侯府的后院里有很大一潭活水, 水是从西川城北乐源峰上凿渠引下, 再挖暗沟导入城内蓉河。
因此侯府的莲池内并不似寻常大户人家那般饲养锦鲤、甲鱼, 而是由着乐源峰上的泉水带进来蜀府常见的雅鱼、青鳙和乌白鱼等。
襄平侯平日无事时, 就喜欢坐在这一方莲池后的八角亭内, 面前放着三根青竹钓竿,身后侍婢捧香、弹琴, 池上清风徐徐。
方锦弦这日穿着件淡茧黄地交领大袖,飘逸的袖幅上绣着一只盘桓的虺, 肩膀连通后背的位置上却是一整条腾蛟。
传闻中,虺是一种水中的毒蛇,无足无角, 《述异记》中载:虺五百岁化为蛟, 蛟千年化龙,龙五百年为角龙, 千年为应龙。
而茧黄是一种以蚕茧黄色为实物参照制成的颜色,多用明矾作为媒染剂, 是一种不深的黄色,所谓:“嫩莎经雨如秧绿,小蝶穿花似茧黄”。
这种黄色染料并无定色,像是方锦弦身上这种浅色的茧黄,就更近乎于明黄色,远远一看很像是皇帝皇后可用的正色,近看才能瞧出一些区别。
他的手搭在轮椅的木托上,指尖一下下随着琴声打着节拍。
即便面上不显,侍奉方侯爷多年的两个婢女也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佳——三杆钓竿里,两把都有鱼儿咬钩,可他只是看着水面、动也没动。
虽说方锦弦大部分时间是沉静冷漠的,可前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明明挺好,甚至还钓了几尾乌白鱼给夫人,请她制成酸菜鱼。
想着这些事情走神,弹琴的婢女一不小心拨错了一根弦。铮地一声,水下咬钩的鱼儿突然发力,竟然连同那根青竹鱼竿也给拽进了水里。
方锦弦点着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了。
那婢女吓破了胆、脸倏然变得雪白,她起身提裙跪下,咚咚对着方锦弦磕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本来方锦弦都轻笑了一声,摆摆手叫她起身了,可那婢女才坐到琴台后,就有一人从西苑急急跑来,“侯爷,夫人她……没同意。”
“……没同意?”方锦弦脸上的笑意登时散了,他沉眉啧了一声,手指忽然咚咚几下、极快地敲击起来,“为何?”
那人脸色惨白地摇摇头,夫人的事儿,他一个下人怎好追问。
这回,方锦弦是真生气了,但他偏是那种越恼反越平静的人,而且还看着那人露出粲然一笑,“你不知道?”
家仆熟悉方锦弦性子,看他这样笑更怕得要死,左右顾盼后觉着自己跑上回廊也出不去侯府,干脆仗着自己水性不错、一猛子扎入荷塘中。
他动作太大,溅起水花一片。
可方锦弦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地笑着,慢慢俯身弯腰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钓竿,突然用巧劲一挥,那细韧的鱼线竟像活了般,直朝着那人飞去。
下人听见身后动作,似乎知道自己逃不过,便铤而走险、深吸一口气往水底下潜去,可才往下游了一段,就感觉自己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抬起手来只摸到一股鱼线缠到了脖子上,然后眼前就浮起大片红雾。
岸上,方锦弦看着荷塘中涌起的大片红色,面色如常地弯腰放回钓竿,“可惜乐源峰上这几种鱼食草,不然,过几日钓上来吃应当很美味。”
两个婢女一句话都不敢应,只静静立在那儿装自己不存在。
可方锦弦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回头,“不成,那颜色看着还是太丑,不如劳你去清扫一二?”
弹琴的婢女见他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她茫然起身,虽然不懂如何清扫水里的血,但侯爷的吩咐她也不敢不应。
怎料,她才应了个好,腕子上就传来一阵钝痛。
锥心刺骨的疼让她再也忍不住地倒地尖叫,双脚挣扎蹬动,一下就给琴台、花架都全部踢翻。
仲尼琴摔在地上发出嗡地一声悲鸣,捧香的那个侍婢才看清楚,地上掉落了一双女人的手,鲜血涌出来,很快染红了八角亭的地面。
她脸色惨白,却捧着香炉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
方锦弦看了看她,眼中露出欣赏,赞了一句:“不错。”
但下一句,这位转瞬间已弄死两个人的方侯爷,却给她布置了一个新任务,“你去请夫人过来。”
婢女腿一软,身体发抖。
若说襄平侯方锦弦只是喜怒无常爱杀人,那位住在西苑的夫人才是更加恐怖——院内爬满毒蛇蜥蜴,据说还有人见过一丈高的大蜘蛛。
虽然贵为夫人,但她身边不要侍婢,仅留了个哑婆婆烧水洒扫,平日府里的人根本不敢靠近西苑。
若不是为了奶奶的药费,她其实根本不愿来襄平侯府,毕竟西川城人人皆知——这襄平侯府看着是清雅素净,但进去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没法活着出来的。
婢女悲哀地想,明年今日或许就是她的周年。
被毒蛇蜥蜴咬死,好歹是个全尸,留在这忤逆襄平侯,或许就会和荷塘里那位、地上这位一样: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婢女后背上全是冷汗,但还是慢慢给香炉放下,躬身行了一礼后转身准备朝西苑走。
可她才迈出一步,就远远看见夫人柏氏走了过来。
柏氏年少,听说襄平侯娶她时她仅有十五六岁,可即便年少,从婢女的角度看过去,这位夫人的气度依旧不俗——
她随意挽了个倾髻,分股结椎的乌发以一条暗蓝色的发带倾斜束置于头侧,发髻后簪了银蛇钗,前面戴了远山蓝的绢花。
身上的衣裙是纯黑色的一条齐腰襦裙,外面披着的半臂大袖上也是纹绣了一条长长的堛齕。这东西世所罕见,寻常绣娘根本做不出,是夫人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堛齕在她们老百姓眼里就是一种生有四足的大蜥蜴,奶奶和村里人一般因其通体带有花朵状的红斑,而管它叫“花儿红”。
这种东西有剧毒,在《难经》和《毒蛇经》中都有记载,说它是一种罕见的毒物,仅生于蜀府往南的滇国。
与其他毒蛇的毒是血毒不同,堛齕的毒是胃毒,被它咬了并不会立刻毙命,可是如果它的毒素蔓延到胃部,人就会陷入昏迷、脉象迟芤。
婢女犹豫再三,还是躬身行礼,唤了一句,“夫人。”
柏氏看都没看她一眼,更好像没看见八角亭内满地的鲜血和死尸,反是面色如常地走到方锦弦身边,眸色冷淡地看向他:
“噬心蛊不是前日才给了您近千份,怎么还要?”
襄平侯微微笑,宠溺地牵住柏氏的手,给人拉到自己身前,“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多少都不够。”
柏氏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方锦弦却依旧笑盈盈的,“再说了,那批宝贝不都送西北去了,夫人应当知道的。”
柏氏挣了挣,“反正这段时间我都不做了,噬心蛊的配方我给您有。”
方锦弦眯了眯眼睛,声音渐渐冷了,“为何?你知道我这回要求的并不仅仅是噬心蛊,还有白骨贮。”
噬心蛊控制人,即便人死了,尸首也能为他所控。
但这种控制人心的方法仅限于他拥有那么多人数的部队,并不能做到天降奇兵、出奇制胜。
白骨贮不同,这是黑苗巫典上最强的蛊术,能令墓冢中的白骨为人驱使,真正的拔地成军、死灵成师。
这本巫典可是他屠戮了三个苗寨得来,之前那位白氏不愿相助,倒是眼前的柏氏很上道、说对黑苗巫术感兴趣,甚至帮他制成了噬心蛊。
所以多年前,方锦弦才会在白氏丧期未满时就迎娶这位柏氏。
可如今,她是否也恃宠生娇了?
方锦弦审视地看向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妻子,“给我个理由,像样儿的理由,否则我很难接受。”
柏氏咬咬牙,最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有孕了。”
方锦弦愣了愣,狭长的凤眸缓缓合拢又重新睁开,半晌后,只牵着柏氏的手确认了一遍,“果真么?请府医来看过没?”
“自然是请过了,”柏氏又一次挣脱他,“您要不相信就再请人来当面验就是了,还有,如果您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倒可以应了您那要求。”
练蛊制蛊需要碰触非常多的毒物,于安胎养胎不利。方锦弦犹豫片刻,还是派人去请府医,如果柏氏说的是实情……
他垂首叹了一口气,也就十个月时间,他等得起。
这么十几二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意多等十个月一年的。
柏氏一点没因为丈夫的质疑难过,只烦躁地将自己的手从方锦弦的手里挣脱出来,“您也不怕被蛰着。”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婢女才看清楚——柏夫人手腕上除了银镯,还爬有一只紫红色的蝎子。
方锦弦笑笑,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万物有灵,你养的小虫,应当随了你的性子,不会蜇我。”
柏夫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您倒自信。”
说话间,两个府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到八角亭这边,他们拿出脉枕、丝帕给柏氏诊脉,左右手再三确认后,得出肯定的结论:
“恭喜侯爷,夫人确实已经有孕两月了。”
方锦弦微微笑着,心里却仔细回忆了一番两个月前他和柏氏同房的日子,再三确认无虞后,他脸上的神情才松泛下来:
“是么,那是好事。”
他目光垂落在柏氏腹部,脸上的表情是府中众人从未见过的柔和,“是好事,挺好……”
喃喃说了两道后,方锦弦又转头看着两个府医和那个婢女道:“这是喜事儿,今日府里当值的人都有赏,你们仨赏双份儿。”
三人忙跪下磕头谢恩,尤其是那个婢女感激涕零,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如今却能沾上小主子降临的光,多拿一份赏。
“得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下去吧。”方锦弦挥挥手。
等伺候的人都走远后,方锦弦才与柏氏说正事,“既然夫人这儿不方便,那便不强求了,我叫他们按着你给的方子做噬心蛊就是。”
“那如果侯爷没别的事的话,”柏氏指了指西苑,“我就回去了。”
“夫人真是绝情,”方锦弦却没有放她离开,反而用力给人圈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到她小腹上听了听,“真好,没想到,我也要有自己的后人了。”
柏氏皮笑肉不笑地讽了一句,“侯爷谋事若成,自然有百子千孙。”
方锦弦却摇摇头,仰脸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那不一样,孤允诺于你,将来,我一定会给这孩子推上青宫之位。”
“呵,”柏氏不以为意,“我还从没见过你们汉人皇朝立异族女子为后的,怎么侯爷是要效法汉武帝,去母留子?”
方锦弦闷闷笑,“你还知道这个呢?”
柏氏面无表情。
“不会,”方锦弦深深地看进她眼里,“只有你是真正对孤有助益的,他年孤王举事若成,论功行赏,夫人必是头一份儿。”
柏氏看着他,根本不相信。
在襄平侯府上这么多年,被他随意杀掉的人不说有一百也早超过了五十,他本视人命如草芥,怎么可能因为什么功劳就放过她。
不过柏氏当年既选择入府,也没想着活着出去。
她最终笑起来,用带有蝎子的那只手轻轻搂住方锦弦的脖子,“好,那我信侯爷。”
两人这儿正说话呢,八角亭外忽然又降下来一位襄平侯府的属下,不过这人黑衣蒙面,一看就是方锦弦派出去的影卫。
柏氏拍拍方锦弦,用下巴示意他看那人,然后又提了一次,“我回西苑了,您忙您的。”
襄平侯瞥了一眼那影卫,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但到底还是记着正事儿,只能松开柏氏,叮嘱她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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