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李从舟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
云秋曾经埋怨他,说他动不动就给自己弄一身伤。
所以李从舟想也没想就回手撤剑,和伯颜氏一样闪身侧挂到马背上。而那匹大宛马不愧是御赐的名马,也后蹄一蹬、往前蹿了出去。
李从舟整好利用这一段拉开的距离仔细看清楚了:伯颜氏肯定也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服用了噬心蛊,否则被刺中的人怎么不知道痛一般。
他弃了兵刃,手中仅剩一柄匕首。
这东西带着防身还可以,却没办法做到一下削掉人的脑袋。
李从舟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转身挂到马脖子前、利用马背做掩护、也好观察伯颜氏的动向。
就在他转身调整好角度挂好的时候,布满了朝霞的天空中,又再次升起了一枚接着一枚的响声弹。
——是特京沙漠、西戎王庭的方向。
曳着白亮长尾的响声弹一枚枚升空,尖锐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域外草原,连黑水关上守城的士兵都被惊动。
一连十二声,而且在最后一枚响声弹结束后,王庭的方向又燃起了一大片浓烈的白烟,雾幕在朝阳金光和红霞中、显得格外亮眼。
伯颜氏追击的动作终于顿住,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王庭方向:
——那是戎王出事的讯号。
按着西戎规矩,老戎王过世后将由他的长子继承王位,若是没有儿子,便在他的兄弟当中推选。若既无后代又无兄弟,便要在十二翟王中推选。
伯颜氏本来都勒马准备调转马头,可想到自己现在在域外草原,再赶回去也已经是失了先机,倒不如给这汉人小将先弄死。
到嘴边的猎物,没道理放过、舍近求远。
伯颜氏下定了决心,也是催马不管不顾地朝着李从舟靠近,眼看着他的弯刀就要削断那匹大宛马的后蹄,却有一道劲|弩急射而下!
火把刷刷声齐,铠甲铿锵而鸣。
战鼓擂擂,号角声声。
黑水关的关门缓缓打开,城楼之上弓|弩|手列阵、城门之内一众披甲持枪的士兵整肃,为首一人红袍银甲,可不正是他们的劲敌徐振羽。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伯颜氏管不了那么多,再次拿出那金哨准备吹响,结果又是一道弩|箭射|过来,正好扎穿了他的手掌。
“啧——”城墙上的人放下了弓|弩,“抱歉,手滑了。”
“射|他的头!”李从舟也顾不上狼狈,扬声提醒众人,“他们都服食了噬心蛊!”
得令固守黑水关城楼的,是四皇子凌予权。
听见李从舟这话,四皇子重新扣好弩|箭机|括瞄准伯颜氏的颈部。
而黑水关中西北大营的士兵早就列阵整齐,不仅仅是这扇北城门,东西两侧的城门也相继打开,前锋营、左右骁骑皆是全军出动——
徐振羽一马当先,长|枪在手直迎伯颜残部。
冯副官也顺利给马车护送进了黑水关城中,李从舟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寻把趁手的兵刃迎敌,一匹白马从旁跑过、稳稳抛来一柄龙泉宝剑。
徐振羽挡在了他前面,头也不回,“接着。”
李从舟愣了一瞬,而后立刻拔剑出鞘、也跟着上前迎敌。
伯颜氏虽有噬心蛊在身,但被他们舅甥三人城上城下联手围攻,最后还是被李从舟一剑取了首级。
徐振羽瞥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人头,然后下令要李从舟回黑水关,帮着四皇子一同守城,“若再有违,从重处置!”
李从舟看着徐振羽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方阵,便知道了这位将军的决定,他抱拳拱手,“是,末将领命。”
红日渐起,今日,必定是新的一天。
○○○
跟着朝廷使节又辗转了一日,云秋终于回到了京城。
这一趟走下来各中惊险,云琜钱庄、恒济解当和善济堂众人都早早到驿馆门口来迎,陆商尤其过意不去,说什么都要请云秋吃接风宴压惊。
“不用不用,”云秋连连摆手,“您挣那几个钱也不易。”
桃花关上善济堂的学生又增添了五十多名,还有慕名而来的长短工,沈敬实在忙碌,今日也没能下山来,只托付陆商给云秋说声抱歉。
“要吃的东家,”小邱一本正经地劝,“您不在呢,我们要蹭老爷子一顿饭也老大不容易的。”
云秋还想拒绝,但陆商说他连位置都订好了,“当然比不得您请我们吃的四大名楼,只是丽正坊里的一家分茶酒铺。”
虽说酒铺,但丽正坊毗邻禁中,是整个京城地价最贵的地方,开在这里的铺子又能便宜到哪里去。
不过盛情难却,云秋放下行李,带着点心简单匀面换了身儿衣裳,就还是跟着众人去了。
原本他们铺子里吃饭只用两张桌子,这回加上善济堂的尤雪、铃铛、小左,桃花关上负责教授的仲先生、王先生等几位,竟然是坐了三桌多。
云秋带了他们从真定府买回来的烧日醉,还给陆商讲了那个妇人的事。
“你说酒香能两日不散?”陆商抱着酒坛,“那当真是奇酒!”
他正准备倒酒入碗,那边点心却先拦了他,“您请等一等!”
“怎么?”陆商罢手,玩笑道,“我们小田哥还要先讲两句?”
“哪有?”点心涨红脸,“我、我是想请您替公子再细看看……怕您待会儿吃醉了,就、就诊不准了。”
说着,他就给陆商解释了云秋被虫子咬了那一节。
陆商刚开始脸上还挂着笑,听完以后神色也正经起来,忙让云秋伸出手来,而坐在旁边的尤雪也投过来担忧的目光。
他们是出来吃饭,身边也没有脉枕,陆商只能是给巾帕叠起来凑合,仔细探过双手脉象,他脸上的神情是越来越捉摸不透。
“咋么样啊?”点心着急,“公子他到底有没有事儿?”
陆商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咂了咂嘴,给尤雪招手,“你也来瞧瞧,他这脉……怎么那么奇怪呢?”
“奇怪?”点心一下攥紧了自己小臂。
云秋自己心里也打鼓,毕竟蛊毒不是寻常毒物,他的目光也巴巴地盯着尤雪,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尤雪坐到点心让出来的位置上,搭脉细细查检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也是犹疑不定,“公子这脉象怎么……”
“很怪吧?”见尤雪也是这般反应,陆商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人老昏聩、竟然已经诊不清楚脉了……”
“哎唷,”小邱插话进来,“您二位别跟这儿打哑谜了!东家到底怎么了?有病是没有?难治不难治?”
尤雪与陆商相反,她是先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东家这不是病,但……尺脉恒盛、阳常不足又弱在寸部,经脉完全反逆,可脉息又很寻常……”
她说得太专深,众人听不懂,陆商就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她的意思是,东家的脉象,本来不该出现在他一个男子身上,这都是女子常脉所示。”
点心都懵了,这什么意思?
怎么不是中毒、不是中蛊,而是阴阳逆脉?
看着众人实在担忧,陆商和尤雪又再三保证,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阴阳逆脉的人,有天生这般的,也有后天因为某种原因改变体质而形成的。
“没有大碍,开几副方子调养调养兴许就好了。”
云秋一听要吃药,头瞬间就大了。
而点心得了两位大夫的话,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实在不行,说服公子下江南一趟?或许小陶大夫能瞧出点什么不一样。
“能不吃药么……?”云秋扁着嘴。
“不行!”点心、陆商和尤雪三个人异口同声。
云秋呜了一声,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坏苗人”一百遍。
“那现在,这酒我能喝了吧?”陆商笑着问。
点心忙站起来,“能能能,我给您倒!”
陆商哈哈哈大笑,周围一众先生掌柜伙计也跟着笑,他们多少也担心云秋,帮着劝了几句,张昭儿还拍胸|脯承诺道:
“东家您好好将养着,我给您做好吃的栗子糖!”
云秋被劝好了,而陆商尝过那烧日醉后,也给云秋说这酒不可能来自远旬县,“照你说的,远旬县在兴庆府,那可是西北地境,烧日醉这样的、西北人多半是不喝的。”
“这是为何?”云秋问。
“你也去过西北了,那里的天可是在日落之后就冷得极快,所以那些汉子们喝酒不是为了喝个微醺的感觉,而是为了取暖。”
“所以西北的酒大多是只讲冲劲儿不讲回味儿的,很多酒喝下去就喉咙都像是要烧起来,那才是西北的酒应该有的味道。”
陆商说着,还给烧日醉分别倒给朱信礼、马掌柜等人,要他们分别尝尝,“这酒闻上去是很香,初喝入口只是打嘴,可是入喉后回甘——”
他摇摇头,“我猜是长荣楼参照了您说那妇人的配方,然后在那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口味和口感的改进,毕竟——真定府的人已经不少有取暖需求了。”
“……这样。”云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看来想用这酒香在京城开个酒楼的想法还得往后稍稍。
用过这一顿饭后,众人说说笑笑返回永嘉坊。
陆商和仲先生、王先生他们还要返回桃花关,出丽正坊后就径直往东城门走,剩下云秋他们走到雪瑞街上别了善济堂众,远远就在丰乐桥上看见云琜钱庄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看着四十岁出头,个字不高,身形削瘦、背微微有点驼,正拱手拢袖在钱庄门口反复踱步,还时不时往钱庄禁闭的大门上看。
云秋想着是不是急用钱、想要兑庄票的客人,便让朱先生、荣伯、小邱他们先迎上去,结果那人远远看见他们,却是越过那三人径直奔向云秋。
“云老板!您可千万要救小人性命!”
他说话间就要跪,云秋忙紧步上前给他扶好,“您这是……”
那人也大概知道自己此举唐突,便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说他是聚宝街北水井旁的姚家油铺老板,唤名姚远。
“云老板,我知道我这回来得冒昧,您一时惊诧不明白状况也是有的,我只说一样——”
他压低声音,凑到云秋身边道:“我们铺子上前日近了一批胡麻油,可是伙计贪便宜、以次充好,如今正是遇上麻烦,被那……刘家缠上。”
云秋缓缓地眨了两下眼:又是刘家?
姚远说完这些,见云秋脸上尤待四分怀疑,便又一拱手道:“之前您的两间铺子在街上那些事儿,我们四邻其实没有不知道的。”
“您若怀疑我联合他们下套,您尽可以去查,我姚家油坊行得端站得直,没有什么经不起考量的。”
“只是……”姚远又弱了声势,“还请您查清楚后,千万帮忙出个主意,我家就指着这么一个铺子谋生,万不能被刘家抢占了去。”
姚家油铺云秋知道,只是平日来往很少,并无深交。
看着对方言辞恳切,满头大汗、面露恳切,云秋想了想还是给他请到店上坐,由荣伯小邱出马——
小邱照旧去打听这姚家油铺和正元钱庄的龃龉,而荣伯、朱先生坐下来与他细聊聊,看看究竟是如何一个境况。
而云秋正准备推说自己要上楼去换身衣裳,借机离开,结果转头就在对面聚宝街上看见一个极眼熟的身影——
一个身形偏壮,衣衫却有褴褛的妇人,后背上还背着个孩子,正在往善济堂的方向去。
第083章
是那个卖酒的妇人!
就是兴庆府文期酒会上, 那个想没进去门又严辞拒绝他帮忙的妇人。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这一路上还到处去找人家呢,结果对方却恰好来到京城, 要到善济堂看病。
瞧她身形壮实、脸色红润的样子,也并不像是有暗病, 倒可能是她背上的孩子。
云秋这儿正想找借口避一避庄上这位姚老板,妇人出现的时机好,他便扯过来点心指了指对面妇人的背影,两厢配合下, 暂得脱身。
妇人果然是来给孩子看病的, 这会儿已经由小铃铛引着进内间, 听见云秋他们的脚步声, 妇人还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对上那双圆睁的虎目, 云秋立刻报以善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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