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讼师呼了一声不可能,申请要看账。
他得到府衙允准接过去细细看了几页,竟是越看越心惊,最后脸色都白了,讼师憋了半天,最后仅憋出一句:
“……还有你们这样的?做生意……不图赚钱的?”
陈勤听了,只嫌恶地看他一眼,重新接回自己的账簿、收回匣子里。
倒是薛洋似笑非笑看了那讼师和余氏一眼,算是解释给府衙和堂下的百姓听:“陆先生开设善济堂,是为了传医道、救万民,不为赚钱。”
讼师默然良久,这项上算他失策。
而后攻防转换,换成是云秋他们这边的讼师提出证据,说陆如隐好赌成性还经常偷窃被捉。
余乡长能够摆平南漕村附近的百姓,却没法只手遮天挡住所有与陆如隐有关的人家。
好几位住在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证上堂,说陆如隐之前偷偷潜入过他们家里盗窃了财物,虽然涉案的银钱不多,但也是他偷鸡摸狗的罪状。
京城里,小邱也找到了两家赌坊,在他们的账上查到了陆如隐的欠债,都是五十两往上,而且已经欠了两年往上。
几个证人话音刚落,那边余家讼师又找到了其中机锋,“这不是反过来证明了——你们陆老爷子生而不养、养而不教么?!”
“若陆老爷子自己当真高风亮节、光明磊落,怎么会养出个偷鸡摸狗的鼠辈?可见余小姐所言不虚,此事就是故意!”
“笑话?陆如隐盗窃赌|博的时候都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了,那时他不是已经入赘到你们余家了吗,难道教养赘婿的责任不在你们余家么?”
眼看着公堂之上众人就要吵嚷起来,府衙拍了两拍惊堂木要两个讼师安静,他着人给余氏也套上镣铐:
“余氏,你状告陆商杀子、陆商却正告你和陆如隐不孝不悌,如今本府两案并做一案,你们互为原被告,因而公平起见、一同收监。”
余氏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被抓,当庭就呜呜哀哭起来大喊冤枉,两个班差上来竟然都摁不住她,看那架势很像是要大闹公堂。
府衙嫌余氏聒噪,坐在堂案后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早前,他听得师爷说,有人来告自家公公杀子,还想着是个节义的妇人,免了那二十杀棒。
如今府衙真是后悔,这二十棒分明该打!
前庭这儿正乱着呢,忽然后面班房又跑出来一位官差,他神色匆匆地跑到府衙身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秋在京城里还是不太方便出面,所以他头上戴着斗笠、远远站在公堂外,看见这一幕,他眉心一跳、隐约觉察出不对劲。
荣伯站在云秋左手边,看此情形也觉情况有变,他微微弯腰俯身,压低了声音,“东家,您瞧这是……”
而云秋尚未开口,站在他右手的朱信礼就抢言道:“我猜多半是和陆如隐有关,你瞧那府衙频频回头看陆老爷子,眼神还带着无奈和审视。”
云秋远观府衙神情,摇了摇头下了断言:
“陆如隐死了。”
与此同时,啪啪两响惊堂木,府衙肃静了公堂。
他谈了一口气从堂案后站起来,然后负手晃晃悠悠走下来,他先是看了陆商一眼,然后又转向余氏,最后才轻声道了句:
“二位节哀,陆如隐……死了。”
陆商一愣,面上血色尽褪,本来跪得笔挺的身形一下委顿在地,浑浊的眸子飞快眨巴两下,最终还是抖着嘴唇,紧紧闭上了眼。
他鼻翼扇动,两个眼眶陡然变得通红,浑身颤抖、似乎在压抑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倒是那余氏,明明刚才还在哭闹着冤枉,听见丈夫的死讯她夸张地“啊?”了一声,还反问了一句:“就死啦?!”
那模样神态,怎么看都和悲痛搭不上干系,倒更像是在确定——丈夫死没死透一样。
府衙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睛微眯起来多看了余氏两眼,余氏本来还有话想说,被那机敏的讼师阻拦,让她不要在公堂上喧哗。
其实陆如隐被抬过来时,师爷就已经请来府衙里的医官给他验过伤。
陆如隐身上多是被山石草木刮擦所致的外伤,淤青失血而已。除此之外,他左脚踝有一处扭伤、右手碗脱臼,最严重是肋骨裂疡、脏腑出血,以至进气少、出气多。
但当时给他验伤的大夫确认陆如隐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伤重难治,还留下了药方、替他接了骨、用杉篱固定了他的胸腹,以防肋骨二次挫伤。
师爷为保无虞,还专门要医官写下了验伤呈报,然后派两个衙轮流差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前面半日,一直到升堂前陆如隐都好好的,怎么他们才审这么一会儿,人就突然死了?
出了人命,案子的性质就变了。而人死在府衙中,自然要再请医官、请仵作来验明死因。
府衙等着陆商的情绪缓和下来,这才给他和余氏说明了此事。
这是衙门里的惯例,陆商叹了一口气,表示并无异议,但那余氏的反应却很激烈,她忍不住又嚷嚷起来——
“验尸?!怎么可以验尸?隐郎他都这么惨了!你们不让他入土为安就算了,竟然还要剖杀他的尸体?!”
府衙实在被她的尖声闹得头疼,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山根、招呼师爷和那余家的讼师来与余氏解释,结果余氏好赖话不听,就是不同意。
最后府衙恼了,怒拍一下惊堂木,转身指着余氏喝骂道:
“大胆刁妇!你若再吵嚷,本府就以妨害公务之名治你重罪!”
余氏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双腿一颤跪倒下来,她怯怯看看府衙又看不断对她使眼色的讼师,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呜哇一声哭出来。
这回大概是真的害怕伤心了,余氏的哭声不似之前,讼师连忙上前转圜,说他家小姐是一时情急伤心所致,不是有意要冲撞。
府衙看那讼师也是京城十里八乡有名的老人,这才嘟哝几句放过惩治余氏,然后以“父母在、子女从父母命”之条,直接绕过了余氏选择验尸。
这时候小邱正好打听完消息过来,他挤在人群最外面听了这几句后,便吆喝了一声,“府衙大人您可要请仵作好好验验——”
“说不定是那妇人谋害亲夫、要找机会嫁祸给老大人呢!”
他在京城里混事多,人也机灵,喊完这句话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任是谁也找不着他,余氏和讼师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也是看不见人。
讼师只能拱手府衙,“大人您别听那小人胡说。”
倒是云秋听了小邱这话上了心——该找的证据他们都找了,如按之前陆如隐没死来办,这案子最终有很大可能是判陆商无罪。
毕竟三礼里有“子从父”一条,做儿子媳妇的没道理张口就管爹娘要五百两。但现在陆如隐死了,人命官司大过天,事情也就棘手起来。
云秋想了想,和荣伯说了一声就只身退出人群,他绕出登闻鼓巷,转到公堂后面背街的一处地方,试着喊了两句:“来人呐——”
挨挤在暗处的徐家暗卫和宁王派来的两个暗卫对视一眼,最后四人齐齐给目光转向那边巡逻的两个银甲卫。
银甲卫:“……”
他二人无法,只能走上前给云秋拱手,叫世子、老板都不对,也不老好开口叫公子,两人犹豫再三,“……您叫我们?”
云秋仰头看着这两位高大英朗的银甲卫嘿嘿一乐,“我铺上的人都不大好出面,想请你们帮忙查个人,要尽快详细。”
两个银甲卫抓抓头皮,下意识仰头看了眼头顶上黄叶茂密的梧桐树,得到树上四人点头首肯的信号后,才问道:
“是……什么人?”
“福泉乡的乡长,”云秋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应该还有他女儿吧,反正就是他们家人都查查。”
两个银甲卫硬着头皮,点头应是。
等着云秋笑盈盈绕回公堂上,他们才仰头瞪着躲在树上的四个暗卫,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公子刚才的吩咐你们没听见?!还不快去?!”
四个暗卫分头行动,倒是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他们返回之时,公堂之上的医官和仵作也验明白了,他们两人先后出来拱手,“验明白了大人,陆如隐是死于心脏骤停的猝死。”
“猝死?”府衙皱眉,“有无中毒、暗病?”
仵作摇了摇头,但是那医官却坚持自己先前的验伤,“陆公子虽然伤重,但他到底年轻、气血充足,不至于因为这点骨伤就突然毙命。”
他伏拜在地重重磕头,想要提审那两位衙差。
府衙宣了两个衙差到案,他们一口咬定自己从未离开,只是两人的反应未免太统一,对府衙和医官问话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
云秋他们这边的讼师看出来了,便也上前言道:“大人!此二人对答如流,瞧着像是之前有过约定,建议您要给他二人分开审!”
府衙纳此言,当即给两个衙差分开,一个先远远押到廊后,一个放到堂上询问,然后再轮换。
云秋他们请来的讼师急言相激,偶尔还诈唬对方,终于有个衙差苦了脸,说他们昨日贪杯吃伤了东西,中间两人都离开过去了茅房。
府衙大怒,拍惊堂木给这两人拿下,皆治了渎职和欺瞒。
医官问出自己想要的、证明了自己的验伤无虞后,就由师爷引着退到一旁,倒剩下仵作满头大汗、查不出猝死之外的缘由。
余氏坚持丈夫就是被公公那一下推下山摔死的,余家的讼师也以退为进,主张——
“若真有人闯入杀了我家姑爷,那动机是什么?凶手又在何处?陆老爷子,你们不能为了脱罪就故意臆造出来一个人吧?”
双方正僵持呢,守在公堂门口的班差忽然跑步进来到师爷耳边禀报了一件事,而师爷听闻后连忙起身再报府衙:
“大人,门外有两位银甲卫求见。”
“银甲卫?!”府衙站起身,银甲卫可都是三品、四品官,“快请、快请——”
云秋站累了,干脆走到公堂外的石牌坊下靠着门柱,他远远见着那两个银甲卫还提了一个人来,就知道事情办成了——
银甲卫进公堂后就给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丢到了地上,然后一拱手抱拳说与府衙,“今日巡防到贵府附近,正瞧见这人鬼鬼祟祟在附近。”
“我们近前未及探问,他却转头就跑,等我们上前给人拿下了,还没怎么审,他就自己交待了个清清楚楚——”
银甲卫拱了拱手,“剩下的,大人您自己问吧。”
说完,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像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催逼似的。
被五花大绑而来的,自然是福泉乡长家的余九。
他办完了头一件差事进京,听了一会儿堂觉着事情不对,便是翻墙进院子找到了陆如隐所在的班房,也是凑巧,那两个衙差不在。
出来才没走多远,就遇上了刚才那两位还有从天而降的几人,他吓得转头就跑,结果当然是才跑了两步就被摁住。
余九在乡上能耐,进了京城哪里见过这些阵仗。银甲卫可是有杀人庄的,刑讯审问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余九只交待一句,剩下的,便自然有人会到福全乡上查。
看见余九被抓,余氏哭得更加伤心,讼师怎么拦也拦不住,万般无奈下,只能咬死坚持余九只是盗窃未遂,并未杀人。
“杀人犯案要有凶器,姑爷身上又无挫伤又无中毒的,怎么能说人是我们故意杀的?”
老讼师见机很快,府衙也确实被反问住。
杀人案从来是讲究凶手、凶器缺一不可,如今凶手虽然到案画押,可凶器却没找到。
而余九被讼师这么一点,也翻供,说自己只是觊觎宝物行窃,刚才那般说是因为被银甲卫屈打成招,根本没有杀人之事。
见他这般狡辩,府衙一时无奈,只能责令仵作再验。
眼看着案子要深陷泥潭,云秋正站起来想折呢,围观人群中却忽然走出一人,端看竟然是毛|家生药铺的毛|先生。
他上前拱手拜下,先自报了家门,“府衙大人,关于那凶器,小人倒有一猜想,不知能否请往验证。”
毛|家生药铺在京也是老字号,府衙犹豫片刻后,告知了毛|先生扰乱公堂、破坏尸首的责罚风险,然后才给他请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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