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雪听得事情来龙去脉,倒还问了一句:“那需不需要我去看看?不是说进气少、出气多,兴许能救活呢?”
这回倒是薛洋出来劝她,“公堂上有官医的,您去看好了倒罢,要是没好,免不了又要被那余氏讹上一笔银子,还是不去得好。”
尤雪这才作罢,无奈坐回堂上。
她性子刚直,坐回堂上后还是气不顺,便是狠狠地拍了一下放在案上的脉枕,“真是岂有此理!如此不孝浑人,竟还有脸来攀告?!”
“摔死他都还算轻的,老天若有眼,合该叫他当庭因不孝不悌被活活打死!不敬父母,猪狗不如!”
薛洋是见识过这位奶奶烈性的,还好这会儿药铺里外没什么人,他忙挡到尤雪旁边,双手拱手道了一句:“我的好姑奶奶,您可悄声些——”
“这要是再被什么小人听见,不是又要攀告我们了?”
尤雪啧了一声,气哼哼地咬了咬牙。
她瞪了薛洋一眼,然后扭身回内间,只硬邦邦丢下一句:“有人看诊叫我。”
薛洋摇摇头,无奈地冲陈勤吐了吐舌头。
结果陈家二郎齐了齐手中的账册,对着薛洋一拱手道:“薛掌柜的,既是善济堂上出事,兴许用得着我们这边的帐,我都理好了、您瞧瞧?”
薛洋愣了愣,急急走过去跟着对账。
而尤雪那个徒弟叫小铃铛的,偷偷冲他伴了个鬼脸后,也就跑回内堂去。
云秋这边做着准备,余氏家里也没闲着——
余乡长听闻女儿女婿竟去攀告,心里本是咯噔一响,可再听到女婿可能会死,心中也难免生出一股畅快。
自从招了这位陆如隐入赘,他们是没少花钱去贴补女儿家。更累得他妻子不仅要管他们家的中匮,还要替女儿把住钱粮。
——否则陆如隐三天两头不是偷就是抢,只要得着一点子值钱的玩意儿,就都送到他们乡上的赌场。
没了银子就偷铜板铜钱,家里的瓷瓶盘子什么的全都卖了,就连余氏陪嫁几口木箱上的铜件,也都被他打下来去换成赌资。
余乡长是没办法了,专门着人警告了福泉本乡的赌场不许接待陆如隐,但本乡赌不了,陆如隐就跑到隔壁神泉乡、甚至到京城里豪赌。
一去就是几天几夜不着家,偶尔回来一次,要么是带着满身伤和一屁股烂账,要么就是一身酒气、嚷嚷什么他这回运气好、赚了十两。
余乡长劝过女儿和离,可惜那时余氏已有身孕,生下孩子后最后稀里糊涂地拖着,也就这么凑合过了下来。
余乡长深知女儿心性,这姑娘爱财见小、耳根子又软,男人说两句浑话哄她、她就能当真,这回去桃花关,也多半是听了陆如隐的教唆。
之前余乡长就听妻子提起过,说女儿的手帕交前日登门拜访,身上穿着条湖丝制成的对襟襦裙,女儿觉着漂亮就上了心、无论如何都要买条同样的。
湖丝价贵,一条整套的襦裙少说也要个三十两,那日客人穿来的又是百褶复襦、用料极重,价格也是成倍往上涨。
女儿从未管过账,不知银子来得辛苦。张口管母亲要钱母亲没给,正在家里郁郁寡欢时,陆如隐就从外面兴冲冲奔回来了。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小两口在屋里嘀咕什么,只知道他们兴奋了一整夜、第二天夫妻俩就双双收拾东西、说是要到京中游玩。
当时,妻子还担心女儿手头没银子,多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做盘缠。
余乡长如今想来,那陆如隐分明是说动了女儿,要拉着她上桃花关去讹诈陆商。
坐在家中正堂上,余乡长狠狠地锤了下桌子,当时他要是知情,必定要给女儿拦下来,让陆如隐那小子自己去——
大锦律最重孝道,非人命大案,子女告父母者,可是要过堂先问二十杀棒,最后判了父母有罪还好说,若无罪,那子女按律还要再杖二十。
陆如隐不学无术,少年时也没读过几本书,只想着陆商赚钱了想要去讹诈,却根本没考虑过这些……
余乡长他在福泉乡多年,可看过太多为着那点金银家产就兄弟相残、父子相杀事了。
所以家丁将此事禀报回来后,他也多生了个心眼,招手就冲外边院子里喊道:
“余九!”
这是他家的一个家仆,原来是姓吴,后来因办事得力、被他收做了义子干儿,因而改姓叫余九。
余九听声儿由外门疾步赶进来,进门后就跪倒在地上,“干爹您叫我?”
余乡长给前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一道,要余九牵一匹快马往公账上支取银子去办两件事:
“其一,往南漕村上剪好那些乡民的舌头;其二,到京城打听清楚,姑爷这是否是做苦肉计。”
——看看陆如隐是不是故意摔下山,想攀诬着陆商多讨要些银子。
余九点点头领了命,但却还是伏地不起,“干爹,京城来回路途不近,即便小人快马加鞭,这两件事也少不得要半日时间。”
“小姐和姑爷在城中过堂,若其中有变数,小人不及回禀,当……如何处置?”
余乡长想了想,这官司是他那不成器的女婿挑起来的、他女儿在其中仅算从犯——子女告父母这是不孝,即便陆如隐当真死了,陆商也就是个误杀之罪。
他有御赐金匾在身,又给朝廷献了良方,即便误杀也判不了什么。
倒是他女儿,若是告不成状,多半要被责是不孝不悌的媳妇儿,陆商好说话不追究便罢,要是真追究起来,说不定还要饶一顿打。
莫说是板子,余乡长从小到大可从没有对女儿说过什么重话,女儿家细皮嫩肉的,怎么挨得住公堂上水火棍的敲打。
余乡长咬咬牙、给心一横,冲跪在地上的余九招了招手,要他近前。
等余九凑近后,余乡长压低声音道:“你在庄上的日子久,也知道你妹妹这桩婚事结得不称意,若那混账羔子是做假死,你便……”
余乡长以手竖掌做刀,目露凶光地往前攮送了一下。
余九观察他脸色,脸上也露出深意,点点头明白了。
“手脚干净些,”余乡长嘱咐道,“那可是京城公堂,你若留下长尾,我且兜你不住,但若事能成——”
余乡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便许了你与春桃的事。”
春桃是余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与余九眉来眼去的日子久,只是两人都是家奴身份,到底不敢做什么逾矩的事儿。
这会儿有余乡长发话,余九便是急急磕头谢恩,伺候夫人的春桃也是扑通跪在地上说谢老爷成全,然后才送着余九转身出去打马办事。
等余九走远,余乡长才命人请来他们乡上的讼师,由管家一并送着去给女儿到城里应诉。
这事也不怪余乡长多想,陆如隐从前就是坑蒙拐骗样样儿精通,难保这回不是自己从山上滚下去、下了血本要讹人。
如此两厢准备了半日,公堂上排着应完了上一桩的讼,这才给陆商和余氏请上堂来,要他们各自分别讲讲事情的经过。
而陆如隐一早就被抬到了衙门班房内,由师爷请了医官来专门给他验伤,确定伤情如何、是生是死。
余氏哭哭啼啼,张口就说自己丈夫可怜,“大老爷容禀,我丈夫是十七岁入赘到我家里来的,那是个大雪天,他是生生饿倒在我家门口的。”
“实不是我这做媳妇儿的要攀诬公公,只是他从前就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妻子重病他不治、儿子他不养,如今更是要打杀我的丈夫……”
余氏以巾帕掩面假哭了一回,“还要请青天大老爷替奴家做主!”
陆商是戴了镣的,听见这女人这么说,也只是皱眉看她一眼——儿子是瞒着他娶的亲,他根本没见过这妇人几面,如今为着银子,竟能如此颠倒是非。
——妻子病重,非是他不救,而是根本没药材施救;儿子不是他不养,而是儿子从来不懂他的苦心,只贪恋京城里的衣食优渥。
陆商叹了一口气,从妻子叶氏之死说起,然后又简单讲了讲医署局、韩硝和他之间的纠纷:
“小人离开京城后,过的是躬耕生活,儿子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伺候惯了,便是不懂父母苦心,只一念催着我回京。”
“妻子故去后,我确实伤心疯迷过一段时间,也疏漏了孩子的教养,但却从未教过他要诓骗偷盗,甚至卖掉了他娘的遗物簪子……”
说到伤心处,老爷子红了眼眶,却从未像余氏那样大哭大闹,只是颤着声线娓娓道来。
府衙听得动容,堂上堂下的百姓有些眼皮子浅的,已经偷偷别过头去抹泪。
直到如今,陆商戴着镣铐,他也并未对陆如隐说出什么恶语,只怪当年他和妻子未能给孩子教好,后来也没能及时矫正他的行为。
公堂也不是菜场,凭谁声音大音量高就能占理。
陆商说完后,府衙拧眉瞪了余氏一眼,又转过来细问桃花关上三人相见的场景——
陆商当时正在教课,陆如隐带着余氏到达桃花关后,看见善济堂的大门开着便直接往里面闯。
几个针科的学生看见他,上前才客客气气问了句“请问阁下找谁”,就被陆如隐狠狠推倒在地,张口就嚷嚷:“找我老子!”
见他态度这样蛮横,学生们也慌了,便是纷纷去禀沈先生和陆商。沈先生先到,看见陆如隐后从他眉目五官中猜出个八九分。
沈敬从的是政务部大掌事职,也便是下面铺子掌柜一样的身份,最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笑着迎上去,一点儿不在乎陆如隐的跋扈。
只想着给人带到小厅里坐了,然后再想办法给这闹事的弄走。
本来陆如隐都被沈敬赶着话诓到了小厅附近,结果他眼尖、抬头就看见了正在教课的陆商,便是当即就闯了进去。
陆商看见儿子还没开口,陆如隐就吊儿郎当地环顾起他们的教室,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陆商气得当即就拽着他出去。
三人走到桃花林旁的八角亭内,陆如隐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还说只要陆商给了,他从此往后都不再来招惹他。
“大老爷您可以去查,我儿子他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这五百两莫说我没有,我便是有,拿得出来给了他、他下回就会信守承诺么?”
陆商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都是陆如隐先开口说不三不四的话,说他当年见死不救害死了叶氏,出言忤逆狂悖,“所以我才一时激怒,动手推了他。”
余氏对这事的叙述大差不差,但她说话明显没有陆商有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偶尔还假哭两下,弄得府衙不厌其烦。
之后,就是两家的讼师各自显能:
余家讼师请来乡上三老,证明余氏所言不虚,“这位陆少爷确实是十七岁来我们乡上,自诉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懂点微末医术,因而被招赘。”
云秋他们这边请出马掌柜和小钟,应对陆如隐之偷鸡摸狗、不赡养老人,“若非陆如隐盗窃老人衣服典当,老人家也不会大冬天身上还穿单衣!”
余家讼师指明陆商赚了大钱后为富不仁,开设医馆学堂后就不理亲子。
沈敬奉上了账簿,告诉公堂上下众人,“善济堂收到的学费多用在教具和药材的购买,除却发给各掌柜伙计的薪水,并无过十两的盈余。”
“而且善济堂在桃花关,多是保山护林、教书育人,根本不是对方口中‘挣钱’的‘营生买卖’,至于医馆——”
沈敬看了看府衙又看看外面围观的百姓,“善济堂药局替人煎药、许人赊账,坐堂的大夫们真正做到了不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
“这些,大人都可以去查、去问。”
府衙坐在堂案后,闻言点点头,捋了一把胡子,善济堂的仁义名,这个他倒是早有听说。
反是那余家的讼师十分不信,“开医馆怎么可能不挣钱?!请个大夫看诊,出诊费就要三十文,便是只诊脉下论,都要这个钱!”
“你们拿出学堂的账本算什么?有本事给善济堂的账册拿来看!”
沈敬不怕他,自是笑着转向府衙,他这儿要是表现得太大方,难保又要被对方攀诬说早有准备、有做假账之嫌。
于是沈敬看向府衙,询问道:“大人?”
府衙想了想,“既然讼师有问,便请人去传善济堂的账房。”
不一会儿,陈勤和薛洋就带着几匣子账簿由官差引进来。
那余家讼师趾高气昂看着他们,认定了账簿上定然能查出来什么。没想府衙旁边的师爷接过来看后,反而惊呼一声:
“……怎么你们账上倒还亏着二百多两银子?”
“百姓请病,各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我们药房是能免则免、能赊就赊,很多时候账上都是亏着银子的。”陈勤不卑不亢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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