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妻俩这才满意了,分头去准备上山要用的东西,王妃布置马车、宁王调遣银甲卫,就像承和八年那时候一样。
不过这一回,云秋就不用早起、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了,宁王和王妃先上山,他可以睡饱后再跟着李从舟去。
圆空大师看见宁王夫妻还是这般宠溺这孩子,摇摇头叹了一气,但想到身后坟冢里的孤苦妇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道了佛号开始斋拜。
云秋这些天就被李从舟盯着休息,看账本都不能超过晚上戌时,于是白天他也睡不久,很快就起来了。
两人背着琴、带上那块李书生的绢帕,并肩到祭龙山中走了走,还遇上带着一众弟子外出挑水的僧明义。
“明义师兄。”云秋乖乖喊他。
明义笑起来,远远冲他们挥了挥手。
直到众僧走远,李从舟才告诉云秋,“师兄明年要到净慈寺挂单,往后可能有许多年见不到了。”
挂单是僧人行脚他寺的一种说法,也算是云游的一解,出去的僧人有的就留在了当地,有的还会回本寺。
“怎么这么突然?”
李从舟又远远看了眼明义的背影,他这位师兄还是老样子,潇洒红尘、心无挂碍。
“也不是很突然,师兄其实早就想去了,只是担心师父一人在寺中无人照应,如今师父不是又从圆澄师叔那儿继了个小弟子?”
这事云秋听说了,新过来的小弟子十二岁,叫明信,是圆澄大师在西北游方时、从饥荒里救出的孤儿。
“再等一年明信对师父起居的事情都上手了,明义师兄也就能放心外出了。”李从舟说。
云秋想了想,忽然笑着上下打量李从舟一圈,最后故作沉痛地啧了一声:
“唉,怪我。”
李从舟挑眉,“……怪你什么?”
“怪我给大师最出色的小弟子拐走了,”云秋俏皮地冲他挤眼,“然后又还不了他一个更优秀的。”
李从舟摇摇头笑,真是拿他没办法。
今日他们上山,两人都戴着圆空大师送给他们那一套的珠串,云秋的百八子挂在衣襟外,李从舟的腕上挂着手串。
寺里僧人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远远就靠边行礼,笑着口称佛号,有的不经世事的僧人,还叫他们世子和明济师兄。
寺中的时光很安静,门口的松柏、梧桐一如往昔,大雄宝殿上的佛陀依旧是法相庄严。
天王殿后的九曲桥和从前一样要穿过假山石洞,而在桥对岸的宁王府别院,门上还有去年王妃写的对联。
云秋光顾着看,没注意面前,结果恰好和一个抱着经书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小沙弥撞成一团。
其实李从舟护得快,也没真挨着云秋的边儿。
但背在他后背上的琴盒就被那莽撞的小和尚一下撞到,然后装在里面的月琴一下砸落到地上。
咣当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
附近许多僧人都被惊动,就连暗中护卫的银甲暗卫都降落下来好几人。
那月琴是经年的老物件,哪里经得住这样重的一摔,掉在地上就散了架,胶合的音箱碎成好几片。
小沙弥被吓坏了,紧紧抱着手中经卷脸都煞白,他两股战战,看看琴又看看也变了脸的云秋、李从舟,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他吓得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咚咚磕头。
小沙弥怀中抱着的,是后山禅院里拿出来的古经卷,李从舟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秋看着地上摔坏的月琴,嘴唇微微抖了抖,也跟着跪坐下来,他呆了呆,似乎还没接受这个变故。
围观的众僧里有知情人,早早去通知了寺监。
可寺监过来看见月琴变成那样,上前也一时张不开嘴——从前明济有多看重这把琴,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李从舟忍了又忍,最后蹲下来,先给云秋揽到怀里,然后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让那小沙弥先起来。
小沙弥不敢,李从舟便唤了寺监,要他给人扶起来。寺监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借故训了那沙弥两句,说他冒失。
云秋趴在李从舟怀里,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小光头,最后瓮声瓮气道:
“……九曲桥,有水,走慢一点,别摔着。落水了,可不好……”
小沙弥看着他,半晌后白着小脸呜哇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地解释,说他是着急给师父送经书,没注意,都怪他。
七八岁的小孩懂得不多,但报国寺的僧人们给他们教得很好,他一边哭一边承诺:
“漂、漂亮哥哥,我、我攒钱,我努力化缘,我会给你买最好、最好的胶水,我帮你粘起来、帮你修修好……”
他一边哭一边说,说到最后一句,鼻孔里还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这下,终于给云秋看得有些想笑。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小心地向娘亲告罪,也替那小沙弥道歉,这一切都是意外,对方也不是有心。
只是琴摔碎成这样,今日安冢,会不会对娘亲不敬?
小沙弥说的用胶水粘听上去很没谱,是小孩子的直线思维,但倒不失为一应急之法。
于是云秋又打起精神,蹲下身准备给月琴的残骸捡起来,结果才抱起琴柱和琴头,云秋突然在音箱下看见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捡起来,发现这个油纸包不算厚,外面防水的一层蜡已经有些脱落,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
仔细翻看月琴音箱那几块残片,发现这个油纸包竟然是藏在琴背和音箱中间。
音箱虽然碎了,可是原本的木板能看出来有个正好是油纸包大小的凹槽!
而李从舟之前找工匠修复月琴,只是重新上漆、安装了琴柱调弦,并没打开月琴进行修复,所以也就无人发现这暗格夹层的秘密。
云秋抱着油纸包跳起来,李从舟看着这个也皱紧了眉,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可从不知道月娘的遗物里还有这个!
寺监在旁边,也看出来事情不对劲,他连忙驱散了旁边围观的众人,只留下那个闯祸的小沙弥在身边,然后两人远远退到月洞门处,将空间都留给那两位。
云秋的手颤了颤,和李从舟对视一眼后,小心翼翼拆掉上面缠绕的棉线后,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一沓年份久远的信笺,信笺外皮上,写的全是:“杨营骑大人台企”和“方先生亲揽”。
李从舟骇然愣住,云秋的信也砰砰直跳,慌忙给那些信笺分了一半给李从舟。
即便字迹潦草,云秋也看懂了其中内容:
这是多年前方锦弦和杨参的部分来往书信,聊的,正是三个苗寨的“叛乱”以及京中那场三年的大疫。
“……”云秋的手颤了颤,猛然抬头看李从舟。
李从舟也难得浑身颤抖、看着他红了眼睛。
——方锦弦一直说他们没有证据。
这便是能够定他死罪的、最直接的证据:京城三年大疫,昭敬皇后和八皇子的死……
皇帝深爱昭敬皇后,这回知道真相,李从舟倒要看看,方锦弦这小人还如何死里求活?!
云秋给那些信笺都交给李从舟,他吸了吸鼻子,又要哭又要笑——他的爹娘,原来就是因为这些身故的。
李从舟给那些信笺收收好,怕云秋情绪过于激动伤身,俯身在他头顶吻了吻:
“这是爹娘在天上帮我们呢。”
云秋看看这九曲桥,点点头——他重生之后,在这里错给了小和尚桂花糕,如今,又是在这里——
被冒失的小沙弥撞到,这才发现了月琴里的秘密。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像是月娘他辗转来了报国寺,像是他和李从舟倒错两辈子的人生。
像是如今,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扳倒恶人的证据。
云秋吸吸鼻子,抬袖子一抹脸,吩咐点心好生给月娘的遗物收起来,到时候找巧匠修复。
然后,他拽住李从舟袖子,“走,我们去找阿爹,我想到一个法子,能让那方锦弦没法儿再狡辩。”
第111章
襄平侯的案子, 大理寺狱审理的并不顺利:
一则这位名义上姓方,实际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先帝和容妃的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兄弟, 从不敢用刑。
二则他们请来杨参、柏夫人等人与他对峙,方锦弦巧舌如簧, 总能装不知情、反污杨参、柏氏信口开河。
西南苗寨的“叛乱”,方锦弦说他和中间人从未联系过,也不知道那中间人为什么会死。
苗人自己起来闹事,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至于杨参的证词, 方锦弦更是否认了个彻底, 说他只是不愿见到将才被辱没, 随口推荐了一句——
“杨将军您这就不地道了, 查明白当地苗乱到底何为, 这不是您和地方官吏的责任么?怎么反怪本侯起来, 难道本侯保举您, 还错了?”
柏氏就更说不过他,方锦弦张口就用她苗女的身份说事, 说她是贪恋荣华、不同汉人官话。
“各位大人,她一心想要研究黑苗巫术才花言巧语、骗我娶她的。你们不知道她身边多少恐怖的毒物毒虫, 我一个废人,怎么反抗得了?”
“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江南蛊虫、西戎蛊虫,多半是这女人搞出来的, 我——我腿都成这样了, 我能做这么多事么?”
大理寺卿被他这一套强词夺理闹得头疼,刑部的郎官和大宗政令两个也是面面相觑。
至于绑架准世子妃一项, 方锦弦说那更是无稽之谈,“我给人请到府上做客, 他们就非说我是绑架。”
“我好吃好喝地待着,还给他买了不少书籍字画摆件,府上的下人都是随他调遣,他们倒好——里应外合烧我的府邸。”
杨参在旁边,对他这般颠倒是非的本事叹为观止。
柏氏有孕、身上没有重枷,倒对他这样早有所料——即便真是被众人指认,襄平侯也还能拿大疫解方说事。
三衙会审实在难断,大理寺卿多次上书皇帝,言辞委婉,意思请皇帝亲审——他们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与此同时,朝堂之上苏驰和舒党、文党是争锋相对,他一人往两班朝臣中间一立,便是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讽。
御史台那些跟随舒大学士的御史被他堵得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好几个还当场被气得犯了心症。
文太傅一看这状况就照旧称病不出,舒大学士也好几次被他气得急了眼、摔了笏板,反而又被清流的御史记上一笔弹劾,说他殿前失仪。
舒大学士自忖体面,是不会像苏驰那样当庭与御史分辨,事后还专门写折子与对方分条别类地争锋相对。
以至于每次争论起来都是舒党、文党输,而且是输的一塌糊涂、非常难看,最后实在吵不过,也只能是搬出昭敬皇后。
不过这样的戏码看多了,皇帝也嫌烦。
倒是苏驰这言辞激辩、不畏强权的模样,让皇帝想起了从前的龚相,想起了登基之初群臣共襄国是的太平模样。
如今爱妻故去,朝臣朋党,总是为了大统和权势争来打去,皇帝也觉得无趣,坚持了几日后,他干脆以头痛为由罢了朝。
并留下一道谕旨,让朝臣们有事就由廿四衙门的卫公公、舒大学士和苏驰商量处理。
这看上去是三人顾命,但谁都知道那卫公公是个老狐狸,最懂为官不正、从不挑边儿。
舒大学士愤愤不平,却也拿苏驰没辙,共事三日里,有两日都要被苏驰气得摔袖而走。
最后,反而事情都是由苏驰来处理。
原本舒党、文党的那些官员还想暗中拖延、阳奉阴违,结果苏驰根本不管他是谁家的亲戚,谁故意拖延、就直接裁撤谁。
几天下来风声鹤唳,众人勤勉、无一官一吏敢惫懒行事,反让舒大学士无人调遣,气得连翻三个白眼、晕倒在六部门内。
前朝乱成这样,皇帝罢朝休息得也不踏实。
思来想去还是下诏命,要在江南的太子即刻归京,江南的事就继续由林瑕留下处理。
……
这日不朝,皇帝正在御花园内闲逛散心,远远却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御花园里的一株桃树摘桃。
那桃树是贞康皇后手植,异常珍贵,皇帝皱皱眉,转头责问身后的三阳太监,“你就这么看着?”
“陛下,”三阳笑起来,“您再细看看?”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挪动到那株桃树的另一面,赫然发现正在摘桃子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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