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五公主声音很轻,“你不是那个揭皇榜的……小陶神医么?”
陶南星点点头,紧张地嘘了声让公主别说话。
乌影好笑地看着这俩小孩,自己也坐过去,三人一起垂眸看着屋里——
这一会儿的工夫,大理寺狱的兵丁推门、抬着同样昏迷的襄平侯进来,然后悄悄给他身上的重枷卸去、给人安置到了一张轮椅上。
兵丁们悄无声息离开后,门外就变成了银甲卫接管,而这间房一墙之隔处,正好就是宁王和皇帝在对弈。
转轴三声拨弦,宁王听到暗号,便知道布局已成,所以又故意放慢了些落子的速度,而后——
果然有人声隐隐从墙壁那边传来。
青平馆各社之间的墙是纸糊墙,既能隔开各社互不干扰,同时也能节省用料和空间。
但这种墙隔音的效果并不算好,所以青平馆内,就只有茶社里摆了架古琴。
皇帝没有多想,还当那琴声是茶社里有茶博士要点茶,还笑着看宁王一眼,说他棋艺退步了、怎么这样的局都要想半天。
宁王好脾气,落子后笑,“所以这不是来找皇兄讨教了么?”
皇帝观察棋局后落子,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了墙后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沙哑的声音:
“……果然是你。”
皇帝愣了愣,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样的女子。
一墙之隔,若云公主醒来就看见襄平侯坐在轮椅上,正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若云许久未曾开口,张嘴后首先发出来的是些嘶嘶声,她这样,反倒让方锦弦得到了开口先机:
“还真是小瞧了你。”
若云公主皱皱眉,扶住额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周围一圈后,却没看见五公主思筝的身影。
她张了张口想问,后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问,襄平侯城府如此深,怎么会轻易回答她的问题。
若云公主眯了眯眼,倒觉得自己是看扁了自己这位五皇叔——明明双腿残疾、功败垂成,却还能在皇宫内找到内应。
而方锦弦似笑非笑看着若云公主,也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侄女——都被软禁在宫里了,还能给手伸到大理寺狱。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片刻后又同时开口。
方锦弦问若云公主是不是还想复仇,而若云公主问方锦弦是不是还想着谋夺大统。
“公主雄才大略,方某十分佩服,只是如今你我身陷囹圄,如何能做成大事?”
若云公主以为方锦弦这是在试探她,便哼笑一声反问道:“这话,当年皇叔你不是就已经问过我了么?”
“先杀太子,然后逼得太子一党攻击四皇子和徐家,然后挑起西戎、蛮国和锦朝的矛盾。”
“最后,利用蛊术趁乱而起,控制尸人白骨大军,攻上京城。”
这确实是方锦弦当年与若云公主谋划的细节,但如今被她这样重复出来,方锦弦心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若云公主被软禁在深宫,也找到人帮她练蛊,能够突破京城的重重防线?
结果他心中的疑惑还没完全解答出,若云公主就嗤笑一声,摇摇头道:
“可惜了,西戎国破,已经不能再替皇叔做什么了,而蛮国——您使用黑苗禁术,恐怕不会顺利吧?”
方锦弦愣了愣,眉心压低,“你什么意思?”
若云公主也恼了,“皇叔你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你找了思筝公主给我弄到这儿来的么?!”
“思筝公主?”方锦弦更困惑了,宫里的公主他就见过早夭的长公主婧怡和眼前的若云公主。
这什么思筝公主,他都不知道是谁。
“您别装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若云公主干脆撕破脸,“快给我的琼霍还给我!”
琼霍是荷娜王妃和老戎王所生的儿子,今年六岁,也即是之前西戎的小戎王。
自从听闻琼霍指着皇帝说要向他复仇后,冯太后就下旨将这母子俩分开了,虽然残忍,但可保江山。
如今琼霍其实是被太妃们抚养,性子也稍矫正了些,见着太后和皇帝也会跪下行礼了。
什么琼霍?
方锦弦越听越糊涂,但他还不算太笨,看若云公主这样再环顾四周,立刻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他转动轮椅,不想同若云公主继续纠缠,只丢下一句“你我只怕是中计了”就想走。
然而轮椅转动两下,若云公主就快步走上来拦在门口,“您要如何算计都成,但不要殃及孩子。”
方锦弦啧了一声嫌这女人笨,他也顾不上这许多,用手使劲儿推开她后,又转了口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这里有刺客!救命啊——有人谋反!”
——他是被人打晕送到这儿来的,而醒过来就看见若云公主昏迷躺在地上。
如今想来,若云公主分明也是被人故意引到此的。
对方处心积虑,让他和若云公主互相误会,公主更是关心则乱、没沉住气,一下说出这么多事。
看来是有人有意谋划设计,根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招供,坐实那些罪名。
方锦弦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道,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结果打开门,就看见大理寺少卿、大宗正令和刑部尚书三人立在门前。
他们身后,还有大理寺的几个秉笔、侍墨,他们手中已经记录了好几行刚才若云公主和方锦弦说的话。
方锦弦咬牙,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若云公主给他诈来此处的。
而若云公主也觉过点味来,重新变回了面对所有问题都不开口的模样。
干不过刚才那些话也足够了,一墙之隔,皇帝捏着棋子怔了怔,半晌后他脸上血色尽褪,满脸不敢相信地看向宁王。
宁王垂下眼睛,别开了视线。
这时候,皇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宁王一反常态,称呼他一直用了许多年不用的“皇兄”。
他站起来踉跄一下,而后捂住头又重重跌了回去。宁王怕他皇帝当真出了什么好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皇帝眼神痛苦,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宁王却只是摇摇头,重复从前他就对陛下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君臣有别。
“……君臣有别?”
皇帝看着他,忽然怆然地笑出声,他笑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最后泄愤一般哗啦推翻了面前的棋。
宁王只是沉默,慢慢跪下去。
听到响动的三阳公公等宫人急急闯了进来,看见眼前一幕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试探地喊了声:“陛下?”
这样大的响动声,自然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方锦弦骇然转头,咬牙瞪着那面画有飞鹤的白墙。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门外三衙的人根本不要紧,这群人算计他和若云公主,就是为了让墙后面的皇帝亲耳听见他们的对话。
方锦弦怒极反笑,要不是这回他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他都忍不住要鼓掌:
真是好计谋、好手段,知道这件事最关键的人是谁,一针见血、懂得往最痛的痛脚上扎下去。
他能保全至今,全仰赖的是皇帝顾念旧情,若是皇帝亲耳听见他算计自己的女儿,那他——
蹬蹬脚步声,皇帝终于在三阳公公和宁王的搀扶下来到了书画社这边。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锦弦,还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若云公主,他面色铁青,缓缓抬手指着他们,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话。
倒是大理寺卿和另外两位拱手,说襄平侯的罪状罄竹难书,“陛下,此人谋图大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断不可再轻轻放过了!”
皇帝其实早看过杨参的供述,他只是不愿相信——先帝的一念之仁,自己的一夕念旧,竟然让那么多人无辜丧命。
若真是襄平侯,那西南三个苗寨的百姓、江南众多的百姓,还有西北大营那些牺牲的士兵……
亏他即位后一直励精图治、勤勉于政,虽说做不到比肩秦皇汉武,却也自诩能做个守成之君。
熟料,私下里,竟然是被女儿和外孙背弃;与兄弟离心、陷入朝臣的算计,还被方锦弦……耍的团团转。
他咬咬牙,最终闭上眼,事实如此,已经不容他再替自己、替方锦弦分辨什么。
皇帝颓然后退两步,抬手捂住额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按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三衙首领皆是长舒一口气,纷纷拜下叩首领命——
方锦弦图谋大统,若非是顾及他先帝第五子的身份,早就当推出去处以极刑。
虽说处以怎样的极刑还需皇帝陛下最终定夺——是枭首示众还是戮刑剐刑,但死罪肯定是免不了。
三衙首领正准备给人带回去,签字画押认罪,青平馆楼下却又传来一阵嘈杂,不多时,冯太后由身边嬷嬷扶着走上楼来。
方锦弦远远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是十二分的怨毒——就是这个老妖妇,害死了他的母亲。
皇帝对于太后会来此地已经不意外了,毕竟能将若云公主从湖心岛带出来的,除了他的口谕,就是太后的懿旨。
他遥遥看着走上来的母亲,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的怨愤——他的母亲永远偏疼弟弟,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当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这皇位,他本不想要。
若不是贞康皇后和嫡子先后离世,皇位本来也轮不上他们兄弟俩,他们还可以如往常一般外出狩猎、煮茶对弈。
偏偏命运弄人,夺嫡争储的事明明发生在四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最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却给他推上了皇位。
皇帝本想着担起长兄之责,可知道母妃和容妃之间的宫闱斗争后,却对自己身处的皇室产生了莫大的厌恶。
以至于他常常羡慕能得出嗣的凌铮——弟弟几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彼此真心相待的妻子,可爱乖巧的儿子,没有宫闱里各方算计的外戚势力,也不用应付那么多政事。
宁王府里女主人就是徐宜,她活得和做定国公府二小姐时一样潇洒快乐,时至今日,身上还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任性。
而他呢,他的妻子呢?
他眼睁睁看着文氏接连失女失子,又看着她被迫将当亲生女儿疼爱的若云公主远嫁,而后病痛缠身。
生前被家族门楣逼迫,生后更是成了外戚利用的对象,动不动就要被人提及利用。
而且,为了稳固自己的帝位,他不得不迎娶徐密入府做侧妃,后来摄六宫事成为贵妃。
他知道徐密本有意中人,这些年也多是为了责任才留在宫内,至于其他女人——不是为家族逼迫沦为棋子,就是选秀入宫、不得不留。
她们身不由己,他也常常迷惑不解:
一边是帝王权责,一边却是他曾经的理想——带着爱人隐居田园,一生一代一双人、弹琴和长歌。
他很矛盾,所以在继位之后也曾励精图治,也用心钻营帝王权术,极力平衡后宫前朝各方势力。
然而,这一切在昭敬皇后故世后,开始出现崩解。
文太傅、舒大学士开始朋党朝堂,表意维护太子,实际上却是利用他对皇后的情分,谋取私利。
而他明明知道宁王、徐家不会对太子做出什么,但对于他们的维护也并不尽心尽力。
他是弄了权,想要借宁王和徐家的力量来平衡舒家和文家。而对于两个儿子,他其实一直属意太子,但却不敢明确表态,因为他害怕这样——会反而害了老四。
只能尽量用天子威严和模棱两可的态度,尽量维系着朝堂上各党之间微妙的平衡,以及……
他或多或少都藏了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嫉妒宁王,嫉妒他家庭美满、妻儿平安。
他嫉妒弟弟得到了母后无条件的保护,让他远离了朝堂纷争,最后全身而退。
他和他的妻子,像那个被无辜选中的祭品,最终注定要牺牲在明光殿的金座之上。
可……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血亲弟弟,他作为兄长,小时候因为胆怯害弟弟从那么高的梨树上摔下来。
鼻青脸肿的凌铮却笑着告诉他自己没事,还在先帝面前替他遮掩,一力承担说是他故意拉着哥哥偷梨。
这是他的责任,他逃不过。
前朝那样的状况,若是他不站出来,那么最后一定是容妃所在的方党和徐家火并,亦或是——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忽然明白了她出现在此的原因。因为太后身后的管事嬷嬷手里,捧着一只纹有九龙的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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