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
顾云秋仰头,咕咚咚把剩下的一壶水都喝光,闭上眼睛裹进毯子里,下决心往后无论如何——身上都要藏些瓜子榛果、干粮饼子。
而乌影,也在他翻身转过去的一瞬,飞快地将东西放到了供桌上。
怕这有趣的宁王世子看不着,乌影还故意弄出了点响声。
听得身后瓷器一声脆响,顾云秋被吓得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却发现——
三层高饤果垒前,竟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黄纸包。
他瞪大眼、起身打开细看,里面竟是两个梁糗!
粱糗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干粮,是将面炒熟后,加上大豆、小豆和梁粟,以水揉搓成饼、再晾晒干贮藏起来。
顾云秋眼睛放光,捧着那个纸包东看看、西看看,在祠堂内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人,仰头看了眼头顶的黑洞洞的屋顶,也没窥着半个人影。
这是……
神仙显灵了?
他偏偏头,试探性将那梁糗放到嘴边舔了一口。
然后他的一双柳叶眼,就都弯成了小月牙:
顾云秋又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他双手捧着梁糗,吭哧吭哧咬掉两口,唇畔带着饼渣,仰脸对着那一排木疙瘩笑:
“谢谢神仙!”
乌影蹲在最高一根梁柱上,看下面的宁王世子三两口把两个饼子消灭光,然后高高兴兴地重新裹毯子卧下。
他摇摇头,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返回客舍就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从舟。
李从舟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直到最后乌影绘声绘色演了一遭,说了那句谢谢神仙的话。
李从舟没绷住,嘴角微微扬了扬。
“咦——?”乌影却颇为惊讶,忍不住停下动作,分外夸张地绕到李从舟面前、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原来你会笑的啊?”
李从舟:“……”
难怪当初襄平侯要把乌影毒哑。
——他又不是褒姒!怎么就不会笑了。
○○○
次日雨停。
李从舟却没能离开宁王府、返回报国寺。
此事说来话长,但简单来说就是:
——他病了。
那这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切,就要从这天清晨说起:
李从舟素来浅眠又习惯早起,五更天未明,他就睁开眼、从客舍柔软的大床上坐起。
按着报国寺的规矩,晨起挑水前,众僧需得禅坐一刻。
他撩开被子,正准备盘起双腿,却敏锐地发现胯|下的亵|裤不对劲:
粗麻的布黏腻地贴在他两腿|间,不是遗尿,却凉湿一片。
李从舟怔愣片刻后,霎时黑了脸。
他早非前世的懵懂少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面黑如锅底,沉眉紧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布,像想就这样将它们烧出一个洞。
昨夜,他睡得确实比往常踏实。
一则王府客舍内焚有助眠的线香,二则回到了京中、不用随时想着夜袭的西戎贼子。
紧绷了数年的精神放松,李从舟安稳睡过了前半夜,却在后半夜做起了梦。
梦中他误入了一片桂花林,多年生的金桂、银桂长成了如报国寺门前迎客松那般的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金、银二色的小花如漫天星点般藏在墨绿叶簇下,一阵阵花香扑鼻,甚至形成了潮湿黏腻、灼烧滚烫的热浪。
他想走,狂风却卷着桂花下起阵阵金雨。
缠着他、裹着他,一点儿挣脱不得。
“……”
回想起这个满眼都是桂花树的荒唐梦,李从舟捏了下眉心、重重出了一口气,逼自己忽略了腿|间的湿凉感、翻身下地。
他是临时从报国寺下来送东西,身边自然没带替换的衣服。
但就这么穿,也让李从舟不适。
本想扯过僧袍披上、叫乌影去外面找套新的,但拿起外袍一抖,又从中抖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李从舟是僧人,从不在僧袍上熏香。
身上衣物即便有香味,也该是在寺庙里浸染的檀香。
这股幽香明明不属于他,却能在他僧袍上停留一整晚——
像是那个笨拙撞进他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手上沾染多少条人命,就敢抱着他倾诉思念之意。
……想他了?
想他什么呢。
明晃晃的宫灯下,小纨绔的身体暖烘烘带着桂花香,开合的唇瓣红润水亮,期许看他时,一双柳叶眼亮得摄人心魂……
李从舟又觉得颈侧痒了,像被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口,初时只觉刺挠,渐渐得却仿佛过电一般,浑身都开始麻痒起来。
或许,不止麻痒。
垂眸,李从舟的呼吸窒了窒,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瞪着|月夸|下平白起伏的那一团,紧蹙在一起的眉都快要拧成死结。
一时冲动,他索性脱光,将中衣、亵裤、外袍和长裤揉成一团丢进铜盆里,扯起床上铺的单子缠到腰间,就抱着盆大踏步走出客舍。
泓宁堂虽是水榭,院内却也有水井。
此刻天还未亮,整个院子黑黢黢一片,角门处的直房也没有亮光。
李从舟自己打了水,拎起水桶就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顺脖颈滑向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绷紧、唇色发白,却正好能凉血,将那些不属于他的安适和旖旎都驱出去。
桂花很好,却不需要用鲜血来滋养。
两桶凉水倾尽,李从舟才收拾好自己、顺便洗了全部的衣衫。
抱铜盆回屋后,院内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宁王府晨起干活的下人。
被叫来的乌影睡眼惺忪,见李从舟仅裹一条单子的模样愣了愣,而后他又瞥见铜盆中一团团拧好的布料,眼里终于染上点笑意:
“怎么,肾气不固、睡中遗尿了?”
李从舟懒得同他解释,只凉凉开口,要他弄一套新衣裳。
乌影比他略长几岁,其实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夜遗说成遗尿,不过是怕李从舟恼羞成怒、跳起来揍他。
摇摇头、闪身翻出王府后,乌影终于笑着吹了声口哨: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嘛,懂的都懂。
想着少年心事,乌影便忘了叮嘱李从舟披上被子,等他出去外面绕了一圈带着新的僧袍回来,才发现李从舟就那样光膀子坐在屋里。
——秋寒露重,他也不怕着凉。
乌影放下僧袍,当时就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没想,最后竟一语成谶。
李从舟换好僧袍,让乌影将自己洗好的那团衣服带回报国寺。
他拒绝了泓宁堂小厮给他准备早饭,而是直接向王妃辞行。
走到观月堂外,前头引路的小厮抬手刚想敲门,院门却突然从里打开,乌泱泱一群人冲出来,为首的嬷嬷一下和小厮撞个正着:
“哎哟喂!咦——?明济小师傅?”
李从舟还未开口,王妃紧跟在嬷嬷身后走出来,她依旧优雅,只是容色略显焦急,见着他后,勉强笑了下:
“小师傅怎么来了?”
“来向王妃辞行,”李从舟道,“一夜未归,小僧也该回寺里了。”
王妃愣了愣,说了两句挽留的话后,最终忍不住向他福了一礼,“明济远道而来,本该亲自送小师傅出去,但秋秋病了,我实在着急……”
病了?
昨天不都还好好的么。
李从舟心上一突,最终什么也没问。
王妃致过歉后就直奔祠堂,只让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
清晨,风微寒。
嬷嬷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给李从舟讲了不少王府的事。
李从舟认真听着,却渐觉脚下的石板路越来越软。
眼前的一切也像被烤化了一般,在缓缓地变形、融化。
李从舟摇晃了一下,抬手想扶旁边的廊柱,却眼前一黑、朝后倒下——
“哎?!”
“小师傅?明济小师傅?!!”
○○○
顾云秋不是什么大病。
太医被宁王匆忙提来,却发现小世子只是吃伤了东西。
负责照料祠堂的杂役小厮、五个银甲卫都被叫来跪在堂下,旁边托盘上还放着被顾云秋咬了一口的:榠楂和优昙钵。
太医见着那两样果子,捋胡须说了句:“这便是了。”
他端起托盘给宁王夫妻看,“此无花果未熟,而那榠楂多用于观赏和熬胶,小世子当是误食又灌了许多凉水,一时不受、才会上吐下泻。”
“熬胶?!”宁王妃一下站起来。
“王妃莫慌,”太医忙摆手,“榠楂亦可入药、能平痰止咳,只是生涩未熟,世子这般干吃……”
他话还没说完,气急的王妃转头就拧上丈夫耳朵,“又是你!”
宁王哎唷一声,被妻子拎得整个人都跪到地上。
“罚跪什么祠堂!还不许吃饭?!”王妃咬牙切齿,“看给孩子饿的!再多一时半刻,是不是秋秋都要给高饤上的木雕啃了?!”
宁王痛得龇牙咧嘴,只能一边跟老婆讨饶,一边嘱咐太医给儿子用好药、吩咐宁心堂的厨房给顾云秋多做些好吃的。
王府的下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那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
王妃尤嫌不足地踹他一脚,赶他去府外当差。
宁王有苦说不出,他这严父还扮演得真是:赔了儿子又折夫人。
不过皇帝陛下倒是高兴了,因为当天下午,宁王世子被罚又病倒的消息就从王府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师。
承和帝重新召集龚宰相、文太傅、舒大学士等人进宫,亮出一道圣旨,摆明态度告诉他们——
他不会再立后。
文太傅捧着圣旨感激涕零,当天下午,几个在朝堂上妄言西北战局、讽刺定国公徐家的文臣就被舒大学士找借口调离出京。
文家这边,算是暂时稳住了。
承和帝批完奏折,瞧着宣政殿外面碧空如洗,便来了兴致带三喜出去。顺锦廊过御苑,很快就来到了太子青宫前。
承和帝没叫宫人通报,而是自己走进了宫苑内。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太子凌予檀搭箭张弓、嗖嗖连发三箭,最终却只有一支羽箭勉强上靶。
跟着他的小太监捡了箭双手捧着,正准备了一肚子溢美之词,抬头却被吓跪下去、口中三呼万岁。
凌予檀愣了愣,回头看见父皇,也跟着下马行礼。
承和帝目力极佳,刚才儿子眼中明显有不甘和失落,他无奈一哂,“都起来吧。”
“谢父皇,”太子起身跟到承和帝身旁,“父皇怎么来了?”
“天气好,出来走走,”承和帝看他一眼,邀请道:“陪为父逛逛?”
凌予檀自然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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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中长弓递给小太监。
承和帝带着他出青宫,穿过锦廊来到御花园内,秋日的园子里仅有各地敬贡、花房精心培植的各色菊|花。
春有桃柳芙蓉,夏有群荷牡丹,秋日里倒整好赏菊。
承和帝在一盆岭南贡入的紫雪二乔旁站定,那盆菊的每一朵都是紫、白二色各占半壁,需养花人精心伺弄不说,还需天时地利。
每一株二乔,都是珍稀名贵、得来不易。
“朕和宁王,”承和帝看着花忽然开口,“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这,你知道么?”
太子点点头道:“皇祖母同儿臣提过。”
“昔年铮弟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骑射、政论都在诸兄弟之上,更深得先帝喜爱,时常带在身边。”
承和帝说到这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儿子一眼,才继续道:
“当时朕还不是太子,身边却已有了许多谋臣,他们总在朕耳边说——要朕当心这个弟弟,还给朕讲《左传》里郑庄公的故事。”
郑庄公是春秋时郑国的国君,他的母亲武姜偏爱幼子、闹出不少祸事。
太子一惊,面色微微变了。
“当时,朕和铮弟之间确实生出了不少嫌隙,但——若非后来铮弟出继、争取到了定国公徐家,如今站在这的、入住寿安殿的,或许就不是朕和太后了。”
先帝晚年,偏宠容妃。
容妃膝下独子凌锦,曾是储君人选。
后来先帝病重,在凌铮选择出继、成为宁王后嗣的同一日,容妃方氏忽然服毒自尽,而先帝也突发诏命将凌锦革出皇室谱牒、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入京。
凌锦由此改名、随母姓方,唤名方锦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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