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铮,是宁王未出嗣前的名讳。
皇帝这般唤他,便是有要事要说。
无奈,朝臣们只能叩谢出去。
才出宣政殿,舒大学士就扶住了文太傅,太子也关切地走到文太傅身边,口唤舅舅。
而段将军则搀住了龚相,一直扶他走到轿子旁,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仆。
皇帝凝眸看了一会儿,最后脱力地靠回到御座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皱眉,对宁王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你看他们,都忙着算计朕呢。”
这话宁王不好接,只能模棱两可道:“几位大人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是忧思多虑了。”
听见这称呼,皇帝抿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双手交叠趴到御案上,又叹道:
“檀儿心善,所言朕相信他是发自肺腑;而权儿聪敏,自请西北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举。他们如今这样,倒有些像朕与你的当年。”
宁王摇摇头笑:“文大人、舒大人是着急,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一听这个,皇帝就委屈地冲他眨眼睛:
“铮弟你知道的,我与阿茵青梅竹马,不会令娶他人为妻的。”
“……那皇兄也该与众臣说清楚,”宁王终于忍不住改了口,他扶额叹息,“段将军说的也不错,有文德皇后先例,皇兄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自然是因为——”皇帝的声音变小,“疫病三年、国库空虚,而你的妻兄又连上了三道密折,告诉朕西北战事告急么?”
宁王的妻兄,指的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朕得想办法拖着,找个时机让他们出点血。文家在国丧三年期间,可没少捞好处,舒家、段家、沈家跟着,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国库空虚,除了加税重赋等损民的法子外——
最快且有效的方法就是向门阀世族、高门望族借,偏偏西北统兵的是徐振羽、是惠贵妃的娘家,以文氏为首的大家族便会心生戒备。
“朕本来都找好借口了,但刚刚,三喜却给朕说了一桩趣事。”
趣事?
宁王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三喜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黄门之一。
被点着名,三喜公公笑吟吟从暗处走出来,“宁王殿下不必紧张,是咱家的一个小徒弟今日碰巧到和宁坊办事,路过双凤楼时听着的——”
说着,他就将宁王世子如何豪掷七百两给一赌棍、命双凤楼用酒坛子垒砌“城墙”的事情绘声绘色说了。
宁王听得脸都涨红,半晌后,却还要护短:
“……秋秋只是一时意气。”
“是,”皇帝也笑,“朕没有责怪小侄的意思,只是——如今京中人人都在传,说宁王世子如何豪爽、如何有钱,能够随随便便掏出七百余两。”
他看着宁王、点了一句:
“铮弟,你说,这叫朕如何向群臣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国库空虚?”
宁王抿抿嘴,脸上闪过一丝不甘。
但面对朝堂政事,再心疼儿子,也只能拱手拜下:“臣弟明白了。”
“臣弟回去后,会罚……”宁王咬咬牙,才狠心道:“会罚他跪到祠堂,一日不许吃饭,并将这事儿传到京城内……闹大。”
这结果皇帝满意了,但见弟弟哭丧着脸,又安慰道:
“只此一回,铮弟往后多提点侄儿几句就是了。大不了过了这一遭,画馆书院御膳房的东西,由着你挑就是了,算是朕给侄儿的赔罪?”
想到皇宫库房中确实还有许多珍奇,宁王抿抿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叩拜行礼后,他踏出宣政殿,仰头看了一眼晌午就墨黑一片、压得极低的天空,总觉得前路暗淡、山雨欲来——
为何每回,都是他来做坏人?
秋秋是十四岁不是四岁,早过了用一块桂花糕就能哄好的年纪。
宁王苦着脸,只盼到时候老婆能从中转圜。
而皇兄御库中的东西,能挽回万一了。
……
与此同时——
李从舟等人也返回了报国寺中。
天竺法师年纪大了,圆空大师和他是提前坐马车回来的。
简单洗漱后,李从舟就和师兄一起去法堂给师父请安。
“明济,正好你来,”圆空大师整理了两卷经书、几枚平安符,还有一串百八子的珠串递过去:
“这是今年上要送给顾施主夫妻的,你与顾施主一家有缘,六载未见,便劳你走这一趟,替为师送过去。”
宁王每年都给寺里捐香火,这些东西算是寺里的一点心意。
李从舟领命接过。
“不是,师父,天都这么黑了,万一下大雨——”明义不同意,“小师弟的病又还没好,不如我去?要见故人往后多得是机会嘛。”
圆空大师瞥了眼法堂外阴沉的天,也有些犹豫。
反是李从舟摇头拒绝,“几步路,不远,师兄不用。”
明义无奈。
圆空大师也只好叮嘱道:“那你就快去快回,若遇着大雨,也不必着急赶回,可就近在山下投宿,明日再回来不迟。”
李从舟点头,包好那些要送去宁王府的东西,就转身策马下山。
到王府后,门房验过身份谱牒,入内通传后没多久,王妃身边的嬷嬷就跟着亲自迎出来——
“明济小师傅?”
嬷嬷脸上尽是笑容,远远过来还不太敢认:“六年未见,小师傅都……长这么高了啊?”
她渐年老,身形有些佝偻。
面前的年轻僧人却身长六尺有余,她要微仰着头才能对视上。
李从舟竖掌佛礼,见过这位嬷嬷。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嬷嬷热情地迎李从舟进门,“来来来,小师傅进来,这三年来王妃可念着你们呢。”
李从舟让了让,把背在身上的东西双手递过去,“师父吩咐我来送东西,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嬷嬷代我转交就是。”
听他这么说,嬷嬷急了,哪里肯让他走。
当即就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臂:“小师傅说的哪里话?既然天色晚了、看着又要下雨,就留在府上便饭、等雨停了再走!”
李从舟挣了两下,对方是个老人,他也不敢太用力。
“王妃让我出来亲自迎人,就是一定要见着小师傅才成,小师傅若不同我进去,我可没法儿交差,”嬷嬷生拉硬拽,“小师傅慈悲为怀,就当是帮我老太婆一把吧。”
李从舟无奈,只能依言进去拜见了王妃。
王妃坐在她自己的观月堂看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却见一个身材挺拔、英朗高挑的僧人跟着嬷嬷进来。
六年未见,昔年沉默内敛的小和尚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舒展。
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颌线分明的脸庞上:薄唇微抿、一双虎目狭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眼前的小和尚在某一瞬间,仿佛让她看见了她在宫中的长姊——
她姐年轻时,曾女扮男装上过战场。
眼前的僧明济,在某个角度下,真的仿佛让她窥见了当年的姐姐。
“见过王妃。”
李从舟拜下见礼的声音,终于唤回王妃神思,她摇摇头,想自己许是忧心宫中情况产生了错觉。
王妃忙起身笑着还礼,要李从舟坐、请侍婢奉茶。
“寺里一切都还好吧?”王妃接过东西,“大师身体可还康健?”
“家师一切都好,劳王妃挂念。”
“听闻大师在西北佛会上与藏区的喇嘛辩经……”王妃热络地聊起来,问了西北佛会的事情,也问了问西北大营的局势。
她声音轻柔,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性子也恬淡。
李从舟本想放下东西就走,没想,却在她轻声细语的问中,渐渐与之聊开了。
半个时辰后,天公不作美。
轰隆一声,骤雨降至。
王妃干脆留李从舟在府上,用过一顿素斋后见大雨瓢泼、狂风不减,更要他在府中暂住,明日再上山。
盛情难却,李从舟推辞不了,只能依言留下。
由人引着去客舍的路上,重重回廊要经过宁王府的祠堂。
王府的祠堂与别处不同,里头供奉的除了宁王先祖、那位顾姓公子外,还有锦朝太|祖皇帝的画像,以及诸多出嗣到宁王府、皇室子孙的牌位。
这祠堂李从舟前世见过,在认祖归宗大典的前夜。
然而两名仆役还有那婆婆领着他才转过拐角,祠堂里就传来了阵匆忙的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脆而热切的呼喊:
“小和尚——!”
李从舟一愣,顿住脚步。
才转过身,就有一道燕草蓝的身影扑到面前,馥郁桂花香气铺天盖地罩下来,还有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身躯——
小纨绔冒着大雨,达达从祠堂内奔出来、一下扎入他怀里。
顾云秋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却还要仰着满脸亮晶晶水光、对着廊下明灯冲他笑得傻气:
“你回来啦!”
不等李从舟反应,他又将踮起脚尖将脑袋搁到小和尚的肩膀上蹭了蹭。
在李从舟缩脖子的同时——
顾云秋却偏要凑过去、嘴唇贴近他耳廓轻声呵气:
“宝贝儿,十万火急!身上有吃的没?”
第025章
顾云秋眼神明亮, 满脸期许。
一句话说完,还看着他直眨眼睛。
漂亮的柳叶眼倒映出头顶高悬的廊灯,灯光璀璨, 像盛着星河。
李从舟拧眉,微眯起双眼。
没得到回答, 顾云秋有些急,又听得身后脚步声,他咬了下嘴唇,又紧紧箍住李从舟的腰, 声音超大地喊了句:
“我好想你——!”
瓢泼大雨里, 嘈杂脚步声伴随着兵甲铿锵鸣。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声音吸引, 没人注意到被顾云秋搂住的年轻僧人后背绷得死紧。
一队五人的银甲卫, 正从祠堂所在的小院跑出。
顾云秋呜了声, 搂住李从舟的手更用力, 脑袋又埋到他肩窝里:
“到底有没有啊?”
“父王可要罚我一整天都不许吃饭呐……”
为了不叫旁人听着, 他的声音很急但又很轻。两句话闷在颈侧,字词句都黏在李从舟肌肤上。
天色已晚, 寒风冷雨。
他们所处的回廊转角正在风口上,李从舟裸|露的肌肤早比寒玉还要凉。
他感到颈侧被烫了一下, 两瓣嘴唇开开合合,伴着浅浅鼻息,洒下粘稠的湿和热。
微麻的感觉似痒毒发作般遍布全身, 李从舟垂在身侧的双手都渐渐握紧。
而顾云秋垫脚说了半天, 抱着的小和尚却跟木头一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他脚绷得有点酸,只好泄气地踩踩平。
——西北的米饭饼子菘芦莼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顾云秋圈着小和尚腰, 费解地仰头看他:
到底吃什么长的?
明明六年前还比他矮半截,现在却能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
顾云秋皱皱鼻子,暂且将这个不服气放下。
他又拽住小和尚轻摇两下,扬起脸小声补充道:
“馒头干粮饼子馕什么都可以的……”
李从舟终于低头,墨色点漆的眸子里闪过数抹异色。
然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重推开了顾云秋。
顾云秋被他攮得后退半步,再疑惑去看时,小和尚已转过身,足下生风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头也不回,活像有鬼在追。
给李从舟带路的嬷嬷和小厮被吓了一跳,忙跟上去,“诶?小师傅你等等我们,客舍朝这边……”
顾云秋:……?
这时,从祠堂跑出来的银甲卫才找着机会现身。
他们撑着大大的油纸伞靠过来,犯愁地看顾云秋,“公子,别让属下等为难。”
顾云秋扁扁嘴,苦着脸哎了声,耷拉脑袋跟他们走。
——还以为小和尚能救救他呢。
32/265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