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来了,又咕咚一声躺下呼呼大睡,任是谁也奈何不得。
顾云秋正听着,没注意那人摇摇晃晃靠近了楼梯,下一瞬,竟扑通一下摔倒在楼梯口,斜倚挡靠在栏杆上:
“酒……谁能、给我酒喝……”
点心怕他舞刀弄剑的伤着顾云秋,上前一步挡住:
“这位公子,劳烦借步。”
那人听了这话却反撒起酒疯,他一声大叫、双目赤红地看向点心:
“公、公什么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苏名驰!”
“谁特么稀罕做他们龚家什么破公、公子……”
点心困惑,有些犯难。
倒是顾云秋一愣,忍不住脱口惊呼道:
“你、你是苏驰?!”
——那个单枪匹马杀到西北阵前、骂退了西戎百万雄师,一夜之间算出承和年十五载全国赋税总数、亲自到大河尽头治水、造水车的……
宰相苏驰?
第024章
苏驰此人, 也算奇人一个。
前世,顾云秋对朝堂政事一知半解,但也听过他的大名。
他出身名门, 是江陵苏家的世家公子。
江陵苏氏是锦朝建立前、六国时期江南一带的最有名的门阀士族,可惜苏家当初择错了追随对象, 选择了太|祖的仇敌。
如此,累经世事变迁,庞大的苏家也就仅剩苏驰他们一支。
苏驰的爹博学鸿儒,是江南有名的藏家;娘亲也是系出名门。
可惜二老意外死于船难, 苏驰未及弱冠就继承了苏家。
他少年意气、酷爱美酒, 父母双亡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染上酒瘾, 后来更是烂赌成性。
没几年, 就将偌大的家业败了个干净。
好在苏家二老在世时, 曾给他定过一门亲, 准岳家是京城望族——龚氏。
于是苏驰辗转北上, 凭定亲信物得见了当时已是正一品礼部尚书的准岳丈:龚世增。
龚尚书到底念旧,没将故人之子拒之门外, 反将苏驰迎进家门,当做自家儿子一般。
但不知是恶习难改, 还是苏驰心高气傲过不惯寄人篱下的生活。
就在龚世增被立为宰相的同一日——
苏驰竟将龚家给他办婚礼的一万二千两银子,以及龚小姐的嫁妆在赌坊输了个精光。
龚小姐郁愤难堪,重病不起。
最终, 龚世增没追究这些钱, 但也把苏驰扫地出门、婚事两清。
中间苏驰经历了什么顾云秋不知,只知他后来投身军旅, 战绩上虽不突出,却懂屯粮积筑之道, 被西北大营的将士们奉为小军师。
被调回京后,苏驰入户部、工部大展身手,治得了江南水患,也能查得清户部经年亏空的大案。
由此,在龚世增被牵连、主动告老请辞后,成功继任为相。
那年,苏驰也不过才二十七岁。
与旁人想的不同,苏驰为相后,并未对曾经将他赶出家门的龚家落井下石,反而还很礼重龚家人、对他们是能帮就帮。
而且,直到前世顾云秋身死,苏宰相年逾三十,都还未娶。
……
高声嚷嚷完那一句后,苏驰摇摇晃晃,半眯着眼看顾云秋:
“对啊!老、老子就是苏驰,你……认得我?”
顾云秋想了想,没说认得也没说不认得,而是反问道:
“苏大哥不是想喝酒吗?我请你喝酒吧。”
“点心,帮忙扶人到雅阁。”
点心皱皱眉,却还是点头应了声。
没想他刚伸手过去,那苏驰就甩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瘫倒在靠近楼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不、不去——!”
“去什么劳什子雅、雅阁?老子爬、爬不动楼梯!”
双凤楼的店小二倒是挺感激顾云秋帮他们解围的,只要能给这酒疯子从大堂弄走、不要影响他们做生意,免了酒钱都可以。
于是,几个小二都围上来帮忙劝:“苏少爷,雅阁环境好呢,还能点乐妓弹唱助兴,我们再送三位一碟下酒菜,您看如何?”
苏驰半趴在桌子上,却半点不动:
“去去去——!谁要去什么雅阁?”
“谁知道你们不是串通一气哄了老子上去,然后就暗中埋伏四五个人给我捆了丢出去?不去!老子就跟这儿喝!”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惺忪醉眼看顾云秋:
“小子,想请我喝酒?咱们还就得在大堂喝。”
顾云秋哭笑不得:
这酒腻子,想得还挺多?
他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了苏驰。
在大堂喝就在大堂喝。
这么多人做见证,于他们俩而言,都是一种保证。
于是,顾云秋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他露出唇瓣梨涡融融:“所以,苏大哥想喝什么酒?”
苏驰一愣,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呿了一声:“管他什么酒,够老子喝就成。”
顾云秋耸耸肩:明白了。
他叫来小二,让他把店里的好酒每样先送五坛来。
“每、每、每样五坛?”小二眼睛都瞪直了。
他们这儿可是双凤楼!
单沈家每年开沽就有大、小两种酒,再算上京中各家酒库的果酒、配酒,林林总总算起来,少说也有二十来种。
每种都要来上五坛的话……
那岂不是一百多坛么?
顾云秋一点没觉得多,反朝苏驰的方向努努嘴,“呐,你也听见了,苏大哥说了——酒要管够。”
苏驰:“……”
店小二是认得宁王世子的,人都这么发话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能一抖肩上挂着的扫尘巾,吆喝着往后堂喊酒——
不多一会儿,就有后厨帮工将大大小小的酒坛从窖中端出:
眉寿酒、流霞酒、羔羊酒、香琼酒……
大大小小的酒坛很快就在他们落座的小桌旁,堆成了高矮错落的好几重“城墙”。
最后店小二端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是一碟四样的下酒菜:
卤作的头肝蹄肺四件,炸物三套和两碟子双凤楼的名点心。
碟盘都放好后,店小二照例伸伸手:“二位,请慢用——”
顾云秋给自己倒了杯茶,先敬苏驰一杯:
“大哥慢饮。”
苏驰斜倚在桌上,看着身边高高堆起的酒坛子,忽然哈哈大笑,他没用碗,站起身拿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下。
喝下了大半后,才一抹嘴,拍桌子说了声:“痛快!”
顾云秋只微微笑,捻起桌上的花生米吃。
看他这般,苏驰忍不住感慨道:
“果然,有钱就是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在这世间做点什么,没钱还真是寸步难行。”
说完这两句,苏驰又仰头咕咚咚灌下好几口酒。
“那——”顾云秋开口,“若大哥有钱了,又当如何?”
苏驰喝酒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苏大哥刚才不是说——‘想做点什么’吗?”
聊起这个,苏驰可来了兴致,他抱酒坛坐下,伸手抓了块卤肉塞到嘴中,一边不讲究地嘬嘬手指,一边开口道:
“我要是有钱喽啊——必定大捐个押使到西北去,抓紧这两年时间、能做很多事。”
大捐,是捐纳的一种。
捐纳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捐官。
捐官分为常捐和大捐两种,前者只有出身和虚衔、不需要履职办实事,后者却可以按照不等的价位买到州府以下的官品、还能打马上任。
苏驰所说的押使,是军营书吏的一种。
官阶品级在从九品到正四品不等,主要负责押运物资、征收军粮。
捐纳制度,原是在国库空虚时,朝廷不得已向民借利的一种手段。
然而历朝历代捐纳泛滥后:
那些捐官为了捞回买官花的本钱,必定在任上贪墨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继而败坏吏治、蠹毁朝廷根基。
顾云秋听苏驰如此说,倒也和他前世的经历对上。
但他还是故意拧眉,反问道:“大哥这是要去捞钱?”
苏驰却咋舌两声、丢掉喝空的酒坛,重新抱起新的一坛子:“小子,你也太看低哥哥我了!”
“如今我是落魄了,但还分得清好歹,看得出长短。”
“捐官捞钱只能捞一时,倒不如做一番事业出来,细水长流地捞一世。”
他嘿嘿一笑,“这两者的轻重分别,我还看得出来。”
这话,若换旁人来听——
基本都会认定苏驰是个脏心烂肺的大贪官。
看不上小县令、衙役,却要做出一份事业到高位上去贪。
实际上,顾云秋重生而来:
知道这位苏宰相就是这般说话,尖酸矛盾、吊儿郎当,但在江南水祸时,却能带头第一个将自家宅邸卖了捐出赈灾。
苏驰是怪,却也是怪才。
见顾云秋没说话,苏驰还当他是不信,于是又展开讲了讲:
“西北局势紧张,很需要粮草和军饷。做这西北押使呢,就能暗中操作,做出许多动作来。用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助我大营将士一臂之力呢。”
他喝得高兴,嗓门也大。
加上本来双凤楼大堂内好事围观的人就多,这话一出,便惹得众人纷纷议论。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得了吧苏驰,你别诈人小公子年少不知事。西戎王庭内乱、早已退出边境,你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就是就是,西北大营都裁军了,你这说什么胡话呢?”
见众人附和,苏驰哼笑一声,才不理会:
“去去去,你们懂个屁!”
等那群人走远了,苏驰才俯下身,趴到桌边压低了嗓音对顾云秋道:
“西戎王庭,是戎王一家加上十二翟王共同主政的部落形式。”
“六七年前之所以会内乱,是因为老戎王的原配王妃膝下长子意外战死,而其他几个儿子各自为政,继任的荷娜王妃膝下儿子年幼、不能主事,这才形成了内乱。”
“如今都过去七年了,西戎人再傻,也该厮杀出个胜负了。朝廷这会儿却还坚持削减西北大营的开□□等西戎卷土重来,不就白送么?”
说到这儿,苏驰脸上闪过一抹嘲色:
“可惜朝堂上都是固执己见的死老头,为着个皇后的死,逼得良将离心、忠臣疏离。一帮自诩高明的蠢材,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分利。”
他这些话,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
但从前世的经验上来看——
西戎王庭确实是在内乱了几年后重新趋于稳定,由苏驰提到的荷娜王妃暗中掌权,联合十二翟王发兵攻打了锦朝西北边境。
而自请到西北军营的四皇子凌予权,也在那场围攻中不幸丧命。
西北大营数十万将士誓死戍边,战至弹尽粮绝。
虽也确实守下了黑水关,但却死伤惨重,镇国将军徐振羽也重伤昏迷了半年之久。
顾云秋想了想,扬眉:“那大哥买官,要多少银子?”
苏驰一愣,酒液顺虎口浸湿了衣袖都没注意到。
顾云秋从袖中取出一张刚才点心给他的银票:
“七百两够不够?”
呯——
苏驰手中的酒坛应声而落。
刚才苏驰醉醺醺议论那些,有人细听、有人没有,但是当顾云秋说出那个“七百两”后,整个大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驰瞪大眼睛看他,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而顾云秋只是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惊骇之下、苏驰的眼神清明,根本不见一丝醉态,刚才的一切倒仿佛是他装出来的。
“你……”
半晌后,苏驰终于开口,他声音嘶哑:“你,就不怕我骗你么?”
顾云秋俏皮地眨眨眼,用只得他们两人听见的气声道:
“那大哥刚才那么一大通醉酒闹事,不就——白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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