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长打着扇子,躬身补充道:
“我们吴家村不算大,一半百姓都住在山中,有的都是林地、下田,银子他们都备好了,大人尽可放心,误不了差事。”
听着这些,县令已经动心,但碍于税官是他上封,便不好表态。
倒是那师爷又站出来,走到税官旁,帮着吴村长说好话:
“大人,这位吴村长是我们这儿极和善的一个人,他治下的吴家村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正午日头毒,我们不妨——去歇歇?”
税官不置可否,只低头翻看手中田簿。
“您放心,没有酒、也不见大鱼大肉,都是家常小菜、我媳妇儿亲手做的,菜是田里现成新鲜的,河鲜都是今早山里打的。”
“就算是磨勘查起来,也不会指摘大人什么。”
哦?
税官翻动簿子的手顿了顿,抬头扫了眼这位吴家村长:
还知道官员的磨勘?
看来并非泛泛之辈。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扫了县令和师爷一眼,然后才笑起来转向那吴村长:“如此,盛情难却,还请村长前面带路吧。”
县令和师爷,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而吴正也高兴起来,他亲自拿了车凳,“请大人高抬贵足,小民家远些,天气热,我们坐马车去、坐马车去——”
等税官和县令几个上车后,吴正才跟着走。
他一早算好了——
今日是九月十六,杂买务与他约定交货的期限也是这一天。
正巧税官、县令他们几个过来,吴村长就想着在家中摆一桌席,邀请这几位大老爷们吃上一顿,往后行事也方便。
杂买务的提辖官与这税官相识,两人曾经是同榜的进士。
无论如何,看见旧相识总是高兴的,税官暂且将心中种种摁下,走过去坐了,脸上露出点儿笑意。
说是家常菜,但吴村长极会来事。
几盘蔬菜虽说是山茅野菜,但用了鸡汁、松仁、枸杞、党参等勾芡,一盘子端上来靡费不在二两之下。
河鲜也是河鲜,但却是京中达官显贵都很少吃的鲜黄鲈,一条在丽正坊的鱼市上都要五六百文钱。
最要紧,村长还弄了不少山珍上桌——
土瓦罐里装鸡汤、但鸡汤下面压着老山参,破瓦盆里面盛茄子、但里面杂了野山笋。
也确实如他所言没有酒,但奉上来的香饮子却是凉水荔枝膏。
眼下都是秋日了,找冰镇着这糖水很难不说,还要弄到荔枝……
税官端起香饮子轻啜了一口,看向吴正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
磨勘是官员任命考核政绩的一种方式,每年深秋举行。
一个小小的村长,却连这种事都知道。
看来从前,也没少在这方面做文章。
饮过三巡,杂买务的提辖起身向税官拱手:“哥哥慢坐,小弟我还有差事要办,要先走一步——”
吴村长和妻子挽留再三,提辖也都说这批菜要得急,实不能耽误。
无奈,吴村长只能让妻子带着提辖去后院提菜,自己陪坐在正堂上,继续同税官、县令几个过茶、用饭。
他这儿才起身,准备给几位大人再添一盏。
那边后院就突然传来数声嚷嚷,然后就是嘈杂人声并厚靴子落地的达达声。
提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将一团黄芽砸到桌上——
“姓吴的,你这什么意思?”
吴刘氏跟在后面,脸色惨白、神态慌张。
村长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当场起身来陪笑道:
“官爷,是不是这笨娘们说错什么了,您消消气、消消气——”
提辖怒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又拎起手中一头芜菁:
“你自己看看!你这菜上怎么有字?!”
“若被禁中省院的老爷们看见,他们会怎么想?!”
有字?
吴正这回也慌了,他扑上前拿起那头芜菁,发现圆胖的菜团上,竟然有个用针扎出来的“千”字。
而那黄芽的茎秆上,也扎着一个小小的“州”字。
因为针孔太小,他们刚开始并没发现,如今菜被摘下来放在窖里几天,针孔的位置渐渐变色,这才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吴正惶然,转头看妻子。
吴刘氏也是摇头,更告诉他:“后、后院的菜、菜上都有……”
“什么?!”
吴正这才急了,丢下那两棵菜就往后院跑。
结果去到后才发现,那些他们从陈婆婆六亩地上顺回来的黄芽、芜菁,都被针刺了各种各样的小字。
提辖跟着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吴村长,本官需要一个解释。”
不明所以的县令、师爷,还有税官也紧随其后。
“我……”
刚才在筵席上还能侃侃而谈的吴村长词穷,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菜上刻字,意图不明,”提辖寒声道,“你是想被以巫蛊罪论处么?”
巫蛊重罪,罪夷三族。
吴村长一下吓软了腿儿,吴刘氏更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这菜、这菜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提辖沉眉厉色,“那怎么来的?!”
“我……这……”吴村长犹豫半天,咬牙道:“是、是我管人买的。”
“买的?”提辖身边的官差已围了上来,“管谁买的,可有人证物证为凭?否则你想要借机脱罪!”
“我……”
“吴村长,”税官似笑非笑上前一步,“眼下可还在国丧期间,朝堂之上为着立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你这事……可大可小啊。”
京畿小村落的村长当然不知什么朝堂上的大事。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杂买务的提辖听。
那提辖一听就明白了同榜这是在点他,脸色更加难看,他盯着吴正,“若你说不出卖家是谁,又拿不出依据,我便只能当你是罪魁祸首了。”
“到时,是抄家落狱流放,还是凌迟绞刑夷三族,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村长跪倒在地,脸上血色褪尽。
半晌后,吴刘氏忍不住哭起来,承认了:这些菜是她偷的,偷的隔壁陈家村那一户豆腐坊的,就从那六亩地上偷的。
又是豆腐坊?
税官和提辖面面相觑,半晌后,吩咐人去将陈婆婆、杨氏夫妻带过来问话。
陈婆婆带着陈槿、蒋骏,杨氏夫妻抱着孩子,不多时就来到了吴村长家。
提辖和税官问过前因,知道两家人之间因卖田庄之事生了龃龉,也知道了因为杂买务单子、偷菜等事,双方闹上过公堂。
中间推搡打人、赔款等事更不必再提。
提辖皱眉,指着地上的菜问杨氏夫妻:
“所以,这些黄芽菜、芜菁你们认得么?”
杨叔将孩子交给妻子,自己膝行过去细看了看,然后伏地拜下:
“回大老爷话,小民认得,这便是小民田里的菜。”
他这话才说出来,旁边的吴刘氏就尖叫起来:“大老爷您可听着了!这菜是他们家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可没有行巫蛊之术!”
她这样无礼,提辖官也不惯着,当即就叫两个官差堵了她的嘴,“没问你,不得喧哗嚷嚷!而且你偷菜也是犯罪,别以为你多清白!”
等料理了吴刘氏,提辖才转身来继续问:
“那,菜上的字,是你们刺上去的么?”
杨叔再拜,俯首:“是,是小民刺上去的。”
这夫妻俩态度平和,与吴正一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说是提辖官,就连税官都有些不忍心,他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菜上刺字可能会以巫蛊论罪,你们可想清楚了。”
杨叔却不慌不忙,说出那般他早熟记于心的话:
“回大人,字是小民刺的不假,但并非是巫蛊,而是祝祷。”
“祝祷?”
杨叔转头,看了妻子一眼。
杨孙氏会意,将孩子又递给丈夫,从袖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也恭敬拜下:
“刚才两位大人也提到,国丧当前。”
“民妇生在闽州,地方上流俗是只重生男。然而民妇出生后,却幸得昭敬皇后垂怜,命天下各州开女学,所以民妇才能入学堂、开蒙识字。”
昭敬,是先皇后的谥字。
取义:昭德有劳、畏天爱民。
之后入陵寝时,还要附圣上的庙号、再上尊号。
“……这和昭敬皇后有何关系?”提辖官没明白。
杨孙氏将那小册子呈上去,轻声细语道:“民妇是想说,昭敬皇后德泽万民,民妇也深蒙其恩,如今娘娘故去了,民妇没有什么能替她做的——”
“只能效法宫中的淳嫔娘娘,抄一抄御诗为祭。”
“只可惜,宣纸价贵,民妇家中实在买不上,只能以这些精心栽植的蔬菜庄稼代替,愿皇后娘娘在天有灵,能保佑我等农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杨孙氏手中的,是最近才印发给万民的《御诗札》,里面缉录了三年来,皇帝痛悼皇后所写下的数首御诗。
提辖官接了那《御诗札》,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税官,一时无话。
倒是一直瘫坐在一旁的吴正,忽然指着她大喊道:
“你们是故意的!”
——什么田里生虫!
他们分明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这般算计!
吴正也顾不上丢脸,翻过身来就将自己的猜测悉数说出,还让提辖和税官明察:
“小民盗窃是不对,但他们这嫁祸的手法实在恶毒,竟想用巫蛊之祸让小民全家惨死,大人,这、这歪风!断不能轻纵啊!”
陈婆婆忍不住,在旁轻哼了一声:“你不偷不就没事了?”
吴正却还嘴硬,“就算我不偷,你说是御诗就是了?我怎么看都是乱七八糟的字呢?!”
“村长自己是小人,便都以小人之心踹度旁人么?”
杨孙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道:
“民妇是真心拜服昭敬皇后,也教孩子背这些御诗,没有吴村长想的这般不堪。”
“是啊,大人若不信,”杨叔抱起那个一岁多的的孩子,“可让宝儿现在就给两位大人背一背。”
说着,杨叔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小娃娃便乖乖开口,奶声奶气地诵道: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凉风夜烛,影散琼楼。叹乎悲乎吾生孤苦,愁乎悠悠,芳魂何处。”
而从吴村长家搜出来的那些黄芽菜上,稍理顺序,其实正刻着: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
到此刻,吴正还想抵赖。
但那提辖官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一岁半的孩子天真无邪,定然不会撒谎。
只有父母是真心敬服先皇后,日日夜夜将御诗挂在嘴边,才能做到如此流畅地倒背如流。
杨家夫妻是外来户,被欺压了也不敢伸张,反还想着为昭敬皇后祈福。
提辖官想起来之前和陈婆婆的那笔买卖,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不再由着吴正狡辩,而是命人给他们一家绑了起来。
税官也将这事儿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
吴正就被查出藏匿名下田产、吴刘氏也被证实虐待亲子。
公田所的小吏也到河间府上作证——说他们家在垦荒一事上纠缠不休、挖空心思占尽朝廷便宜。
如此,数罪齐发,竟判了吴正一个流放。
至于吴刘氏的种种毒妇恶行,吴家、陈家两村的村民更是倒苦水般在公堂上说个不休,那些被她祸害输了官司的人,更趁机站出来作证。
河间府衙据此,从重判了她没籍为奴,并罚到边关三年苦役。
至于吴家的家产,自然被府衙查抄充公。
而那个收了吴家人贿赂的师爷,也没能在这次的事情中幸免,县衙中的腌臜事被一纸状文捅到了御史台和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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