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看明白了:
苏驰总选择在酒楼这种人多的地方装酒疯子大闹,就是希望能遇上一个愿意给他买酒的好心人。
这人都愿意给酒疯子买酒,可见财力不一般。
这样苏驰就能借着酒劲儿将自己的宏图壮志一说,对方听了便有后续;对方不听,他便当成是大醉一场、自己说的都是醉话。
也是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真不愧,是后来的所谓“妖相”。
这回,换顾云秋不给苏驰说话的机会,他起身冲苏驰道:
“再者,我还算有些余钱,被大哥骗一回也不至于就倾家荡产。”
“丢钱事小、丢人事大,大哥之前不还说吗——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李太白的一句诗。
他年少时游渝州,因不循旧礼和流俗拜谒,而被当地刺史李邕冷遇。
年少怀豪情的李太白便在临走时写下了这首诗反讽、揶揄李邕的傲慢,最末一联更以“宣父犹能畏后生”句,来讽时人的慢待少年人。
“……”
苏驰沉默,一时无言。
顾云秋又拍拍手,一边吩咐点心去找店小二来收拾残局,一边眼睛亮亮地看向他:
“怎么样,苏大哥这回愿意跟我上楼,去雅阁坐坐了吧?”
苏驰拧眉,看顾云秋一会儿后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少年郎——!”
他反手挽剑花将随身长剑还剑入鞘,然后长袖一摆:
“自当奉陪。”
等顾云秋他们上楼后,双凤楼内的一众宾客才议论起来:
“这小公子谁啊……有钱没地儿花吗?”
“这钱给了苏驰,不是打水漂吗?”
“就是,我敢打保票,他拿到了钱,肯定明天就去赌了。”
“这小公子你们都不知道啊?”店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世子啊。”
宁王世子?
众宾客安静了一瞬,而后又炸开锅般七嘴八舌:
“就是那个烧了太后百子图还能幸免于难的宁王世子?”
“听说他还砸了陛下很喜欢的一块砚台!放走了贵妃养了很多年的鹦鹉,还有还有,你们看见他身上穿的那套锦袍没有?”
“那可是冰绡所制,扯块布下来都能买我们一栋二层小楼!”
……
他们这般说着,店小二收拾好碗碟后,也笑着凑上一句:
“各位大爷说的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世子这些年可好着呢。”
“哪里好?”前儿出言提醒的大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这不就憋了个大的?”
“那可是七百两啊,就这么说给就给喽哇……”
见众人的议论渐渐从宁王世子转到宁王身上,然后就往着国事方向去,店小二人微言轻不好插嘴,便笑着转到门外去迎客。
双凤楼外,人来人往。
画门高高扎起的各色彩绸下,静静站着个深灰僧袍的年轻和尚,他五官深邃、凌厉的眉峰压得很低,像一尊怒目的金刚。
僧人年纪不大,瞧着像是十四五岁上下。
店小二等了一会儿,见他静静矗立在门口,没要进来的意思,他担心影响生意上门,便堆了笑脸上前:
“小师傅化斋还是进来用饭吗?我们双凤楼的素斋可有名了。”
被搭话后,僧人才恍然回神。
“不用,”他摆手,“我等人。”
话音刚落,远处昌盛巷附近就走出来另外一个更年长些的僧人,看着二十出头,一张芙蓉笑面、骨骼风流:
“小师弟你在这儿呐?叫我好找。”
他走过来,一把勾住李从舟肩膀,“看什么呢?东西我都买好了,快回去吧,看这天色,像要下雨了。”
李从舟点点头,跟着明义师兄走了两步后,却还是忍不住顿足仰头,看向了——双凤楼二层雅阁的方向。
“发什么愣呢?!”
明义见他没跟上,转身回来就锤了他一下。
没怎么用力,是开玩笑的力度。
但李从舟却偏偏被他砸得踉跄往前,还止不住地咳嗽两声。
“你这病还没好呐?”明义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摇头笑,“啧啧啧,小师弟你不行了,去一趟西北身体明显没从前好了。”
李从舟没说话,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明义摸出个肉烧饼,“所以师兄就跟你讲,做人呐——还是要吃肉!”
李从舟没理他,侧首轻咳两声后,率先朝前走去。
他没病。
只是师兄下手没个轻重,一拳正巧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这伤是暗伤,师父师兄皆不知。
是在他们准备离开兴善寺返京的前一夜,他为护四皇子,被西戎弓箭手埋伏,从后放了冷箭。
带倒刺的箭矢剜掉他后背一块肉,虽有军医紧急处理,但过多的失血还是令他面容憔悴。
为了不叫众人担心,李从舟只能推说自己是染了风寒。
但这一路回来餐风露宿,即便有四皇子赐的灵药、乌影的暗中照顾:
他这的伤还是没好透,总在咳嗽。
西北局势紧张,六年时间过去,荷娜王妃已牢牢将整个王庭握在手里,这女人听信谗言、死咬着四皇子不放,三番两次派亲卫兵偷袭。
誓要弄死四皇子,然后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若非李从舟拼死相护,四皇子现在也早已是黄土一抔。
西北大营的屯粮本就不足,如今三年国丧期满,因朝堂上的纷争,军饷也被克扣。
若此时西戎大军来犯,只怕——
黑水关又要如前世般告破。
这是锦朝西北疆域中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黑水关破后,兴庆、凤翔、西平三府就会直接暴露在西戎铁骑下。
三府再破,就是关中腹地和中原。
战况紧急,但偏偏此刻西北大营的主将徐振羽,十分不便上书。
此时牵涉朝堂党争、立储和后宫:
昭敬皇后虽去,其身后还有文氏一党和太子。
太子虽被立储,但根基不稳,身边仅有文氏一党协助。
且国丧三年里,都是由惠贵妃徐氏帮忙料理后宫。
惠贵妃膝下可是有两子,尤其是长子、四皇子凌予权深得皇上喜爱,骑射俱佳不说还颇具文才。
即便太子与诸位弟弟关系都不错,但文家党羽还是将四皇子当做争储的头号劲敌。
昭敬皇后若在,四皇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宠儿。
但昭敬皇后过世,皇后之位虚悬。
若皇帝动了让惠贵妃继立为后的心思,那她所出的两位皇子都会因而成为嫡子,对太子的威胁无外乎是加重了。
加之惠贵妃出自定国公徐家,长兄掌握西北重兵不说,妹妹还直接嫁给宁王、做了王妃。
所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文氏一党说什么也不会再加大徐氏的权柄。
徐振羽前几回的上书,都被他们说成是妄图拥兵自重。
后来讨要粮草军饷,文氏也是想尽办法拖延阻挠。
前世,这件事情最终的破局——
是四皇子惨死在战场、徐振羽将军伤重昏迷,文氏一党才真正意识到西北局势之急,并非是徐家暗中夺权。
可到底为时已晚,损失惨重。
今生,李从舟已尽力保下四皇子。
想要换得朝廷尽快拨发粮草、军饷,补齐西北大营兵马,也只能想办法劝太子出面——釜底抽薪,让文氏党徒无话可说。
然而,李从舟没想到会在双凤楼遇着未来的宰相苏驰。
苏驰这人生了妖骨,是个怪才。
当年襄平侯狗急跳墙,一把火烧毁了户部在江南的籍库。
自以为死无对证,却被苏驰一眼看出破绽。
只用各县存档的旧文本,他就推演出了正确的税赋和人口,反打了襄平侯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后来运送往西北大营的粮草,也是由此人出面押送。
前有西戎追兵堵截,后有襄平侯买通盗匪劫掠,他却在镜河上来回横渡,晃得敌人损兵折将不说,粮草也颗粒未失。
当然,李从舟更没想到的是——
顾云秋也在双凤楼。
而且,还当众给了苏驰七百两银子。
这小纨绔。
李从舟足下生风:
也不知是单纯的傻。
还是……也知道了什么。
○○○
宫中,宣政殿。
层层压低的黑云如潮水般蔓延到禁城上空,也将整个宣政殿衬得昏暗一片。
高悬正中的《明德格物》牌匾下,当今圣上一席明黄、负手而立。
御案之下,东首之上。
年轻的太子簪莲华白玉冠静坐在漆朱的一把交椅上,面前是窄于御案的一张小几,上头摊开着几本奏折。
而与之相对的西首座,宁王坐着把降香黄梨的。
太子以降,东侧列班,前后立着一老一少两人:年长者鹤发童颜、身穿紫蟒,年少者则红袍披甲。
他们对面西侧,同样站着两个人。
在前一位身着灰尾鱼服、头上仅簪木钗,他双颊凹陷、容色憔悴,一看便是重病缠身;在后一位墨绿蟒袍,手持笏板、容色焦急。
殿外,重云中隐有雷动。
绿蟒文臣姓舒,是正一品纳言阁大学士,他上前躬身拜下: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凤位虚悬、后宫惶惶,百姓也终究难安,为保后宫稳固,臣请陛下,早日另立新后!”
与他相对的,是红袍披甲的同知将军,姓段,年三十。
段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
“后宫稳固?便是皇后娘娘在时,后宫也是由惠贵妃协理,上下事项一应妥帖,何来舒大学士所谓的‘惶惶难安’?!”
大学士看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贵妃娘娘是好,但终归不是中宫皇后。”
段将军嗤笑,“那请陛下继立贵妃娘娘为后不就完了。”
他这话说得轻,却一下引得宣政殿众人都齐看过来。
就连负手在御案后的皇帝本人,也向他投来一抹凝视的目光。
段将军干咳一声,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大学士没理他,又走到中间再拜:“还要请陛下早作决断。”
皇帝环顾众人后,先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东首座的太子:“檀儿,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是昭敬皇后唯一长成的子嗣,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他起身、恭敬拱手道:“立后是父皇的大事,儿臣是晚辈,自然都听父皇的。您要另立新后,儿臣会敬之如母;您喜欢惠贵妃,儿臣也愿精心侍奉。”
皇帝点头,转向东首的紫袍老人:
“龚相,你是皇后的老师,又与文国丈是旧友,你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自然是当朝宰相龚世增,他捋了一把胡须,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家事。”
言下之意,他不想掺和。
皇帝又转头看西首下的第一人,“那大哥呢?”
这病弱的文臣是文皇后的兄长,官拜尚书府太傅、统领六部,只是他身子不算好,这些年也只是挂个虚衔而已。
文太傅呛咳两声,先自谦了一句不敢,才表态道:“陛下情深义重,此事原不该我等外臣置喙,但……后位虚悬,确实对朝局不利。”
“怎就不利了?”段将军又忍不住打岔。
他是龚世增的家臣出身,后来跟随定国公出征立功、得了军衔,与西北的徐振羽将军最是要好。
“昔年唐太宗的文德皇后长孙氏崩逝,太宗往后二十二年不都没立后么?也没见大唐出什么乱子啊?”
这话狂悖,才说出来就被龚世增喝止。
而坐在西首上的宁王,也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皇帝揉揉眉心,没发作,只挥挥手,“罢了,天色晚了,朕也乏了,铮弟留下,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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