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吏部就发人到了奉圣县,起底了不少陈年的冤假错案。
而那位税官碰巧是个良善人,专门上书朝廷记述了京畿罗池山下陈家村、杨氏佃户追思昭敬皇后的作为。
这封奏折被文氏门客看着,辗转几遭后,竟呈给了圣上。
皇帝陛下哀思重,闻得对方提皇后所求的女学,更是有感而发、追思不已。
如此,朱笔御赐,竟专门要在陈家村修建一座新的女学。
而那杨氏一家也被减免了三年的赋税,赠得皇后所抄《女训》一本以示嘉奖。
此奖使得民间争相效仿,倒一时弄得各地女学大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顾云秋被蒋叔套车、喜滋滋迎接到庄上时,就知道他的计策不差。
上回订双凤楼的酒菜被陈婆婆骂了,这回中午的庆贺,就都是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鸡鸭鱼肉也从村里现宰。
除了陈村长一家,还请了那两个来帮忙刺字小男孩的父母。
杨叔红着脸,率先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顾云秋:
“多亏了公子的计策,我们才能叫那恶人认罪!当真是痛快!”
“可不是?”蒋骏跟着举杯,“我在旁边看着都解气!”
陈婆婆也起身,不过她还是有些可怜吴家那孩子——
吴正横行乡里,他自家的亲戚都不愿收养他的傻儿子。
府衙无奈,只能送到京城的慈幼局。
“不过,公子你怎么想到用刺字这么刁钻的办法啊?”陈石头喝着顾云秋他们带来的桂花露,笑盈盈的,“那禩字可真难写!得亏有我大哥!”
陈家大哥十七岁,听见幼弟这么说,只是腼腆一笑。
顾云秋眨眨眼:“都是巧合啦。”
原来——
顾云秋听得宁王讲那个审丝案后,就得着启发:
要坐实吴村长的偷盗之罪,就得在赃物——也就是那些菜上做文章。
想这些的时候,他坐在宁王妃身边,陪王妃一起理九九重阳日要用的茱萸。
王妃身边的嬷嬷在绣荷包,桌上摆了她一个箩筐,筐中放着她做的女红:绣帕、络子、香囊一类。
顾云秋一瞥眼,就看见那团布料上放着个针包。
细细的花针扎在个红布软包上,远看过去像只小刺猬。
这针包是用削好的软木塞,外面包上棉花和布做的,针扎上去拔起来会留下个圆圆的小孔。
顾云秋盯着那些小孔,忽然眼前一亮:
若是用细细的绣花针在菜上刺字,是不是也能做成记号?
而且花针留下的小孔微小,刺在黄芽菜和芜菁上根本不显,只有窖藏一段时间后,针孔才会发黄、发黑显现出来。
一开始,他只是想到刺字。
但又想到吴村长一家难缠,得刺点儿——被发现后还能被褒奖的东西。
不然,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说是他们行巫蛊之事。
于是,顾云秋的目光就移到了他讨来的《御诗札》上。
定下那首“女德千禩”的词后,顾云秋就找来陈石头几个,要他帮忙找几个能识文断字、踏实稳重的小孩。
而且,要口风紧、对之后事能守口如瓶的。
刺字这事儿不能摆在明面上做,得找个由头。
所以,让杨家夫妻佯做地里生虫是第一步,请六个小孩过来是第二步。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不多,但要用绣花针刺到菜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陈家两个年长的哥哥承担了其中最复杂的“禩”字和“德”字,陈石头和陈槿各刺两个字,而那两个小男孩分别认了简单的“千”字和“九”字。
顾云秋对他们没别的严格要求,只一样:字不许错。
就这样从九月初七日上折腾到了十一日,吴家村长在徘徊观望几天后,终于上套、派人来偷走了他们刺了字的黄芽菜。
往后的一切也就顺利成章——
其中杨氏夫妻在田边要求税官折价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因此,顾云秋还专门叮嘱他俩,十五日后就不要再整理田地。
毕竟从前,即便吴正一家人过来偷了菜,杨家叔婶也会在第二日上勤勤恳恳地将土地复原。
——只有让税官看见那六亩地的“惨况”,才能真正拖延时间,让税官到吴家村的时间恰好是在正午。
顾云秋问过陈村长,说那吴正年年都要借机宴请来往官吏。
所以这一回,肯定会再次请税官到家中吃饭。
适时,杂买务的提辖官会去他府上提货,也就会当场发现——那些菜上的刺字。
由于是当场发现,吴正也无从抵赖、说是中途经手了旁人。
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数罪齐发:
为了不担巫蛊的祸名,吴村长一家必定会亲口承认偷窃。
只要承认了盗窃事,往后的每一步,就都在顾云秋的计划内。
也恰若陈婆婆在吴村长家说的那句——
若吴正不偷,他们算计再多,也奈何他不得。
“不过杨婶婶也说得好,”陈石头算是较早知道事情经过、还偷偷听了全程的,“还有小宝儿聪明!”
闻言,杨孙氏只是抱着孩子,微微笑了笑。
她那一席话,虽是为了做局,但也真心感谢昭敬皇后。
若没皇后娘娘当年的懿旨,她们村上多少女婴溺亡、多少女孩念不上书。
“这是公子给我们的五两银子,”杨叔拿出一个荷包,笑着双手奉与顾云秋,“朝廷如今嘉赏我们三年免税,今年上的,税官大人退我们了。”
顾云秋摆摆手不想拿,推拒几回合后还是拗不过,最终接了下来。
一群人中,还是陈村长的妻子正经上心。
她再次提起了要顾云秋帮忙看城里差事一事,见识过小公子这一回的本事,她更加坚信跟这小公子讨差事——准没错。
村长夫人姓李,顾云秋一口答应下来后,却还笑道:
“李大娘别急着托我,说不定诚哥和勤哥今年考上呢?”
他眼睛弯弯地看着村长一家,“我们村可说不准出个状元郎哦!”
这话好听。
陈李氏爱听,她嘴上说着“那两小子哪可能”,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些穿着红袍、头戴花翎双翅帽游街的状元样子。
若她家孩子……
陈村长摇摇头,在旁撞了她一下。
陈大郎和二郎两个在旁,虽说心中也知道分量,但难保不燃起一丝希望——脸蛋都红红的,暗自想着回去要苦读。
唯有陈石头少年不知愁滋味,一边偷偷将大块的糖排骨夹给坐他旁边的陈槿,一边偷拿了大哥二哥的桂花露、塞给小姑娘。
顾云秋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倒在小点心身上。
……
事情解决,一顿饭也吃得痛快。
顾云秋辞了陈家村众人,便带点心返回了王府。
翻过年去,到承和十四年。
开春。
顾云秋种在祭龙山上的榆树全部长成,他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它们悉数伐采、变卖。
六年生的榆木径长一尺有余,因大疫封闭了三年又逢国丧结束的京城里,正巧就缺这样的好木料。
点心等人才将一截料样拿到京城北市,就被四五个老板围住。
几人争相竞价,竟将每根单价增到了二银上下。
最后,点心择了一家在京中收售、制卖家具的老字号:泰康行。
泰康行的叫价不是最高,但这些榆材不是小数量,全部卖出后能赚取数千两的银子。
那些没有固定店铺的小老板,就被点心直接筛除了。
而泰康行在京中数十年,老板又是木匠出生,对行内制具的要求严格、选用木料也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这些在京中有口皆碑,也让点心足够放心。
如此,全部榆材丈量称重后,合共得银:八千七百两。
老板给点心分作两张开出银票,一张八千、一张七百两。
点心今年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站在三尺高的柜台后,竟比那魁梧的老板还高出半截。
他双手接过银票,对照了票号是京中最大一家钱庄衍源后,便谢过老板告辞。
这三年里,点心还学会了骑马。
他从泰康行出来后,就打马直奔和宁坊内双凤楼。
门前彩画欢门重扎、红绿杈子并红纱栀子灯再挂,店小二站在招牌幌子下,高声吆喝着迎门——
留在王府也是干等,顾云秋干脆预下了双凤楼一席临窗的雅阁。
年十四的顾云秋照旧喜爱陶记的桂花糕,加价请小二排了一碟送来,又点了金银牡丹饼、芙蓉春茧两道双凤楼的招牌茶点。
一壶杏花蜜茶刚送到,点心就蹬蹬踏了进来。
“公子。”
“我在窗口看着你了,”顾云秋挽袖,倒一盏花茶递过去,“辛苦小点心啦!”
即便到了十七岁,听着这个称呼,点心还是难免脸热。
他将卖榆材的详情说了一通,从前襟内侧口袋里取出叠好的两张银票:“公子收好。”
六年前,顾云秋只想着赚个三四千两做本钱。
没想,京中三年大疫并国丧,倒让这批榆树利滚利赚翻了足一倍。
加上陈家村田庄上挣的,顾云秋手头的闲钱也终于凑足了在京城卖个临街二层小铺并布置店面、置购家具的钱——
顾云秋换了自己身上另一张银票,分出小百两给点心。
让他之后拿去兑成现银,分给那些运送木材下山的师傅们,以及报国寺内,那几位被李从舟托付、帮忙照顾榆树的和尚师傅。
最要紧,还有那个在小院中帮忙他们翻弄土地的杂役大叔。
“分多分少点心你自己看着办,”顾云秋喝下一口蜜茶,“办好了来回我一声就成。”
点心颔首应下。
有了银子,顾云秋现下要考虑的就是——
他在京中,应当先办个什么营生?
这问题他也想了六年有余:
酒楼茶肆点心铺的门槛低,但也容易蚀本,要请得到好厨子、办得下来沽酒凭,还得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特色。
——毕竟,京城已有四五家大酒楼在同台竞争了。
米面油粮的铺子也容易,可这样的铺子讲究细水长流,前期投入的成本不高,可每回赚得的银子也不够多,实不能解立时的燃眉之急。
剩下的布坊、玉器、药局等等,都需专人经手。
顾云秋身边就只有点心、蒋叔和陈家村的几人能调度,王府的人他又用不得,所以这些铺子也暂时考虑不上。
思来想去,顾云秋也没能最终定下主意。
便想着先到和宁坊的聚宝街上存了银票,顺便在那附近几条街上逛逛看看。
或许,能就此打开思路——
毕竟聚宝街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京城的大小钱庄都在这儿:衍源、谦益、正元、文远……
过永固山川阁,在丰乐桥西,又是诸多杂货面店、米铺肉铺所在。
而丰乐桥东一片开阔的水阁,正好毗邻禁中高高的城墙。
晨起天还未亮,会有许多小商贩出来卖摊儿,里头能淘到不少老货,算是京城最有名的鬼市之一。
这般想着,顾云秋招呼点心坐下,主仆俩简单就着杏花蜜茶用了些吃食,就匆匆从雅阁中下。
没想才走到一半,就听得楼下堂内一片唏嘘人声。
而后,就是一个年轻人醉醺醺的高喊:
“你们……嗝儿,都不晓得!老子的志向!”
“大、大鹏一日同风起!我……我同你们讲,老子迟早扶摇他娘个九万里——你们、你们懂……嗝儿屁!”
几个跑堂和店小二都在忙不迭给客人道歉。
双凤楼的几个护院正犯难地围着那年轻人,似乎想要上去拦,偏偏年轻人手中拎着一柄利剑,弄不好、要伤人。
年轻人满脸青色胡茬,端看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顾云秋皱了皱眉,听见身边人议论纷纷,说这人已在京城各大酒楼闹了好几天了,酒钱都是赊账,谁管他要,他就借着酒劲舞剑。
29/265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