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这就要走啊?”
大师这称呼,明义听着受用。
而且他还记着六年前看的那本书,《艳|春|情》的笔者在这些年又出了不少续作,像是《绣|榻野史》和《贪嗔帐》。
他从西北一回来,就上书铺买齐了。
若在心中说句僭越的话,明义倒更想要个如小世子这般的师弟:
甜糯可爱、懂玩会玩,兴致高了能请京城闻名的赌棍喝酒。
当真是潇洒豪爽、人生快意。
当然,这念头明义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罢了:小师弟固然古板,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处。
——他还蛮喜欢的。
顾云秋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将他划拨成了红尘风流的“自己人”。只念着他是李从舟师兄,便陪着多说了一会儿话。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绕着书讲,顾云秋想了想,叫来点心,“大师难得来一回,你去请管事取钥匙,带大师到书库挑些好的、带回寺去。”
点心应声领命,倒叫明义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管事取来钥匙领他们离开,顾云秋才迈步回房,笑着给卧床静养的小和尚挥挥手,然后自己扑到圆桌边倒水喝。
他一边捧着小茶盏,一边将路上遇着明义的事给李从舟讲:
“你师兄还蛮有意思的。”
顿了顿,顾云秋吞下最后一口热茶,“对了,你师兄很爱看书吗?”
李从舟眉心一跳,“书?”
——都过去六年了。
师兄不会还在想着那本,那本艳什么情的荒唐书吧?
他皱眉看向顾云秋。
“嗯啊,”顾云秋点头后又摇摇头,“不过他说的那些我也没听懂,我想着王府书库的藏书丰富,就叫小点心带他去挑了。”
这样。
李从舟放松下来。
“公子、明济师傅——”
煎药房小童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名身着青衣的仆役,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暖盒进来:“这是今日的药。”
暖盒其实就是食盒,用外头一重棉罩保温。
宁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乃是用锡器专门打造了双层的屉笼,下层中空能注热水,上层隔开置碗碟瓮盅,最外面再盖上棉罩。
药从这样的暖盒中取出,都冒着阵阵热气。
青衣小童办完差事,笑盈盈走了。
顾云秋却一下苦了脸,发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药。
他不过是啃了一口榠楂、吞下去小半个优昙钵,外加喝了些凉水有些拉肚子,也不知父王母后打哪儿请的大夫,竟一气给他开出三天的药。
这药又苦又涩,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咙里烧。
顾云秋不大想喝,盯着托盘中的药,都快给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
这时,身后的罗汉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顾云秋回头,见李从舟准备掀被子下床,他眼珠一转、忙哎了一声阻拦,“别别别,你别动,我给你拿过来——”
李从舟想说不用,但顾云秋已端起了托盘。
瞧小纨绔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李从舟实在怕他摔了,便干脆坐回床边等着。
将托盘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顾云秋端起李从舟那碗药却没给他,反用小勺舀起一口吹吹凉:“啊——”
李从舟:“……”
他皱着眉往后让了让,隔空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顾云秋。
顾云秋却一脸理所当然:“我喂你呀?昨天夜里你不都还烧着吗?”
“……”
对上小纨绔诚挚热切的目光,李从舟沉眉更重,半晌后才劈手夺过那小瓷碗,低声说了句:“……不用。”
他拿出放在碗中的汤匙,一仰脖,就将整碗药灌了进去。
这回,轮到顾云秋说不出话。
他呆呆看着那个空了的青瓷碗,又目光呆滞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抹了抹嘴,面色如常,甚至挑眉回看他。
顾云秋:“……”
他吞了口唾沫,服了服了,不愧是冷酷的小和尚。
这么苦的药一口闷,当真是硬汉。
而李从舟放下喝空的药碗,抬头见小纨绔还盯着他——
他蹙眉:“怎么,要我喂你?”
顾云秋一噎,险些从床上跳起来,他忙端了药碗,“不不不,别别别,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他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仰头灌得又急又猛。
喝太快的结果,自然就是:
“咳咳咳咳……”
顾云秋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嘴角还沾上了不少药液,眼尾红红的,整张脸上看去狼狈又可怜。
李从舟:“……”
他摇摇头,抬手轻拍小纨绔后背。
等顾云秋缓过一口气,李从舟才拿过巾帕替他擦嘴,眼神无奈:
“笨。”
顾云秋唔了一声,发现小和尚嘴上虽然在骂他,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
他嘿嘿一乐,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等李从舟接了,顾云秋才含着糖在心底叹气:
——小和尚的好感,还真难赚。
寄信不行、送小礼物不行,喂药也不行,那还要他怎么办嘛。
听着檐角阵阵铃响,顾云秋转头:
“对了,给我讲讲你在西北的故事吧?”
……西北?故事?
李从舟捏着那块饴糖,想到他在西北大营杀的猎豹、砍掉的西戎敌军,还有淹没于黄沙中的尸骨、血河。
他默了默,“……没什么好讲的。”
顾云秋一听这话就恼了,他鼓起腮帮,“那你怎么和我母妃有那么多话?!”
意识到顾云秋指的是前几日,王妃在饭前单独找他聊的那一次。
李从舟想了想,善意哄道:“我们聊的是佛法。”
佛法枯燥,希望小纨绔能知难而退。
然而,顾云秋却更拧起眉,“佛法我就不能听了吗?!”
“……你确定要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听的?”顾云秋踢掉鞋子爬上床,撅屁股在床头的柜子里翻找两下,扯出两个软枕分一个给他。
瞧这架势,大有要和他好好畅谈一番之意。
李从舟无奈,只能靠回床上,拉高被子盖住两人的腿,他想了想,在众多经文中挑了一部《金刚经》,开口给小纨绔讲:
“‘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这句,是诸多经文中必要的第一品,往往用来交待时间地点,以及参加佛会的人。”
“……这里的须菩提,是发问者,像学堂里勤学好问的学生。”
前世今世,李从舟两世都跟着圆空大师各地佛会。
他自小译经,对经文内的其中真意确有见解。
只是那些佛经句子,对顾云秋来说还是太过难懂,一会儿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会儿又是无量阿僧祗世界,他根本听不懂也没记住。
听着听着,顾云秋就开始犯困地小鸡啄米。
等李从舟将《金刚经》的前三品讲完,顾云秋已半靠在他肩膀上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
他就知道。
摇摇头,抽掉顾云秋身后软垫,李从舟轻手轻脚将顾云秋放平。
并顺手,拆掉了他脑后的发髻。
午后秋叶簌簌,李从舟半靠在罗汉床上,手中拿起一卷经书,目光却越过经书看向了窗口——
被狂风卷来的重重乌云渐散,露出的一角碧空上:
一轮明日,耀目而璀璨。
○○○
又在王府修养了两日,在太医看过、确保无虞后,李从舟拜谢王爷王妃,收拾东西、准备向他们一家辞行。
王妃再三相劝留不住,只能惋惜地命管家去套车、也正好送些东西到报国寺中。
得知消息的一行人里,当属顾云秋最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小和尚没住几天就要走,而是这都五天了,他们同吃同住、同榻而卧,李从舟待他的态度还是那般不冷不热。
……就很烦。
根本不知道这波好感刷没刷够。
看着往包袱里一件件收拾东西的李从舟,顾云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一见面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我之前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李从舟的手微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收到了?”顾云秋不信地绕过去,眼睛瞪老大,“收到了你怎么不回我?!”
“……没什么可回的。”
这话难听,但却是李从舟的实话。
小纨绔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今日赚了个田庄、明日结识了叫陈石头的小孩,后日就能写罗池山的麦田、豆腐坊的花生豆腐。
虽然信笺上的字歪七扭八,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快乐和旨趣。
倒不似他……
六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
他确实想过给小纨绔回信,但往往数次提笔又搁下。
墨滴从笔尖滴落晕染坏一沓沓纸,却也没能找到一句能写出来、寄过去,同时又不吓坏小纨绔的话。
如此几回,李从舟干脆就不写了。
想着小纨绔一头热,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放弃他。
他身在无间炼狱,这里一片黑暗,本来就不该有阳光。
没想到,顾云秋却执拗地坚持了六年,而且每一回,都随信笺送上了不重样的东西。
那些精巧的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都被他整整齐齐收到了箱子里,柔软的香囊、荷包、绢帛、手帕,也被叠好放在月琴旁。
从西北归来,师父师兄弟都知道:属他的行李最多。
旁人多以为,那是四皇子、镇国将军徐振羽给他的赏赐,却不知满满几口大箱子里,塞的全是——顾云秋这六年寄给他的东西。
“……”
小纨绔看上去,像是被他这话气着了——
一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双腮鼓起,似乎一戳就要炸。
——也挺好。
李从舟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若他们能就这般划清界限……
“没什么可回的也要写!”顾云秋气势汹汹开口,“你就写——‘好的,知道了,我很好’……”
李从舟挑眉,总结道:“是——‘甚安勿念’?”
“对!就这四个字!”
李从舟:“……”
——这有什么好写的?
顾云秋却认真道:“收到信要回,好朋友都要这样的。”
好朋友?
李从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惊异,深深看了顾云秋一眼。
“我知道你在西北很忙嘛,但写四个字又不费多少时间,”顾云秋扁扁嘴,“你总不回我,我多担心你出事……”
“……浪费人。”李从舟打断他。
不浪费时间,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信使来往,难道就为这四个字?
“人?”顾云秋满不在乎,“王府有的是人。”
瞧着他叉着腰、理所当然的模样,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笑了。
“好,”他目光柔下来,“知道了。”
顾云秋从没有看过李从舟笑。
原来小和尚笑起来……
凌厉的虎目也会变成上弦月,微翘的薄唇似弯弓,面庞上的寒冰,也如春雪般消融。
顾云秋看呆了。
直到李从舟登上马车走远,他都没回过神。
最后,只王妃绕到他前面,好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呀,我们秋秋怎么傻啦?”
“……”
秋阳初升,顾云秋的脸一下涨得比朝霞还红。
——都怪小和尚。
突然,一下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
送走了李从舟,顾云秋也终于可以计算起往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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