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再大的银号都怕挤兑,若储户纷纷拿着庄票来讨钱,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来,钱庄也就只能清盘查封、关门歇业。
像盛源银号这位总库司理,只图高额利息,定会放出高于本钱许多的贷款,一旦被人操控闹起挤兑风潮,就注定只有倒闭歇业一道。
闻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开合折扇,又抚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值此盛源银号危机关头,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便会伺机出手——”
原来盛源银号在京中强势这些年,惹得其他钱业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铆足了劲儿想打压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这等事,他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派人暗中收购盛源发出的庄票,然后再对外放出假消息——
说盛源银号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银子到西北时遭遇了马匪,人没了不说,还折损了钱庄里的大半银子。
而盛源银号之所以要秘密发丧,就是想隐瞒此事。
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归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为盛老板死状凄惨而低调发丧,反让这流言有了几分可信之处。
“这世道,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叹,“霎时间,这流言被传得纷纷扬扬,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门提兑,‘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挤兑风潮大起,无论盛源号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储户更认定他们心里有鬼,更急地涌向银号。”
那总库司理见势不对,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撑两日后,银号就被清盘查封。
‘四大元’的领号正元银庄带头报官,更进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转卖家中值钱的物件来填补亏空。
顾云秋听着,又远远看了一眼盛源银号的二层小楼:
——看这架势,只怕连铺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讲了盛源银号这么多事,也算是终于摆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国人物两句定场诗,才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
顾云秋想了想,叫来茶伯,又给他两串赏钱,让他帮忙请茶博士过来。
等茶博士过来后,顾云秋才细问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银号如今是谁在主持?”
“回小姐话,是外柜的档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俩啊?前日老板娘给铺子挂了售牌,让档手在外盯着。她自己在内领着女儿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京、回娘家了。”
顾云秋哦了声,而后面色微变,“你刚才说,他家挂了售牌?”
这回,茶博士还没说话,就被凑过来的茶伯截去了话头:
“怎么,小姐你想买啊?”他连连摆手相劝,“您别看那小楼位置临街临水是不错,但总库司理潜逃时,可带走了银号一大本账簿。”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里头还有好几笔烂账呢。”
顾云秋确实是有些动心,毕竟盛源银号的位置就在京城最繁华的聚宝街上,中间惠民河又能航船,四通八达、做什么生意都好。
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到实地细探。
对着茶伯,顾云秋只不动声色笑笑,又分出几文钱送给他和茶博士,“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两位解惑!”
茶伯笑嘻嘻领了赏赐,和茶博士一同告辞。
剩下顾云秋三人又略坐了会儿,用完最后一盅蒸梨,顾云秋才重新戴面纱、斗笠,起身带点心和蒋骏出去。
——若盛源银号给出的价钱合适,小楼内又无大的暗病,他倒可以考虑接手。
盛源银号关门,固然与那个总库司理脱不开关系。
但在背后煽动挤兑风潮的“四大元”,在这事上也办的有些损阴鸷。
他得去店铺内看看,最好还能找老板娘或者铺子里的伙计们谈一谈,了解清楚其中背景,尤其是茶伯刚才提到的账簿——再做判断。
“小姐你们慢来,我先去拉车。”蒋骏道。
顾云秋点点头,由点心扶着挪动到分茶酒肆门口。
结果他刚提起裙摆走下台阶,旁边窄巷里就突然扑出个衣衫褴褛、白发凌乱的老婆婆,她直冲着每个行人、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
街上行人是能躲就躲,老人连拦了三次都没成功。
一转眼,她的目光就对上了站在分茶酒肆门口的顾云秋。
好巧不巧,今日到酒肆用茶喝酒的人多,顾云秋他们来得早,马车也就停在后院最里侧,一时半会儿还挪不出。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竟直扭头扑过来抱住顾云秋。
顾云秋头上斗笠被她撞掉,点心愣了一瞬,想去扯老人,又念着对方年事已高、不太好用力。
三人纠缠成一团,引来附近许多人围观。
不过他们只敢在外围看,根本无人敢上前帮忙。
老婆婆神色疯癫、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苏州地方话。
京中有懂吴语的,顾云秋前世也跟教坊司一位来自江南的奉銮学过,但与老婆婆说的这些,还是有很大差别。
他努力分辨半天,拼拼凑凑也没能从中读出一个字词。
见他听不懂,老婆婆的神色越来越疯,她手一松,反过来就去抓顾云秋手,扯着他、不由分说要拖他走。
力道之大,都在顾云秋手上捏出红印。
点心着急,先大喊一句“蒋叔”,又狠下心用力去扯那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一碰就急了眼,转头张口就咬了点心一口。
点心吃痛缩手,顾云秋也就被这疯婆婆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走道根本没看路,雪瑞街上正巧有人跑马从北边疾驰出:
马蹄达达、骏马一声长嘶——
骑马之人是个新手,遇着这般状况只会慌乱拉高马缰,不断嚷嚷着让他们让开。
疯婆婆也被那高头大马吓得愣住,顾云秋挣了半天都没能从她手中脱出。
眼看马蹄就要踩两人而过,点心咬牙,准备合身扑上去以命相护。
闻声走出来的蒋骏吓白了脸,丢下马车疾步扑来。
然而——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时,忽有一道裹着檀香的劲风从天而落。
顾云秋只感觉双手腕子上的力道一松,人就被扯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他仰头,意外看见了身穿僧袍、拧眉看他的李从舟。
顾云秋:!
刚才,是李从舟从分茶酒肆的二楼窗口一跃而下,两指点在那疯婆婆手臂麻筋上,迫得她松手的同时,一转身抱走了顾云秋。
马蹄擦着他们、从疯婆婆头顶飞过。
策马之人被吓个半死,更控制不住坐骑,倒是二楼窗口又飞出一僧,远远踢踏着屋檐、灯柱,追了上去——
顾云秋笑起来,搂住李从舟腰,脆生生叫了声:“小和尚!”
李从舟却只盯着他看,胸膛起伏半晌,才拧眉沉声道:
“……不是教过你防身术。”
“诶?”顾云秋眨眼,声音软糯糯,“这不是,一时情急,忘了嘛。”
李从舟盯着他,眉蹙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防身术就是想他在紧急时候用,结果垂眸就对上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眸。
——小纨绔漂亮的柳叶眼尾,被涂了一抹淡红色胭脂。
加上那点贴上去的浅白贝片,配上他的告饶表情,倒真有几分泪光点点的娇痴含情。
以及。
李从舟脸黑胜锅底:他穿的这……什么?
顾云秋被他凶神恶煞一瞪,又见小和尚的眼神都停留在他的小裙子上,眼珠一转、当即顿悟——
他飞快松手后退,当众夸张地大声喊:
“多谢小师傅救命之恩!”
情急救人性命,这样就不算犯戒、当街与“女施主”搂搂抱抱了吧?
嘻。
他可真聪明。
顾云秋挤挤眼:瞧,我多懂事。
李从舟:……
——他怎不知,小纨绔还有这等殊异癖好?
没事就穿个漂亮小裙子到处晃……?
这时,巡防的城隅司终于姗姗来迟。三五个汉子合力,才将那疯婆婆摁住。
为首一人绛色劲装,腰系一道武贲环星带、配长剑,足踏一双乌云皂靴,他上前两步,躬身对一众百姓作揖:
“此事是城隅司失察,叫各位受惊了。”
旁边好几个小贩被撞翻了东西,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抱怨几句,“这疯老太婆可在这儿闹好几天了!”
城隅司这位倒不似别的官爷,听见这些话,还耐心解释了一道,说这位婆婆他们每次都是好好送到慈幼局的。
只是她每次都能有办法偷跑,也叫慈幼局的人头痛。
“之后我们还会再想办法,各位尽可放心。”
他这般谦逊有礼,小贩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嘀咕两句就散了。
倒是惊魂甫定的蒋骏和点心纷纷凑上来,直围着顾云秋打量。
“公……小姐你没事吧?!”点心看着顾云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痕,急得眼泪扑扑掉。
蒋骏也是暗中握紧了拳。
倒是那城隅司远远看见蒋骏背影,犹豫半晌后,还是叫出他名字。
“蒋骏老兄?”
蒋骏闻声转头,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城隅司竟是他在西北军营的同袍。
“罗虎兄弟?你怎会在这儿?”
“哈,这话该我讲,兄弟你怎会在这儿?!”罗虎给了蒋叔一个大大的拥抱,勾住他肩膀就想走到一旁叙旧。
“哎哎,你等等,我跟主家办事呢。”
“主家?”罗虎一愣。
蒋骏指了指站在远处的顾云秋。
罗虎循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受惊的人群里,站着个顶顶好看的小姑娘。
他还从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一时涨红了脸,话也不会说。
蒋骏轻咳一声嫌丢脸,只简单介绍两句,就别了罗虎去拉车。
倒是顾云秋这边——
李从舟看他一眼后,摇摇头,转身弯腰拾起地上面纱、斗笠。
顾云秋嘿嘿笑着接过,上车坐定后,却又忽然瞥见李从舟下巴上,有一抹模糊的红痕,似乎是被他脸上脂粉所蹭。
这时点心已上车,蒋叔也收起了脚踏。
顾云秋想了想,从袖中掏出自己巾帕,挑帘抛给李从舟。
“给你!”
李从舟一愣,却还是下意识将帕子接在手中。
“擦擦,”顾云秋堆起梨涡,在车内指指自己下巴,“这里。”
李从舟捏着那团桂香,皱眉目送马车过丰乐桥。
转身还未动作,肩膀上又突然挂上一只手,师兄僧明义嗓音调侃:
“唷,师弟出息了,还有小姑娘绣帕传情呢?”
李从舟:“……”
他不说话,明义还当他是羞赧,忍不住又道:“我家师弟实在俊俏,不错不错,我瞧那小姑娘也是花容月……哎呀!”
李从舟握拳、转转手腕:“上楼,结账!”
明义揉揉被打的脑袋,一吐舌头:小师弟还真是越来越凶。
不过刚才那小姑娘,确实生得蛮好看。
他又双手交叠抱在脑后,混不吝地吟道:“风光撩我春心动,雉鸣求牡凰求凤。小师弟,如此佳人,便是动了凡心又何妨?”
这话,却让李从舟骤然顿住脚步。
他转身出手,攥师兄衣襟就将人推到灯柱:
“他,你别想。”
明济一愣,而后全没把李从舟的威胁当一回事,反更揶揄道:“我就说吧?怎么样,小师弟你是不是动心啦?”
李从舟却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重重踏上分茶酒肆台阶。
直把那三级木阶,踩得嘎吱作响。
第028章
李从舟与师兄明义会出现在此, 是正好下山要往江南佛事。
圆空大师有位小师弟圆准,这些年在余杭径山寺做到了主持。
径山寺为官定的江南禅院五寺之首,又有五山十刹第一之称, 寺立径山五峰之中,以通径天目的奇景闻名, 始建于唐,历百年而更显庄严静谧。
寺院隐于满山翠竹内,五凤山门前有佛白狮的照壁,通幽曲径上依次排开释迦宝殿、潮音堂、观音殿和凌霄阁, 皆白墙木柱、利落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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